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 愚人一無所有(二十八)
28 愚人一無所有(二十八)
徐久探頭探腦的, 先走出一段距離,眼下,極地站內部委實暖意融融, 哪怕赤腳踩在地上, 都不覺得冷。
周遭一片寂靜,徐久也情不自禁地放輕了動作,好奇地四處尋摸。
這裏原先是研究站的什麽地方呢?自己以前可沒來過。
他清了清嗓子,小聲地喊:“六號?六號?”
奇怪啊,六號去哪兒了?
喊了幾聲, 見周圍沒什麽動靜,徐久的膽子也逐漸大了起來,他提高音量, 試探性地再喊了幾聲:“六號!你在哪裏啊?”
在他注意不到的角落, 一連串的鼓包輕輕膨起,仿佛飛速生長的卵泡, 最終結出飽滿的果實,“啵”地飛躍在空中。
——越來越多的小水母悄無聲息地出現在他身後, 并且緊緊跟随着徐久的腳步。
徐久走到一半,察覺有異, 他狐疑地一轉頭, 登時睜大了眼睛。
為什麽有這麽多六號……不對,為什麽有這麽多小時候的六號!
小水母的傘蓋圓圓的, 透明的觸須短短的,在空中上上下下地飄浮,猶如一群輕盈夢幻的小精靈, 看得徐久眼睛都直了。
天啊, 我真的有好長一段時間沒見過這種樣子的六號了……
他立刻站住腳步, 那些小水母也一點都不怕生,十幾只地圍攏過來,在他身邊“啵啵啵”地飛舞,看得徐久的心都要萌化了。
他笑眯眯的,忍不住伸出一根食指,輕輕戳了下挨得最近的小水母。
“你們怎麽在這兒呀?”他小聲問,“你們是來找我的嗎?”
只是被他稍微挨碰一下,小水母幽藍色的表皮上,就突然湧起了一股濃郁鮮豔的酡紅。
徐久很驚訝:“你怎麽突然變色了?”
好奇之下,他再輕柔地觸碰了兩次,小水母末端的口腕不住痙攣,幾乎維持不住空中飄浮的姿态。
當徐久戳到第三下的時候,它再也按捺不住,身體猛地裂開兩半,粘液淋漓,一口包住了徐久的大半只手!
徐久:“哇啊?!”
他吓得蹦了起來,用力甩手,試圖擺脫小水母的嘴巴。被咬到的地方一點也不疼,小水母不是為了傷害他,可是,他仍然感到一股饑餓的絞合力,仿佛要把他連皮帶骨頭地吸走。
更加雪上加霜的是,其餘的小水母也一擁而上,牢牢扒住他裸露在外的皮膚,像要用口水給他徹頭徹尾地洗個澡。
徐久委實沒想到這個結果,他一邊跳着腳地狂奔,一邊使勁掙脫這些小東西的糾纏……什麽六號小時候,這些壞東西還沒有六號小時候千分之一聽話!
剛頭暈腦脹地跑過拐角,徐久眼前一花,猛地撞上一個高大的東西。
“哎喲!”
他已經是個成年人了,跑起來的速度也不慢,但這會兒撞上人,倒地的卻不是對方,而是他自己。
被撞到的人眼疾手快,迅疾地摟住徐久的腰腹,跟着扯掉他身上的小水母,一下捏得粉碎。
徐久擡頭一看,一張跟六號一模一樣的臉,正深深地,驚喜地望着自己。
“伴侶……”他如夢似幻,又誠惶誠恐地喃喃。
然後猝不及防的,他也跟小水母一樣,乍然從口唇處綻出一道深淵般的裂痕,一路開至腹腔,黑洞洞的,就要朝徐久當頭包下。
“啊啊啊啊——”
真是才出虎穴,又進狼窩。徐久吓得魂飛天外,拼命呼喊六號的名字:“六號、六號!救駕、救駕!”
他拼命扭動,連滾帶爬地從異種的懷抱裏掙脫,跌到地面,等不及站穩,馬上開始慌不擇路地繼續跑。
身後的同構體傷心至極。
按照他的體格,一步頂得上徐久三步,但是伴侶如此抗拒自己,情願選擇另一個碎塊,這令他只能一邊緊緊追在徐久後面,一邊苦苦剖白。
“我也是六號,你的六號!”他真摯地說,“我們同為一體,共享記憶,你養育六號,同時也養育着我。我和他有什麽不同,讓你只選擇他,而不是我呢?”
徐久聽得稀裏糊塗,但又不敢停下腳步,他只能下意識地反駁:“開什麽玩笑,你才不是六號呢!”
頭頂傳來一聲類似爆破的巨響,震得徐久一個踉跄。
第二只同構體沖破通風管道,降落走廊。
“我記得你的每一個細節!我記得你喜歡什麽,讨厭什麽,我記得我和你在深夜相互依偎,你說你喜歡星星,想去嘗試那些以前從未有機會嘗試的東西……難道我不是六號嗎?我為什麽不是你的六號?我愛你!我願意用人類的發明的概念來形容我對你的心,我愛你!”
在第二個異種做着毫不掩飾的示愛時,越來越多的同構體嗅到空氣中的氣味,感知到徐久的存在,并且迫不及待地加入了這場貪婪的追逐。
徐久頭昏腦脹,聽得整個人都要暈過去了。
不是,這都什麽跟什麽啊!
“母體……”
“伴侶!”
“為什麽不接受我?我也會喂養你,愛護你,我也會實現你的一切願望,哪怕要我投身進岩漿當中!”
“與我結合……”
“我不是你的所有物嗎?你不要我了嗎?看着我,請看着我,我會跪在你腳下!”
徐久逃得太狼狽了,他根本跑不過身後追逐他的那些水母,他轉過一個方向,又轉過另一個方向,左支右绌,奪路狂奔,也不管自己最後會逃到哪裏去。
前面沒有路了。
走廊盡頭只有一排關上的門,水母的生物質似乎還沒有完全覆蓋到這裏,地上散着一堆亂七八糟的文件,鐵皮書櫃傾倒破碎,散落在翻滾的桌椅上。
徐久已經無處可去,他倉促地抓起一塊形狀尖銳的書櫃碎片,轉身靠在牆上,絕望地面對慢慢包圍過來的水母們。
連天花板上都扒滿了探頭張望的異種,他們的面容如出一轍,五官深邃,俊美而空靈,唯有表情揭示了細微的不同——深情的,渴盼的,饑餓的,灼熱的,肉|欲的……絲毫不加掩飾,仿佛僅憑眼神,就能用火辣的熱浪将徐久淹沒。
徐久緊緊攥着那塊尖銳的金屬片,心髒劇烈搏動,色厲內荏地指着眼前的僞人大軍。
“別過來!”他的聲音不自覺地發着抖,手臂和腿也在發抖,“你們敢過來,我就、我就……”
就怎麽樣?我能怎麽樣?
徐久的腦子一片空白,他驚懼地喘息,也不知道自己拿着這塊可憐的小碎片,到底能對這些銅筋鐵骨的生物造成什麽傷害。
“不要怕,”他說,他們說,徐久已經分不清是誰在發出聲音,“我永遠不會傷害你,永遠不會讓你難過。”
徐久只能大聲重複一句話:“別過來!”
——他相信水母的話嗎?
盡管這麽說很瘋狂,但他确實相信這些異種不會傷害自己,這是源于內心深處的直覺,他知道,他就是知道。
——那麽,他會聽從他們的話語,張開雙臂擁抱他們嗎?
不,不,絕無可能。徐久不傻,假如他真的放下了戒備,那迎接他的絕對不會是什麽好下場。
雖然……他還暫時還想象不到,這些水母具體能對自己做什麽。
“為什麽害怕我?”右下角的“時夜生”弓着身體,異常緩慢,但是極具壓迫感地朝他爬過來,“你不認識我了嗎?我會讓你永遠開心,永遠幸福,再也不會讓你受傷吃苦……你不要我了嗎?”
“……別過來。”
“為了佐證我的話,我可以侍奉你,我們都可以侍奉你……”
說着,“時夜生”輕輕張開口唇,他沒有舌頭,只有無數透明柔軟的觸肢,自兩瓣嘴唇中盤旋、盛放,濕軟淋漓,仿佛蠕動的肉花。
他的呼吸同時變得急促,身體表面也湧動着醉酒般的潮紅。同構體快速的,貪婪地吸氣,頭顱向後仰去,眼神也因為過度的強欲而有些呆滞。
他已經湊得過于接近,甚至快要将自己的眼球插進徐久握持的碎片尖端了。
徐久:“…………”
你們到底在搞什麽啊啊啊啊!!
他的手被迫往後縮,整個人退無可退,真的快要崩潰了。周圍的空氣香得他想打噴嚏,溫度又那麽熱,徐久臉皮通紅,渾身是汗,想要焦躁地用力喘氣,卻連呼吸都是滾燙的。
徐久的腦袋裏,忽然茅塞頓開。
他改變了金屬片對準的方向,一下調轉位置,抵在自己的脖子上。
霎時間,所有同構體的表情都變了,他們齊齊倒吸一口氣,驚恐地瞪大了眼睛。
“都給我往後退!”徐久将脖子一橫,“不然我就要……我就要割下去了!”
一陣倉皇匆忙的互相踩踏聲,異種們連忙後退出一段距離,眨巴着眼睛,憂心忡忡地凝望他。
“不要割呀……”一個同構體哀哀地,小聲地懇求,全身的眼珠水汪汪的,看起來像要哭了,“不要傷害自己,求你了……”
徐久狠下心,繼續呵斥道:“再後退!不要逼我,再退!”
他一邊說話,一邊向後探到門把手,摸索着轉開。
還好,身後這扇門還能打開。
“都別進來,否則我就自殺了!明白嗎!都不許進來!”
說完,他看也不看,用盡一生中最快的速度鑽進身後的房間,關門、上鎖,一氣呵成。
金屬片頹然墜地,發出清脆的聲響,徐久靠着門板,也在寂靜中頹然下滑,發抖地坐在地上。
他的腦子亂糟糟的,完全不知道怎麽辦才好了。
在六號成為人身之前,他壓根沒想過,自己和他還能發展出除了友誼之外的其他感情——自然,這怨不得徐久,對他而言,“如何與他人相處”,到現在還是一個全然陌生的課題。
他不止一次地幻想,倘若自己能在一個正常的家庭裏長大,他的雙親一定會教他如何與同齡人自然地交往,他會有朋友,也會有對手,會有喜歡的人,也會有讨厭的人。最後,他會成為一個普普通通的人,過完普普通通的一生。
……而不是像現在這樣,笨拙愚鈍,不懂得分辨他人的惡意,更不明白他人的善意和愛意是什麽模樣。
其實徐久不是沒懷疑過,六號對自己是不是太過親密,太沒有分寸了?他情切地纏繞,綿密地擁抱,想盡一切方法逗自己開心,與自己緊貼,甚至使用過口飼的方法,深深探索進自己的身體……
可是這些跡象,徐久都不自覺地忽略了。說到底,畸形的高壓環境,又怎麽能誕生出健康的感情關系?他們相融共生,早已在彼此的身體和心靈上留下了深深的,不能磨滅的痕跡。
徐久默然良久,他仿佛又回到了年幼的時候。
福利院那麽大,又那麽擁擠,充滿了嘹亮的訓斥和隐忍的哭聲。大人們匆忙走動的兩條腿就像高聳的天柱,徐久擡頭去看,永遠看不見他們的臉龐。
“辛西娅,辛西娅,穿黃裙的辛西娅,騎白馬的辛西娅……”他輕輕地低語,“請你從星星上下來吧,請你從月亮上下來吧,把我帶上沒有煩惱,也沒有淚水的雲上天國……”
幼年時期的徐久,少年時期的徐久,乃至成年之後的徐久,心中回蕩的聲音始終沒有熄滅過。他祈求,祈求,不停地祈求:
仙女啊,求求你,求你讓我擁有世俗的幸福,讓我不至于獨自一人,在這個世界上孤零零地漂泊到老,無依無靠。
此時此刻,徐久的願望真的實現了。
他擁有了家人,擁有了朋友,甚至還有可能擁有一位愛侶。只是,這份心願稍稍偏離了原來的方向,以十分扭曲的相貌,出現在了他的面前。
——照顧他的家人,與他同甘共苦的朋友,還有情堅不移的愛侶……全部凝結成了同一類生物,現在,它們就擁堵在他的身後,這扇脆弱的鐵門之外。
【作者有話說】
徐久:*愉快地哼歌,走在路上,不小心踩到小水母* 哦!對不起,我是說……
還是徐久:*準備彎腰道歉,不小心碰到中水母* 啊!對不起,等一下……
還是徐久:*再準備站起身道歉,不小心撞到另一只中大水母* 哇!我實在是……
最後,還是徐久:*終于震驚地發現自己的世界裏塞滿了水母,哭了,驚慌失措地逃跑* 哎喲!這一點也不好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