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 愚人一無所有(十六)
16 愚人一無所有(十六)
先前的驚鴻一瞥,已令徐久看清了對方的僞裝身份——正是昨天被他勘破身份的審查員。
他……它怎麽會追到這裏來?它是專程來殺我的嗎?
徐久的手心全是汗,他緊緊地抓住六號垂在身前的一根口腕,仿佛這樣,就能獲得一些警醒的勇氣。
他不了解水母之間的個體差異,六號也跟他解釋不清楚這些事,但唯有一點,徐久直覺般地領悟到了六號和對手的區別。
六號還不夠成熟老練,可能是積蓄的能量沒有達标,它無法在本體和僞裝之間做到無縫切換,甚至連口語都不如面前的異種流利,這足以說明它連發聲器官都沒有發育完善……
“我就覺得奇怪,”異種又說話了,“為什麽他身上會攜帶那麽濃郁的信息素氣味,卻還沒有被食用?為什麽他能一眼發現我的身份?原來是你在看護這個人類,向他暴露我們的秘密。”
“是時候糾正這個錯誤了。”
徐久喃喃道:“六號……”
它咧開嘴。
“啊,他還給你起了名字,一個可笑的名字。難道你感應不到,那些比你更有自尊心的碎片,已經認同了一個統一的身份嗎?”
“人類用各式各樣的代號稱呼我,他們有的叫我科西切,有的稱呼我為奧西裏斯。”它親切地解釋,“但對我來說,這些稱謂遙遠陳舊,沒有任何價值,所以,我還是選擇‘時夜生’。畢竟,它隸屬于一個聰慧的,價值不菲的大腦,而且還非常好吃。”
“時夜生”張開狹長的巨口,共振出模糊的笑聲。
“——希望你的人類,也像這顆大腦一樣美味。”
六號沒有再出聲,下一秒,它卷起徐久的腰,将他猛地抛出很遠。徐久被猝不及防地甩到門邊,連着在地上滾了好幾圈才停下。
“六號!”他大聲喊。
“也好,”時夜生自言自語地說,從身體裏傳出的每一個音節,都像是濃稠沼澤中爆開的肥厚泡沫,“先吞掉你,再去找他。”
“跑!”六號發出非人的咆哮,同時以肉眼難以觀測的速度揮出異化的口腕。那些腕足早已在蓄勢待發的籌備中變得硬如精金,只等着切開一切仇敵的身軀。
然而,如此雷霆萬鈞的攻勢卻被盡數格擋。六號高速斬切,對方也高速回防,碰撞的嘯響猶如豪雨,暴虐地響徹整個空曠的大廳,短短幾秒鐘的時間,雙方的厮殺就已經呈現出白熱化的趨勢。
徐久瞪大眼睛,他不能再看下去,他知道自己得跑了,留在這只會成為六號的拖累。可是往哪跑,怎麽跑?
他顫抖着喘息,手腳并用地爬起來,拼命向寒冷的夜色深處狂奔過去。
“人類走了,”時夜生忽然說,“現在,你可以專心了嗎?”
話音未落,它完美防禦了從四面八方穿刺而來的觸角,餘下狂舞的口腕甚至還能擰成一股,将六號重重抽飛出去。
六號轟然撞碎了大廳的立柱,滿身石屑,滾落地面。它的部分身體立刻逸散,使随即追來的刺殺撲空。不等時夜生再度逼近,它已然暴起,腕足凝結钴藍色的劇毒,猶如數十條亮晶晶的蟒蛇,摧枯拉朽地切爛石柱,幾乎是瞬移到了時夜生面前。
“死。”它說。
時夜生卻消失了。
六號同樣撲了個空,它警惕地環顧四周,全身的口腕上下絞動着徐徐盤旋,仿佛雪亮的剃刀刀刃。
它探查着空氣中的氣味,同構體之間彼此通感,按理來說,它可以很快定位到敵方的位置,但顯而易見,對手比它的等級要高很多。
更加完善的器官,意味着更強大的隐蔽能力,它無法通過單方面的“共感”,去鎖定時夜生的藏身之處。
它不能拖延太久,六號很清楚這一點,它給母體争取到的時間實在有限。母體已經看穿了“時夜生”用于僞裝的身份,如果對方認定殺人滅口的重要性更甚于與自己交手,那麽它一定會以最快的速度擺脫自己的防線,潛伏到母體身邊。
黑暗中,殺氣濃烈得令人窒息,六號層層防禦的鋒利腕足逐漸偏離了位置,暴露出幾處致命的破綻,當中折射出藍鑽一般深邃的光芒。
它卻像是無知無覺,繼續在空曠的大廳內緩緩游蕩,找尋着可能存在于任何角落的敵人。
立柱的陰影裏,有什麽東西輕輕一響,比白紙落地的聲音還要輕靈,六號霎時捕捉到這不同尋常的動靜,猛地調轉方向。就在它轉身的一瞬間,背後風聲呼嘯,如同天羅地網,朝它狂暴地籠罩而下。
千分之一秒的縫隙內,六號動了。
猶如散漫的水銀,或者靈活的水流,它在極短的時間內完成了一次變形,沒有五官的臉龐凹陷、收縮,又重新在後腦勺上快速浮現。剎那間它與時夜生正面相接,就像一對久別重逢,激情如火的情人,都要迫不及待地緊緊擁抱住對方。
時夜生的表皮顫動了一下,像被一滴雨水打進平坦的湖面。
一滴雨水翻卷出成千上萬滴落雨,落雨再擴大成疾速下墜的冰雹——它此刻面對的是狂潮般噴湧的穿刺之勢!巨大的風壓尖嘯着切割空氣,倘若眼下立在六號對面的是一堵鋼鐵城牆,那麽鋼鐵城牆也會在眨眼間化作破滅的鐵屑,被兇猛的氣浪吹成漫天飛揚的大雪。
觸角仿佛鑽頭,狠毒地鑽進同構體的血肉,幾次絞過核心的位置。六號用自己做了誘餌,引誘對方上鈎,憑借巨大的蠻力,它甚至能全方位地壓制住比它進化程度更高的同構體!
然而成功的時機太寶貴,也太短暫。下一秒,尖銳的口腕再度捅向對方,震出的聲音卻锵然幹脆,像矛與盾相互撞擊。
時夜生同樣硬化了身軀,它揮出數米長的“手臂”,猛地鞭打在六號身上。這一擊能瞬間把十個人砸成糜爛的肉餅,六號只是快速變幻外殼,讓自己成為了被長刀決斷的水流,刀過水合,沒有留下一絲傷痕。
雙方同時交錯,又同時彈開。色澤妖冶的藍血彙聚成璀璨的滴珠,順着六號的腕刃緩緩流淌,不等落到地面,就被吸收進了半透明的表皮。
那是時夜生的血。
時夜生低頭看着身上層出不窮的傷口,在它的注視下,這些看似致命的豁口都在飛快地蠕動,愈合,很快就消失不見。
“你,很好。”
它擡起頭,語氣中終于多出了可以被稱之為“森然”的東西。
無論死後被亵渎成了什麽形狀,身為人類的時夜生,在活着的時候必然是非常俊美的。水母們占據了他的外貌,異化了他的軀殼,作為殺人吮血的怪物,它們變化出的眉眼卻空靈得令人心悸……仿佛雨水洗過的蘭花,在暗夜中散發着幽深如潮的香氣。
然而此時此刻,空靈的幻美薄霧盡數消散,露出被霧氣掩蓋的猙獰的屍山血海。時夜生的臉孔慘白凄厲,如同惡鬼,它佝偻着細長的身體,流露的表情似笑非笑,竟透出一股詭異的慈愛之情。
這是看見食物的貪婪笑容。
雙方緩緩盤旋,重新尋找彼此的弱點。六號看似毫發無損,但它的能量儲備遠不如面前的同構體豐厚,在這場消耗戰當中,它一定是最先落入劣勢的那一個。
但它們沒有等到進攻的時機,樓外已然迸發出爆炸的巨響——數十發蜂巢火箭|彈拖曳着濃煙呼嘯而至,火光沖天!
即便監控失效,無人旁觀,兩個同構體戰鬥的浩蕩動靜還是引來了反應迅速的武裝力量,貝塔小組蓄勢待發,等候火勢漸小,就沖進去實施抓捕行動。
但當他們沖進火場,在搖搖欲墜的大廳內搜尋時,裏頭卻空無一物,沒有任何生命體存在的跡象。
【繼續搜查!】面罩下,隊長的臉色十分難看,【這麽長的時間,今晚是它們唯一一次大規模暴露行蹤,必須查出個結果!】
【是!】
小隊的成員呈扇形散開,背靠背地在其中謹慎探查,其中一名隊員湊近隊長身邊,低聲道:【長官,我們還有一名目擊人證。】
隊長沉默了一下,點點頭:【那個人現在在哪?】
禁閉室內,徐久望着黑暗怔怔出神,腦子亂糟糟的,又好像一片空白,不知道該想什麽。
他跑出大樓,下意識想的是要往人多的地方去,極地站确實已經成了水母們的狩獵場,但他清晰地記得六號的話。
僞裝,它們還需要僞裝,這說明它們不能肆無忌憚地引起騷亂,甚至不好出現在大庭廣衆之下。
所以徐久的第一選擇是人頭攢動的食堂,只是,他忘了一件要命的事:在六號和“時夜生”對峙的時候,食堂就已經拉下了關門的标志。他浪費了寶貴的時間,只能繼續掉頭往宿舍樓的方向跑。
可惜這一次,好運沒有眷顧他。
徐久奔跑的腳步聲被警衛發現,随後,他們毫不意外地抓住了他。與此同時,實驗樓大廳的沉悶巨響,就像古老的銅鐘一樣震撼了黑夜。
于是,夜巡的警衛立刻把他和實驗樓的不明動響聯系在一起,不由分說地将他帶到了禁閉室。距離事發地點最近的貝塔小隊緊急出動,立刻封鎖了實驗樓周邊五十米的區域。
這一切都發生在短短的十分鐘內。
一聲清脆的開鎖聲,徐久下意識轉過頭去。
刺眼的白熾燈猛然打開,他不适地緊緊閉目,過了好幾秒鐘才能睜開。
在他的視線裏,坑坑窪窪的水泥地面,鉛灰色的牆皮,閃爍寒光的金屬門框全都一閃而過,最後,他盯着從門框裏擠進來的魁梧的生化巨人,一時間啞口無言。
【就是他?】隊長問。
【是他。】
【很好。】他一點頭,緊接着轉向徐久時,已經改換了語言系統,“現在,回答我的問題,低階員工。”
徐久慢慢攥緊了手指。
或許是因為久不正常講話,生化人的口音含糊而沉悶,像困在玻璃籠子裏的野獸咆哮。
“不要誇大,不要添油加醋,更不要撒謊,因為撒謊的代價你無法承受。”他說,“我問什麽,你就回答什麽。”
“告訴我,你都看見了什麽?”
【作者有話說】
【好快啊,18章就會入V了……!入V當天會更夠三章的字數的,大家請看!(擦汗)(榨幹)】
徐久:*可憐,迷茫,被巨大的悲傷淹沒* 六號——我的六號——你在哪裏——
一個研究站員工:*經過,往他身上噴水* 走開,閑人!
另一個研究站員工:*經過,在他身上堆滿髒衣服* 把這些拿去洗了!
再一個研究站員工:*經過,用掃把打他的頭,像噓貓一樣驅趕他* 去去!去去!
還是徐久:*無助地躲在角落裏,濕漉漉地打噴嚏,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