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 愚人一無所有(十九)
19 愚人一無所有(十九)
他們回到了那個簡陋到可笑的臨時巢穴, 時夜生變成透明的,但它的一截口腕還被人類牢牢抓在手裏,牽着往前走。
他一點都不怕, 它想。
推開門的剎那, 獨占性的信息素猶如澎湃的大潮,從空氣中撲面沖來。
它的同構體裏裏外外地标記了這個地方,唯獨沒有進行築巢的動作。時夜生可以理解這一點,因為就它的所見所聞,人類居住的這間巢室比一枚扁葉大不了多少, 而且壓根沒有隐私可言,誰都能随便地沖進來搜查一番。
“我們回來了……”人類快活地嘆息,他先是牢牢地關上了門, 然後才轉向它, “六號,你怎麽啦?好安靜啊。”
時夜生依舊沒有出聲, 為了騙取徐久的信任,它縮小了體型, 但仍然可以俯視眼前這瘦弱的人類。它的視線忽然停住了,落在徐久胸口的工牌上。
“112—6”, 除此之外, 再沒有別的文字表述。
“6號……”時夜生喃喃道,它困惑地說, “你,也是6號。”
“是啊?”徐久十分莫名,他盯着六號的臉, 擔心地上手拍拍, 六號沒有躲避, 只是下意識地迅速偏頭,仿佛被吓了一跳似的,“你來的那天我不就說過了嗎?我沒有文化,起不了什麽好名字,所以,我把我的工號分給你,我是6號,你也是六號嘛。畢竟,這是我擁有的為數不多的東西了。”
他還沒有從失而複得的激動喜悅中平複下來,難免絮絮叨叨的,什麽事都能掏出來對“六號”傾訴。
原來是這樣。
時夜生盯着工牌上的電鍍銘文,先前感到的羞辱和憤怒,此刻已經退得剩不下什麽了。
這個理由倒也情有可原,他本來就沒什麽可支配的財富,貧瘠得像只可憐的小動物,所以他只能把他的代號一分為二,送給他認為重要的人或事。
原來是這樣。
時夜生無言地觀察着他的一舉一動,它看着人類脫去布滿油漬和灰土的外殼,換上更柔軟,但是破舊的遮蔽物,接着打水洗手洗臉,清理牙齒和口腔……
它很不情願地承認,它從人類的行為舉止中獲得了樂趣。人類哪裏都小小的,當他轉動着纖細的指頭,使用那些玩具一樣的杯子和刷子,對自己做着認真的清潔工作時,看上去實在像一個精密的游戲。他擦掉臉上淚痕和塵埃,刷牙漱口,理順柔軟的毛發,再轉過來的時候,看起來就非常整潔清爽了。
接着,人類又一點不怕生,也不怕死地坐在時夜生身邊,捧起它僞裝成斷開模樣的口腕,輕柔而小心地摸了摸。
“疼嗎?”徐久皺着眉,語氣憐惜,“這要多久才能長好呢?”
怎麽才能消受得了這種憐惜?時夜生對此一竅不通。
它凝視着人類的臉孔,由于常年不見天日,徐久的皮膚是一種沒有血色的冷白,大約這些天被六號喂養得十分惬意,倒是有了點肉,看上去不再跟以前一樣營養不良了,但下巴還是尖尖的,仿佛稍微一用力就能捏碎。
感應到大水母強而有力的注視,徐久只當它也被吓着了,不過,它還活着就好,其他都不重要。
“睡覺吧?”徐久再摸摸它的臉頰,說不心疼是假的,六號這次回來,整個水母都小了一圈,也不知道吃多少東西才能補回來,“早點休息,好不好?”
時夜生一聲不吭,看人類先拿出一個小盆讓它喝水,于是,它喝空了半盆的水,又被人類拉到那張窄小的床鋪上,毫無保留地緊緊抱住。
徐久睡着了。
他沒有一點戒備的意思,或許是因為提心吊膽了許多天,現在終于放下心來了,此刻,他睡得又香又沉。
時夜生愣愣地瞧着他,不知過去多久,寂靜中,它看到人類在夢中皺起眉頭,肚皮裏也發出一陣咕嚕聲。
饑餓。
時夜生知道這聲音意味着什麽,但它不知道要怎麽辦。一察覺到“人類正在挨餓”這個事實,它便渾身難耐,情不自禁地焦躁起來,冥冥中,似乎有種本能在催促它,要它立刻妥善地解決這個問題。
關我什麽事!他又不是我的眷屬,我的責任!內心裏,它大聲呵退這股迫切的沖動,但随着徐久在它懷裏不安分地翻滾,嘆氣,悲傷地撇着嘴唇,臉上也露出可憐的小表情……
我受夠了。
時夜生冷漠地關閉了它的視覺,終止一切能感應到人類活動的器官,極度不舒服地窩在這張對它來說過于狹窄的床鋪上面。
按照它原本的規劃,它此時早就回到自己的巢穴,正對着那個該死的碎塊,從身軀到精神地砸爛它、毀滅它。在回歸本源,為自己吸收之前,六號須得經受一番深重折磨,它才能心滿意足地宣布自己贏了這場仗。
……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充當人類的枕頭和床墊,被他抱來抱去,摸來摸去,親……親來親去的!
我要殺了他。
時夜生的內核震動不休,它将這個指令在發聲口器中來回咀嚼,像利刃和尖刀一樣轉着圈地擺弄,仿佛只要不停地思索着這個念頭,它就能達成它想要的目标。
我必須要殺了他。
但它沒有動,一點兒也沒有。
臨近清晨,徐久快要醒來的時候,他毫無睡相地翻了個身,攤着手,把半張臉埋在在水母柔軟的果凍狀表皮裏,嘟哝着含糊的夢話。時夜生由此低下頭,張開視覺器官,在他的手腕上發現了一道十分蹊跷的傷疤。
它奇怪地擡起人類的手腕,凝視那塊硬幣大小,棕褐色,微微凹陷的疤痕。
這看起來像是被化學試劑燒傷過後留下的印記,不過,時夜生很清楚它是什麽造成的,它還能從上面嗅到一絲殘餘的消化液的氣味。
通常來說,沾上自己的體|液,卻還沒有被腐蝕幹淨的生命體,都會被标記為脫逃的獵物,它一定會将狙殺對方作為需要優先處理的事項。可它第一次見到徐久時,就覺得面前的人類聞起來很奇怪。
那不是獵物的氣味,但比獵物更加複雜誘人;不是同類的氣味,卻比同類更顯得溫軟親密……在漫長的一生裏,它從未遇到過如此怪異的事。
現在,時夜生湊近了這塊傷疤,來回仔細地嗅聞,試圖從上面找出反常的原因。它這麽一折騰,徐久睡得迷迷糊糊,半夢半醒地就在它腦袋上拍了兩下。
“幹什麽?”他含糊地說,“不許再亂舔了……知道不?”
時夜生:“?”
誰舔了?
時夜生很想翻白眼,但轉念一想,模仿如此人性化的舉止也沒什麽必要,它只能忍氣吞聲地承受了這個針對它的污蔑……但再轉念一想,它到底為什麽要忍氣吞聲,為什麽非要陪人類在這兒玩游戲啊!
徐久再眯了片刻,鑲在牆上的鬧鐘準時響起,刺耳得能叫人瞬間心髒病發作,時夜生剛想一觸手抽碎這個玩意兒,徐久便預判了它的動作,無比精準地往前一撲,壓住了它蠢蠢欲動的口腕。
時夜生十分吃驚,徐久眼睛都還沒睜開,就熟練地開始咕哝:“乖,不能打碎哈,這個打碎了我可得往死裏賠的……”
……誰乖了?!
時夜生更加火大,可又不得不忍着——哪怕它也搞不清楚自己為什麽要忍着——把人類抱下床,看他洗漱整理。冷水潑在臉上的時候,徐久才稍微清醒了些。
“對了,”他轉過頭,認真地說,“最近很奇怪,好像各個食堂的夥食全在削減份額,底下的人都在傳,這是要進入戰備階段了,一個多月以前,我就聽人說極地站進入封鎖狀态。他們是不是要對付你們了?”
時夜生當然知道發生了什麽,人類高層早就對它的習性與特質有所了解,阿克爾項目高效運行了幾個月,他們也早就應該清楚,自己究竟是多麽難纏的怪物。
可惜啊,傲慢和自以為掌控了全局的狂妄害了人類。
“為了避免恐慌,”時夜生說,盡量貼合六號并不流利的口語,“人類,不敢走漏消息,會引發騷動。”
徐久停下手裏的動作,若有所思地看了它一眼。
然後,他只是點了點頭,就一直沒有出聲,像在思索着什麽。這不尋常的沉默,最後讓時夜生也感到渾身不自在,它變成透明的狀态,尾随着人類走出房門。在徐久拿到用具,抵達工作地點,開始幹活之後,它終于忍不住,伏在人類耳邊問:“為什麽,不說話?”
徐久被它吓得肩膀微微一顫,無奈地小聲道:“怎麽又跟過來了?”
時夜生觀察着他的側臉,他發現自己是假扮的了嗎?
徐久輕聲說:“沒什麽,我就是……在想一些事情。我沒事的。”
“哦。”
時夜生在他身邊盤旋了一會兒,替他有意無意地撞開其他挨得太近的人類,又冷不丁地問:“為什麽,不吃飯?”
徐久嘆氣,借着偏頭擦汗的動作,哭笑不得地小聲回答:“你有沒有聽我剛才的話啊,食堂從前天開始縮減了夥食份額……以後可能都沒有早餐了。”
“哦。”
他們聊天的功夫,主管姍姍來遲。
得益于研究所的醫療水平,再重的傷,躺上兩天也好了,很快,他又耀武揚威地回到了這裏,逡巡着他的領地。此時此刻,他手裏抓着一根用油紙包好的,香氣四溢的辣熱狗,面包裏隐約可見牛肉腸、酸黃瓜、洋蔥碎和嫩黃的芥末醬,空氣中彌漫着誘人的食物味道,讓人腮幫子發酸。
在大多數人都饑腸辘辘的清晨,主管滿面油光至此,得意得叫人心生怨憎。
“看什麽看!”他舒舒服服地坐在椅子上,一邊大吃大嚼,一邊口齒不清地叫喊,“一群死豬,很羨慕嗎?實在羨慕,可以過來把地上的渣子嗦幹淨!”
所有人都敢怒不敢言,主管目光一轉,又在埋頭幹活的人群裏望見徐久,遂拖長了聲音吆喝:“哎,那不是6號嗎?來來來,早就聽說你比豬還能吃了,傳出去不要講我虧待你,來,地上這些渣子全留給你,怎麽樣啊?”
他把那天發生的事故全部歸咎于徐久。在主管心裏,倘若6號沒有笑,他就不用氣沖沖地過去揍人,他不氣沖沖地過去揍人,肯定就不會摔得那麽慘,更遑論被一群低級員工公報私仇。
徐久抿着嘴唇,深深呼吸,他隐忍地垂下眼睫,但水母的身體稍微一動,他立刻就有所察覺。
他急忙按住一根觸須,嘴唇蠕動,擠出一個字:“別……”
別在大庭廣衆之下動手,他們已經起過疑心了。
時夜生按住他的肩膀,在他耳邊低語:“沒關系,不在這裏殺他。”
說話時,它口中的觸角若即若離地勾着徐久的耳朵,就像十幾根粘稠的蛇信,挨個打着卷地滑過他的耳垂。
徐久的手一哆嗦,時夜生已經翩然升起,假使它不是透明的形态,那麽它此刻必定猶如一朵绮麗夢幻的流雲,缥缈地朝目标籠罩而去。
你敢這樣跟他說話。
時夜生凝視着下方臃腫肥胖的人類個體。
我假設人類的勇氣當真是無窮無盡的——你竟敢這樣跟他說話。
不,它沒有生氣,沒有憤怒,恰恰相反,它的情緒異常冷靜,只有一捧晦暗陰沉的火焰,幽幽地在胸口處燃燒。
是的,這個人類愚蠢,遲鈍,天真,沒有價值,窮苦可憐,他對死亡疏忽大意,毫不畏懼,以至于連我都覺得不可思議,但不管怎麽說,他仍然是我标記的獵物。
而你,居然當着我的面侮辱他,甚至命令他舔你腳下的食物殘渣……
你很喜歡當衆顯擺你豐盛的飲食,是嗎?
時夜生擡起一根色澤深邃的纖細觸須,這時,觸須的頂端正滴落着瑩瑩的藍光。
它溫柔且精确地将觸須垂落在辣熱狗上方,好像一名炫技的書法大師,在那些西紅柿、芹鹽和芥末醬裏,留下了一道細如蛛絲的發亮痕跡。
那就好好享受,祝你用餐愉快。
做完這件事,它便原路返回,重新降落到徐久的肩頭。
“別怕,”它開裂的口唇湧出無數細小的透明觸手,纏粘着徐久的耳骨,将濃稠的聲音推進人的耳道深處,“他不會再困擾你了。”
徐久不明白它在說什麽,但不知是不是他的錯覺,自打六號回來之後,就表現得十分不對勁,好像換了個人……換了個水母似的。
他很快平靜下來,不再生氣,而是憂心忡忡地偷瞄着主管的情況。他不懂六號用了什麽手段懲治對方,他只希望主管不要在光天化日之下突發暴斃,又引發新一輪的騷亂才好。
主管繼續無所顧忌地大口吞咽辣熱狗,芥末醬和擠出的肉汁順着嘴角往下流,辛辣的香氣與咀嚼的動靜,引得這些早上沒有飯吃的清潔工暗暗叫苦,腸胃縮得直疼。但很快,主管的臉色突然一變。
徐久一直注意着他,此刻看着不遠處的胖子攥着小半個辣熱狗,額上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沁出汗珠,臉龐也變得發藍、發青,心裏就叫不妙,生怕他會突然死在這裏。
好在他還有力氣行動,主管站起來,顧不得說話,跌跌撞撞地就往門外跑。
等他狂奔出門,其他人嗡地議論開了。
“咋回事?”
“不知道,吃壞肚子了?”
“真好笑,吃死他最好……”
主管沖進走廊,像沒頭蒼蠅一樣找着衛生間,他的腹部翻江倒海,但卻不像吃錯了東西,更加兇猛的,劇烈的痛楚,像烈火一樣煮沸了他的腸胃,令他想要嘔吐,又怕自己吐出來的不是食物。
按照記憶,他抱着肚子,闖到走廊盡頭的房間,這裏是主管級人員專用的盥洗室,裏面十分靜谧,光潔的大理石地磚亮得可以照出人影。主管把自己摔進其中的一個隔間,他顫抖着張大嘴,喉間咯咯作響,從胃裏返上來的酸液一波又一波地沖刷他的食道,燒得他想尖叫,只是叫不出聲音。
他滿臉是汗,渾身濕透,面皮漲得紫紅,眼白鼓脹着翻出眼眶。他用粗短的手指摳着自己的咽喉,拼命想把剛才吃的,昨天吃的,從出生到現在吃的所有東西都吐出去,當手指抽出來的時候,他的指尖都被胃酸蝕掉了厚厚一層皮,不住往外滲血。
他終于開始吐了。
起先,他吐出黃黃綠綠的水,吐出一些沒能消化的植物纖維和牛肉絲;接着,他吐出一些流體的脂肪油,一堆混合着血絲的怪異粘膜;最後,他吐出黃紅相間的棉絮狀血漿,稠如燕麥粥的粘液塊,它們從他嘴裏傾瀉而下,軟滑強韌,仿佛某種寄生生物的卵。
主管的胸前和褲子上濺滿穢物,他在地上昏了起碼兩個小時,才稍微恢複意識,蜷縮成痛苦的蝦子形狀。
我完了,他渾渾噩噩地想,我被不知名的病毒感染了,我死定了。
“……就是從這裏面傳出來的……”
門外響起隐隐約約的報告聲。
“各個小隊原地待命,不要輕舉妄動!一隊和三隊,先跟我進去,小心行事!”
聽見聲音,主管如同行屍走肉,勉強從地上爬起來。
他顫顫巍巍地站穩,一推開隔間門,就看到對面的牆上挂着面鏡子,裏面清晰地映出一個可怖的人形——鏡子裏的人臉上遍布着蚯蚓一般凸起的紫藍色血管,這幾乎将他的臉和脖子都染成了腐敗的顏色,他的眼下耷拉着松垮的巨大眼袋,眼白猶如一整塊發黑的瘀血,瞳孔則怪異地腫脹起來,像頂着兩枚晶亮的水泡。
盥洗室的門悍然爆破,塵煙四散,震耳欲聾的巨響中,他轉過頭,從堵塞的喉嚨裏拼湊出哀求的音節:“求……”
——求求你們救救我。
他剛說了一個字,迎面而來的麻醉霰彈就轟鳴着正面擊中他,大口徑槍械的兇猛推進力,使沉重的身軀也被打得淩空躍起,像是他原地起跳了一下。
發紫的鮮血盡情噴塗,主管轟然倒地。
“目标已經達到捕獲标準,重複一遍,目标已經達到捕獲标準,”帶隊的警衛彙報道,他穿着全套防護服,語氣中帶着一點如釋重負的輕松,“立刻申請收押,完畢。”
在他身後,一列研究人員飛速沖進來,用工具将主管的身體叉進封閉的容器當中,接着便十萬火急地推到車上,立刻運走了。
徐久這邊,清潔工們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新的主管已然推門而入,光速上任,向他們介紹了自己。
“從現在開始,我就是你們的管理者。”對方推了下眼鏡,一板一眼地說,“繼續工作,晚上八點我會來驗收成果,不得有誤。”
現場寂靜良久,清潔工們你看我,我瞅你的,好一陣過去,才有個膽大的舉起手。
“請問主管!我們之前的主管……他去哪兒了?他還會回來嗎?”
新主管擡起頭,冷冷地說:“他已經卸除一切職務,再也不會出現了。從現在開始,你們就當沒有這個人,我說得夠明白了嗎?現在,趕緊幹活。”
沒有人再說話。
死胖子出了事故,而且看樣子兇多吉少,他們本來應該對此慶賀一番,但無論多大的喜悅,都被研究站高效且無情的做派所沖淡,冰冷的陰雲壓在每個人心頭,大家都讪讪的,不知道說什麽好。
徐久更是震驚,好半天沒平靜下來。
主管的消失固然令人感到沖擊,可是——六號什麽時候變得這麽有籌謀了?在徐久心裏,它一直是魯莽的小野獸,成天就是殺殺殺,吃吃吃,只喜歡直來直往地解決問題,它什麽時候學會了這種本事?
自打回來之後,六號就變得奇奇怪怪的,它的話變少了,不那麽粘着自己了,今天早晨甚至都沒有索要額頭吻!究竟是什麽引發了它的變化呢?難道是……跟同類打架的時候傷到大腦了?
沒等他想明白其中關竅,中午飯時間到,所有人趕着去食堂,順帶向外傳遞一下這個大八卦。徐久端着托盤,裏面慣例是壓縮餅幹,營養糊糊。
“你是怎麽做到的?”他壓低聲音,狐疑地眯眼,“突然變聰明,我還有點不适應……”
時夜生盯着徐久的臉,忍不住就用口腕尖端吸了下,吸完又覺得失态,于是裝作無事發生過,把肇事腕塞到身後。
“給他下毒,”時夜生說,“控制份量,很容易。”
徐久蒼白的臉蛋上,緩慢地浮現出一個不規則的紅印。
徐久:“……”
不是,你到底有什麽毛病啊?
他擦了下臉,決定先不在這裏跟它計較,氣哼哼地往嘴裏填營養糊。時夜生又繼續盯着他吃飯的模樣,這是它第一次認真地打量低級員工吃的都是什麽東西。
“別吃了,”它伏在徐久耳邊,“不好,丢掉吧。”
徐久“啧”了一聲:“怎麽老是嫌棄糧食?你現在長大了,看不起壓縮餅幹了是不,當初你是怎麽抱着它啃的,都忘啦?”
時夜生的心頭輕輕一動,它瞥了眼淡棕色的壓縮餅幹,再看看徐久。
低級員工沒有工資工分,唯一能充當貨幣,拿來交換的,一是勞動力,二就是食物,因此這裏對夥食的份額卡得很死。既然人類說自己在長大之前是“抱着啃”壓縮餅幹,那只能是他用自己節省下來的口糧,喂大了一個尚處于幼年期的同構體。
想起那個被自己關在巢室,蠻力大得驚人的碎塊,時夜生的心情十分複雜。
等一下,他親自哺育了一個同構體……?
模模糊糊的,時夜生似乎抓住了什麽頭緒,覺得人類說的話裏有一處關鍵信息被自己遺漏了。它正在思索,就聽到徐久接着輕聲說:“最近這段時間,你也不要再去偷吃的,他們看得越來越嚴,你可別被發現了。”
哦,明白了。
時夜生腦門上,有個小燈泡微微一閃。
看來,那個碎塊是偷取了人類的庫存,才有能力和它這個本體對抗。順帶着,它也在掠奪其他人類的食物份額,以此反哺給自己的人類。
你以為我會去劫掠其他人類的餐食嗎?時夜生不耐煩地飄浮在空中,倘若它能做出表情,那麽它此時必然在傲慢地冷笑。
人的飲食結構複雜且脆弱,他們用千奇百怪的原材料,制作出千奇百怪的配方。煎呀,炸呀,煮呀,炝呀……為了讨好那一小片味蕾,他們放棄能量,轉而投向花哨的烹饪方式。
如果你覺得我會這麽做,那你就大錯特錯了!除了捕食人類的血肉,我甚至懶得和他們呼吸同一片空氣。
兩日後的夜晚,時夜生陰沉地飄浮在隔壁區域的廚房裏。
研究所的高層已經察覺到貯藏大批量失竊的情況,在這裏安置了許多監控檢測的防護措施,但這些帶來的威脅和麻煩,還沒有眼下它面臨的選擇大。
到底什麽才是人能吃的……?
我不是妥協,它冷冷地在腦海中低語,只是人類饑餓時發出的噪音太嘈雜,這不是妥協,我沒有屈服。
思索半晌,它決定用自己的方式來進行調配。
·
徐久突然驚醒了。
潛意識将他喚醒,因此他睡意惺忪,勉強地撕開眼皮,瞅見朦胧的黑暗裏,類人的水母畸體正盤桓在他的身體上方,幻彩的透明觸角無風自動,于室內曼妙地飄蕩。
“六號……?”他含糊地呓語,感覺自己似乎還在夢中。
六號緘默如洋流,它俯身彎腰,張開下颚,輕微淋漓的水聲中,綻開無數纖細的附肢,它們有長有短,粗細不一,猶如盛放的肉花。這些附肢垂落下來,完全籠罩了他的臉。
徐久愣住了。睡意漸漸退去,他能感覺到這些小小觸角的溫度與濕度,它們如同一類活物,微涼的,濡濕的,細密地撫摸着他的皮膚。
緊接着,一根最為細長,似乎是空心的軟管,從附肢中央游走出來,它在徐久的嘴唇處來回探索,只等他張開嘴巴。
進食,你需要進食。
徐久沒來由地感到驚慌,他掙紮着想要坐起來:“六號?你怎麽……”
六號的身體內部發出沼澤氣泡一般濃稠的聲響,它靠得更近,柔軟的膠質手臂嚴絲合縫地箍住了徐久的雙肩,令他無法動彈。
它那裂開的下颚完全抱住了青年的腦袋,十幾只滑膩的觸角撐開他的雙唇,那根光滑的軟管同時以驚人的精确度擠入咽喉,緩慢而不可推拒地向下延伸,令徐久劇烈抽搐、嗆咳,迸發出一聲微弱的嗚咽。
他蹬着兩條腿,雙手胡亂揮舞,深深摳進六號的膠質表皮,然而反抗徒勞無用,有什麽流體正在注入他的食道,一路加壓至胃袋。
這是他從未體驗過的感受。徐久被迫無措地吞咽着那根軟管,牙咬不碎,也推不出去,無處容納的口涎不停流淌,将嘴唇和下巴都染得晶亮一片。
緊接着,那股熱流便堅定地推開肌肉,抵達他的胃部,瞬時淹沒了他的神經,使他無法思考。
他的身體快速地溫暖了起來。
被這樣直接灌到胃裏,徐久本來是不能嘗出什麽味道的。可是,他卻能清晰地意識到,六號給他注入的東西是甜的,滑如牛乳,濃如蜂蜜,帶着烈酒一樣令人醺醺的成分。他陶醉、眩暈,仿佛飄在雲端,幾乎癱軟了全身的骨頭。
他不知道整個過程持續了多長時間,等到他回過神來的時候,肚腹已經呈現出微微凸起的狀态,六號也慢慢抽回了那根軟管。
徐久發着抖,輕聲抽泣,整個人搖搖欲墜,大腦幾乎無法處理如此強烈的感官快樂。
六號将他抱起,用口腕輕柔地搖晃着他的身體。
“還餓嗎?”它問,随即自言自語,夢呓般地回複了它自己的問題。
“不餓了,不餓了,不會再餓了。”它說。
【作者有話說】
【兩更完畢!】
徐久:*手舞足蹈* 六號回來了!現在我愛這個世界!
另一只中大水母:*無精打采,沮喪而迷惑* 現在我讨厭這個世界。
徐久:*半夜驚醒,發現自己的喉嚨裏插着管子,幾乎在被人強吻* 我的老天什麽鬼——
另一只中大水母:*手舞足蹈,傻笑* 現在我愛這個世界!
徐久:*無精打采,沮喪而迷惑,哭了* 現在我讨厭這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