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 愚人一無所有(二十五)
25 愚人一無所有(二十五)
徐久眼冒金星, 倉促下墜的慣性,怼得他腦瓜子嗡嗡的。他像是落到了一個超大功率的卷筒洗衣機裏,被一股腦地旋下去, 連六號的口腕都沒來得及抓住一根。
一只巨如熊掌的手死死捂住他的口鼻, 使他不能發出一丁點兒聲音。黑暗裏,幾雙手一齊抓過來,鉗住他的四肢,沒有一絲延遲,挾着他疾速狂奔, 沖向地道更深處。
頭頂傳來轟然貫穿的巨響!仿佛無數根鋒利長矛從天而降,鋼筋混凝土的地面被接連穿刺、掀翻,異種咆哮嘶吼的聲音震耳欲聾, 雷霆一樣傳徹地底通道。
【它來了!】混亂中, 徐久聽見有人大吼道,【快走, 抓他走!】
這些人說的全是密語,他一下反應過來, 抓住自己的,正是研究所的重裝部隊。
但知道這個事實也沒什麽用, 以普通人的體能, 根本無法抗衡改造過後的生化人。他們擒着徐久,就像捏着一只脆弱的貓崽子, 只用單手的力氣,就能将他整個提起來。
徐久耳邊盡是尖嘯的風聲,生化人一旦開始高速移動, 他連眼皮都被吹得睜不開。就在此時, 身後一發爆鳴, 熱浪瞬時滾滾——為了阻攔六號的追擊,他們毫不猶豫地摧毀了一截地道,用于斷後。
徐久快吐了,縱使他竭力掙紮,也只是讓自己的暈眩感更重。那些人全然不顧他的反抗,沖出地道之後,直接将他綁到一臺升降電梯上。
【你走!】一名生化人回過頭,【我和他留下攔住那個畜生!】
為了抓捕徐久,狹小的地道裏埋伏了三名生化人,此刻,唯一剩下的那個不言不語,僅是點了點頭。其餘兩人立刻拉斷升降電梯的電力供應,讓它成為了一列有去無回的單向車廂。
六號的聲音離徐久越來越遠了,電梯疾速墜地,纜線發出刺耳的摩擦聲,劇烈颠簸中,生化人在他的後背重重一墊,避免他被反沖的力道撞到電梯頂,也避免了他被撞斷脊椎,撞碎後腦。
徐久的意識昏昏沉沉,事态的發展就像脫軌的高鐵,短短幾個呼吸的功夫,就遠超出他最大膽、最瘋狂的設想。
他不知道自己是什麽時候暴露的,更不知道研究站花了多長時間策劃這一切,但扪心自問,他難道真的沒有在腦海中預演過事态敗露的那一天嗎?
早在撿到六號,決心要把它養大,與它相依為命開始,徐久就坦然接受了這支懸在頭頂的達摩克利斯之劍。命運如何安排,他都一概不理,斷頭臺的繩索何時才被割斷,更不是他能決定的。
因此,他現在居然沒有什麽慌亂恐懼的情緒,只有一種超脫外物的坦然,靜靜籠罩在他的心頭。
生化人押着他一路狂奔,身後大門一層接着一層,一重疊着一重,關閉的聲響無比沉悶,徐久在頭痛欲裂,幾欲嘔吐的間隙,瞥見兩側固若金湯的武器陣列,即便用于抵禦一個軍團的進攻,也是綽綽有餘。
六號,他模糊地想,你千萬不要出事啊。
他終于被帶到此行的目的地。
生化人将他扔到地上,語氣沉肅地彙報:“博士,目标已完成抓捕。”
徐久咬緊牙關,努力抑制住嘔吐的沖動,伏在地面大口喘氣,不知過了多久,他聽見前方傳來一個蒼老的聲音:“讓他清醒一點,我要他流暢無誤地回答我的問題。”
話音剛落,一桶冰水當頭潑下,澆得徐久如被針刺,止不住地哆嗦起來。
他費力地擡起頭,眯起眼睛,适應了好一會兒,才勉強看清眼前的景象。
地板、牆壁和頭頂全是白的,在他身邊,圍着一圈全副武裝的生化人,更遠處,是一群被防護服包裹得嚴嚴實實的高階研究員,他們衆星捧月地圍着一個人,正交頭接耳,迫切地相互讨論。
“博士問你什麽,你就答什麽!”一名研究員低頭瞪他,嫌惡地呵斥,“否則,你很快就會見識到莫比烏斯招待叛徒的手段了!”
博士……?
徐久的瞳孔還在适應強光,他艱難地打量着最中間那個消瘦,佝偻的身影。他依稀記得,自己曾經見過的尤恩博士,是個胖胖的白人老頭,臉上挂着無害的笑容,看起來十分和氣,如今怎麽成了這個樣子?
“你是什麽時候,跟它們扯上關系的?”尤恩·韋伯步步逼近,居高臨下地盯着地上的徐久。
徐久遲疑了,對方固然開門見山,省去了讓他争辯的功夫,但這個問題太過含糊,他還沒想好要怎麽說,一名生化人就大步上前,手中電光噼啪作響。
“別動他!”出人意料的,居然是尤恩嘶啞地大喊,“他是非常、非常珍貴的樣本,全世界也只有這一個。我和他的對話,你們誰也不準打擾!”
面罩下,他的眼球布滿血絲,隐隐帶着幾分不受控制的狂亂。
事情已經到這份上了,徐久反而有種超常的冷靜,他慢慢坐起來,低聲說:“我是被調去……”
話未說完,尤恩不耐煩地打斷他:“是的,沒錯,你是第四批被調去打掃廣場的清潔工,在那裏你第一次見到了阿克爾實驗體,你很震驚,因為你從沒見過這樣的生物……夠了,我不是問你這些!我問的是,你究竟,在什麽時候,和它們産生實質性的接觸的?”
最後一句話,博士一字一句,放緩了語速,十分具有壓迫感。
徐久沉默片刻。
要說嗎?
算了,好漢不吃眼前虧,他現在要做的就是拖延時間,讓六號能找到這裏。
“……在重建實驗樓的那天晚上,”徐久說,“我遇到了他。”
“你遇到了它,”博士說,“然後呢,你被脅迫了嗎?被蠱惑了嗎?還是說你覺得自己已經過夠了居于人下的日子,想利用實驗體占領極地站,利用它獲取更大的利益?”
徐久盯着他,忽然覺得有點好笑。
于是他張了張嘴,真的就露出了一絲微笑。
博士高高在上,像打量某種會說話的猴子一樣看着他,他也好奇地端詳這位高權重的博士,如果沒有六號,這應該是他這輩子無緣得見的大人物。
“這些都不是我的打算。”徐久說,他笑得更加開懷。
“可能真的是太寂寞了吧?我養着他,是把他當朋友來看待的。”
他說完這句話,滿場只剩一片死寂。
所有人瞧他的眼神,都仿佛他是一個無可救藥的瘋子。
尤恩愣愣地盯着他,重複道:“朋友。”
“朋友。”徐久篤定地點頭。
防護面罩下,博士的嘴角痙攣、擰動。他盯着徐久,眼神急劇變化,驀地,他縱身撲過去,一拳砸在徐久臉上!
“朋友!”他的雙眼熊熊燃燒,盡是暴怒的火光,用力抓住徐久結冰的衣領,“朋友!你這個愚蠢的、愚蠢的……!你知不知道那是什麽,你知不知道它有多危險!它不僅吃人,這顆星球上的所有活物它都吃,它拟合DNA的能力,可以讓它取代地球上任意的生态位,哪怕是人類本身!朋友?朋友!你蠢得無可救藥了!”
哪怕徐久正值青年,并且被繁重的工作鍛煉出了一把力氣,然而面對這個瀕臨瘋狂的老人,他仍然沒能在第一時間躲開對方的攻擊,嘴角立刻破損腫脹。
“你是怎麽在它手上活下來的?”博士磨牙鑿齒,幾乎睜裂眼角,“你用什麽條件才換取了一線生機?!”
徐久咳了兩聲,齒縫裏鮮血溢流,居然還是笑着的:“我養大了它,什麽都不用換。”
“你在其中扮演了什麽角色?”博士充耳不聞,魔怔了一般繼續追問,“你是它的什麽?仆從?奴隸?附屬品?獵物?共生者?還是說向導?你是引着它毀滅世界的向導,對不對?!”
徐久被他晃得頭暈腦脹,終于抓住機會,一把推開了這個瘋狂的老人。
“我說了是朋友!”他喊道,“告訴你,你又不信。”
尤恩一個踉跄,跌倒在地上,身後的研究員趕緊扶起他,又被他狠狠推開。
“你根本不知道你做了什麽。”博士跌跌撞撞地站起來,聲音嘶啞,眼神疲憊。“你根本不知道你放縱了什麽。”
“這是最接近永恒的生物,它以人類為食,并且致力于占據我們的世界,它會吸取人的記憶,模拟人的樣貌,取代人的地位……對它而言,人類創造出的輝煌文明不值一提,人與人之間的關系更是不需要的累贅。父母對子女的感情,妻子對丈夫的感情,朋友對朋友的感情……一切的愛和恨,溫情和牽絆,在進化的冰冷天梯面前,都會淪為霧氣一樣虛無脆弱的東西。”
“你不害怕嗎?”老人失望地看着他,“看它吃掉你的同胞,吃掉昨天還在和你說話,談笑的人,接着僞裝成他們的樣子,去吃掉更多的人……你不慚愧嗎?你也是劊子手啊,你也是間接害死他們的殺人犯!”
這一刻,所有人都用憎惡的,痛恨的眼神注視徐久。
老人不再控訴,他對着徐久,低聲下氣地哀求:“我求求你,倘若你和它的關系當真這麽親近,就請你告訴我吧,它的弱點到底是什麽?你到底是怎麽活下來的?”
然而面對這些聲讨,徐久依然是笑着的,他說:“我不知道。”
博士勃然大怒:“你這個……!”
“我真的不知道。”徐久又說了一遍,“而且,就算知道,我也不可能告訴你們啊。”
他的态度如此直白,如此坦誠,尤恩·韋伯被一下噎住了。
“我和你們不一樣的。”徐久自顧自地說,“我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誰,很小的時候,我就被送進了莫比烏斯的福利院,我沒有體會過父母對子女的感情。沒有人喜歡我,我也不曾喜歡過別人,從我記事起,我就一直為了能吃飽穿暖而費盡心思,我沒有體會過妻子和丈夫的感情。”
“至于朋友……我不是優等生,高中上到一半,就被莫比烏斯的老師鑒定為沒有天分,不必再繼續浪費學校的名額。我同樣沒有資格去結交朋友,因此也不明白朋友對朋友的感情。”
“人不能憑空想象沒見過的事物。你用我從未擁有過的東西來威脅我,試圖讓我忏悔,讓我覺得愧疚,可是它們一直離我那麽遙遠,遠到我都不敢奢望有朝一日可以和它們相見。”
徐久吃吃地笑了起來,他真的覺得這一切都太可樂了。長年累月,笑容是他用于保護自己的卑微面具,現在,他就用這副油鹽不進的面具對付眼前這些地位尊貴的精英,領袖。
“我是什麽?我什麽都不是,我沒有自由,沒有自尊,走過路過,誰都可以往我頭上踩兩腳洩憤……我是什麽?我是實驗器材,是消耗品,唯獨不是人。”
他的笑聲越來越大:“我見過那些犯了錯的廚師、文員和清潔工是什麽下場,我見過他們躺在實驗臺上的臉!有很多人昨天還在跟我說話,做一樣的工作,第二天就被拉進實驗室,像被殺的豬一樣嚎叫,叫上幾個小時,叫上幾天幾夜!我進去拖地,拖把上全是血和尿,還有他們身上零零碎碎的肉啊!”
“上吐真劑,”博士喘息着,陰冷地說,“早知道他是這樣麻木不仁的東西,一開始就該給他用吐真劑。”
“忏悔!慚愧!你們有臉問我要這個嗎?你們也配!”徐久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了,他破口大罵,喊得聲嘶力竭,“你們死了才最好,這才是你們應得的下場!你們早就該死了!”
博士怒吼道:“給他打吐真劑!”
令行禁止,尤恩剛剛下達命令,一旁久候的生化人立刻大步踏出,不容阻攔地捏住了他的脖子,拔出的針頭濺出一串寒光。徐久一邊厲聲叫罵,一邊竭力掙紮,誰也不知道實驗室出品的“吐真劑”有什麽副作用,會不會把他變成一個只會流口水的傻子。
就在這時,沉悶的爆響由遠及近,以極快的速度傳遞過來,生化人部隊紛紛警覺,他們拉緊武器,将博士和他的科研團隊擋在身後。
——地面轟然震蕩!整個中樞外層都被如此巨大的沖擊力撼動了。合金大門炸開一道不可修補的裂隙,數十只同構體發出尖銳的嘯叫,從裂隙中兇猛地沖刷出來。
倘若它們真的是洪水,那必然是世間最可怕,最恐怖的洪水。“哨兵”堡壘系統瞬時啓動,然而,對異種造成的傷害卻微乎其微,只能将它們暫時阻擋在外側。
同構體可以随意改變身體密度與形态的能力,使再重的火力也變得無用武之地。
“這不可能……”研究員們吓得臉色煞白,“它……它們怎麽會合作?”
尤恩博士更是震驚。
他知道實驗體的特性,知道它們的本能就是無休止的互相殘殺。在仔細研究過有關徐久的一切監控錄像之後,他決心一定要抓住這個千載難逢的樣本,也是抱着十分篤定的态度——他始終以為,要對付的實驗體只有歸屬于徐久的那一個。
然而此刻,異種聯合的可怖境況,已經徹底擊穿了他設想中的最糟的預期。
“博士,快進中樞!”伽馬小隊大喊,生化人以極短的速度判斷過局勢,便已知現狀不妙,“我建議我們把目标扔下,以此吸引那些畜生的注意力!”
這個決策固然可惜,但已經是當下的最優解,倘若他們将徐久帶回中樞,不僅極地站會很快被暴怒的怪物攻陷,只怕連中樞也安全不了太久。
“不行!”博士暴躁地喊道,“他身上一定還有什麽別的秘密,一些我們沒挖掘出來的秘密,否則它們不會對他如此窮追不舍!”
剎那間,他過早地陷入癫狂的大腦裏,驟然閃過一絲靈光。
尤恩猛地奪過研究員手裏的槍,沖向還在掙紮的徐久。
“就帶你的一部分屍體回去研究,也是一樣的!”
“博士!”他身後的研究員發出驚呼,倉皇伸手,“我們不能……!”
尤恩·韋伯已經朝被生化人捉在手裏的徐久撲了過去,用槍口抵住青年的胸膛。
“就讓我們拿走一條手臂吧……”他嘶嘶地說,“把餘下的部分扔給它們就好了!”
徐久縮小的瞳孔中,倒映着尤恩猙獰的臉孔,研究員驚慌制止的身影,竭力射擊的生化人……還有馬上就要撲到眼前,拼命穿過火線的六號。
一切都像電影裏的慢動作鏡頭,在他的視線中同時迸發,交錯縱橫。徐久的嘴唇動了動,他想對六號說什麽,只是來不及開口。
——槍響後,萬籁俱寂。
【作者有話說】
徐久:*找到一個水晶棺,立刻決定打開它,然後躺進去* 啊哈!現在我是白雪公主了,我要……呼呼呼……我要……*立刻睡死過去*
研究所其他人:*拼命拍打外殼,大聲叫罵,要求徐久說出他的一切秘密*
徐久:*呼呼大睡*
大水母:*趕到現場,把其他所有人都當成妙脆角吃掉,同時拍打外殼,哭着要徐久醒來*
徐久:*呼呼大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