第1章
第1章
陳景同發病時,癌細胞已經布滿了他的咽喉。
他拒絕治療。不到一周便卧床不起不能言語,醫生斷言撐不過十天,但至今已經半個月,仍吊着一口氣。
黎明時分,他突然出聲,叫醒睡在地上的獨子陳逍,“外面有個僧人,你讓他進來。”
陳逍起來,靠近油盡燈枯的陳景同,發現他說完這句後又發不出聲音。
從主樓走到大門要幾分鐘,陳逍叫傭人把路上的燈全部打開。他剛上高三,個子很高,最近因為照顧病人瘦了很多,肩胛骨在T恤離若隐若現。
陳逍打開門,堆在門外的鮮花和禮物湧進來。從陳景同生病的消息傳出後,明心山莊每日如此,他是久負盛名的學者,探病者絡繹不絕,閉門謝客也無濟于事。
陳逍用腳驅了驅,走出大門,果然在不遠處看到一位褐衣僧人。見陳逍出來,僧人走過來朝陳逍揖禮,問自己能不能進去看一看老朋友。
陳逍看不出此人年齡,似中年又似老年,身形高,姿容穩,聲音陳厚,袖袍揣着一束八月菊。
灰白暮光之下,八月菊花瓣卷曲,像已随采花人行路許久。
陳逍将僧人帶到卧室,在陳景同床頭叫了兩聲,陳景同動了動手指表示自己醒着,陳逍便退到門口,讓僧人靠前。
僧人褐衣垂地,從衣袖中拿出那束八月菊,一共五朵,置于床側,久凝半阖雙眼的陳景同,低聲問:“你還記得我嗎?”
隔着檀木架,晨光下,衣着樸素灰暗的僧人變得鶴骨松姿。陳逍随着他的目光看向陳景同,被病痛折磨到形容枯槁的父親似乎恢複往日的儒雅随和。
一股超越死亡的氣息流動。陳逍一動不動,那僧人仿佛在現神通,讓他感覺不到時間與空間。
陳逍就是在這樣一種靈魂出竅的狀态下,聽到僧人開口,并聽完了這段往事。
陳景同,你可能已經不記得我了。但是我記得你,永遠記得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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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月前,我出寺來見你,路上星河鷺起,日風扶搖,有關你的一切像剛發生時一樣清晰。
前日晚,我在郊外看到一片翠菊,露水挂在葉梢,花朵可愛。我為她們誦經一晚,早上摘下五朵,以還你當年那束。不過到這裏花朵有些蔫了,想來你也不會介意,你一向寬容。
陳景同,佛見佛歡喜,我見你亦歡喜。我跋山涉水,來跟你講一講往事,讓你不必遺憾。
先從這束八月菊講起。
那天金灘上秋景繁繁,紅黃一片。帶刺的野棗樹枝把我打倒在地,野核桃像炮彈一樣從山坡上往下砸,砸到我頭上,發出鈍響。這些人像小紅衛兵,分工明确,有人用武器,有人用拳腳,有人宣布我的罪行,“勞改犯的兒子,長大也是勞改犯,跪好……”
“你們幾個,幹什麽!”你騎着自行車。金灘小路上蕩起灰塵,襯衫白的晃眼,車把上的粉花颠動,跳舞一樣,我臉貼在樹枝上,以為神仙來了。
你把那幾個學生趕走。笑着跟我說你不是神仙,是下鄉知青,在金灘中學教書。我當時十歲,分的清現實與虛幻,但執意叫你神仙。
“不要亂叫,被聽去是要扣上封建迷信的帽子的。我叫陳景同,你可以叫我陳老師。”
我聽到扣帽子就吓得渾身發抖,我父母就是因為被扣上走資派的帽子關進監獄。我坐在泥土裏,哭着把這件事講給你聽,你嘆了口氣,安慰我,“都會過去的。”
我用袖子抹了抹眼淚,問你什麽時候過去。
“等你長大。”你把那束粉花給我,讓我拿回家,“家裏至少還有奶奶在,照顧好奶奶,別跑這麽遠玩兒,碰見這群學生要知道躲。”
然後,我坐在你的自行車後座山回家。路邊的榆樹下起黃葉子雨。
我奶奶留你吃飯,紅薯幹熬的稀粥。你推辭。我奶奶抹淚,“按理說該給你做白面饅頭,可家裏實在沒有,就這粗面還不一定能撐到過年,陳老師,你千萬別嫌棄,不然我過意不去。”
我父親是隊長,因為帶着社員賣柿子,連帶母親也入獄。我們全家卻找不出一雙不帶補丁的鞋,連糧食都不夠吃。
你留下喝了一碗粥,幫我處理傷口,跟我奶奶閑聊,我豎着耳朵偷聽。
你十八歲,父母在最動蕩那年吊死在牛棚,沒人跑關系,你被下放到這裏當知青,回去渺無希望。
我又難過又高興。你回不去就只能在這裏,我就能天天見到你。
我因為父母的事情已經很久沒去上學,但是第二天我跟奶奶說要去學校。我沿着金灘盤山路走了十幾公裏,翻過山坡,坐在中學圍牆外的土坡上看你。紅旗飄展,我看了半晌,你下課時才出來,從這間教室走到那間教室,一分鐘都不到,我心裏卻充滿狂喜,我什麽都不懂,卻被豐富的情感湮沒。
我坐着看了一天,一點都不餓。那時最幸福的事就是過年吃到麻油炕餅,夢裏都是香味。我看到你,每個毛孔都被香味塞的滿滿的。
放學前,我一溜小跑到前一天遇見你的地方等你。為了不遇到那群學生,我爬上核桃樹,扒開樹葉觀察路上的情況,過了一撥又一撥的人、牛和架子車,直到天黑也沒見你。我不甘心,靠着樹杈繼續等,我看不清人,但能聽見自行車響。
我第一次看月景。
往後很多年,我睡不着時也看,但沒有一次記憶這樣深。核桃葉子像抹了一層油,山和樹在華光中泛着黑影,月亮就像昨天一樣圓,好像撐不住要墜下來,皎潔的月光就像你的臉。
我奶奶跟鄰居打着手電滿山坡找我,我還沒等到你,不想下去,準備在樹上睡覺。我聽到奶奶哭着叫我父母的名字,想到父母,我心裏不是滋味兒,只好從樹上跳下來。
那天的月景難忘也有可能是被奶奶用破鞋打了一頓的緣故。
往後兩天,我仍跑去看你。鞋子上的洞本來只露大腳趾尖,現在兩個腳趾都鑽出來,我心疼鞋,就光着腳走回家。我已經聽大人說了,你在中學的宿舍弄好了,不用再回社裏住,我琢磨着哪天等學生放學,我進校園找你。
那天晚上,我就着油燈挑腳上的刺,奶奶收拾僅有的家當。淩晨光景,院裏的鴨子呱呱叫,一輛汽車停在門口,我睡眼惺忪被人抱上車,我那個多年前因為怕影響到成分對外宣稱死了但實際跑出去的大伯連夜将我和奶奶接到香港。
我們先坐車,後坐船,我吐的席夢思床墊上到處都是。船舷外碧波浩渺,歐鳥嘻戲,奶奶哭,我也哭,我大伯勸奶奶:“唔好喊了,很快就會變政策了。”
我哭我永遠也見不到你了,港口的鐵絲網隔斷了我的少年時光,此後直到再見到你,都是一片暗淡。
我在香港的生活你一定沒有興趣,我便略去。只是你有一年受邀去香港講學,在九龍,一定走過海庭道,你晴天去,也許踩過我雨天留下的腳印。
我大伯說的沒錯,我上中一時,內地開始吹開放的風,離鐵絲網最近的深圳先行。我大伯在香港做家居行業已經很有經驗,第一時間在內地投資辦公司,那兩年頻繁往返,一邊是為生意,一邊是為我父母的事情奔走。
沒多久,我父母的案子重審,無罪釋放,作為時代的眼淚灼傷的最後一批人,他們得到了相應的補償,以工人身份進入外省一個鋼廠。他們拒絕我大伯的邀請,歡天喜地進入市場經濟體制全面推行前鐵飯碗的最後榮耀中。
英國學制下,中五假期很長。我大伯費了很大力氣,把我和奶奶送回內地跟父母團聚。我七年沒見父母,幾乎認不出他們,他們比奶奶還要蒼老,抱着平反後出生的弟弟。
第二天,我見到了父母出事後不敢露面的大姐二姐,她們也很蒼老。
他們見面都要哭,我木木地站着,流不出淚。我只在離開金灘時哭過。
我與父母無話好說,他們的生活井井有條,上班工作忙碌,下班有弟弟讓他們笑,我常常顯得多餘。
那段時間我經常爬到鋼廠工人活動中心的樓頂往四周看,城市的工業區讓我不怎麽能想起金灘,但是我能想起你,你的面容已經模糊了,可是仍然能讓我想到過年吃到麻油炕餅的香味。
我來的第十二天是鋼廠中秋節晚會。那會兒是下午,我站在樓頂,夕陽照的園區柔黃明亮,女職工穿着的确良連衣裙,露着纖細的腳踝進出活動中心,我一點都不感興趣。
“小心,小心,剛校好的音,弄亂了你去找師傅調。”一個粗嗓門叫。
我望過去,矮楊樹旁,幾個擡鋼琴的男職工裏。陳景同,我的心都要跳出嗓子了,我看到了你,青灰工作服,短發分頭。
那張月色一樣的臉還跟以前一樣,是我十歲時的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