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 愚人一無所有(十四)
14 愚人一無所有(十四)
主管提着電棍,像臺橫沖直闖的泥頭車,不由分說,就要給徐久來兩下大的。
他這麽窮兇極惡地一動,六號也跟着開動。它垂首對着主管,“臉”上沒有五官,更不用說表情,但這空無一物的,冰冷的凝視,分明讓徐久看出一股極為恐怖的殺意。
說時遲,那時快,主管張牙舞爪地揮着電棍,朝徐久撲去。六號張牙舞爪地揮着口腕,朝主管撲去。徐久……徐久只能抓緊拖把杆,驚慌失措地搖頭大喊:“別——”
六號的口腕猶如流動的水銀,已經在空中迅疾變化成猙獰的巨鐮狀,只要輕輕一甩,就能将一個成年人幹幹淨淨地分成兩半。
只是母體的聲音,使它的動作産生了明顯的凝滞,它再看徐久驚恐搖頭的樣子,來回猶豫之下,到底沒有對眼前的胖子實施分頭行動,只讓另一根口腕席卷而上,在主管腿上橫着一抽。
砰然一聲巨響!主管在猛沖的時候失去平衡,整個人騰空着飛了出去,兩百多斤的體重,硬是摔出了半噸的動靜,撼得合金地板餘震不止。
徐久甚至聽到了“咔啪”的清脆聲音,也不知道是哪兒的骨頭錯位了。
“——別,別閃了腰……”徐久期期艾艾地道。
周遭一片死寂,唯有主管癱倒在地,捂着膝蓋,不住翻動、抽氣。
想了下,徐久又小聲補充:“那什麽,剛拖的地,滑得很……”
這下非同小可,主管被摔得眼冒金星,好半天沒爬起來,旁邊的人也不敢扶他,全插着手看熱鬧。
徐久真不知道事情要怎麽收場了,不過,剛才那麽大動靜,怎麽還是沒人看見六號?
他狐疑地張望一圈,又擡頭看向空中漂浮的水母。
六號已經不見了。
他正松一口氣,冷不防耳根處傳來濡濕的,像被舔舐的感覺。徐久像被電打了,渾身一哆嗦。
身形龐大的水母悄無聲息地飄到他身後,一枚口腕的濕潤尖端,正好奇且稀罕地撥弄着徐久的耳垂。
“殺掉他?”細微的音波吹進他的耳道,仿佛是直接從他的大腦深處響起的聲音,“殺掉他。”
“……不,”徐久抿緊嘴唇,盡可能低聲地擠出幾個字,“不在這裏。”
六號失望,且拟人地輕聲嘆氣。徐久來不及阻攔,也沒法兒阻攔,沿着衣領的縫隙,一根略細的口腕已然毫無顧忌地探了進去,緩慢且堅定地探到他之前被電棍狠狠戳過的地方,摸着揉了揉。
徐久瞪圓眼睛。
口腕的觸感濕乎乎的,異常柔軟,六號還貼心地調整了溫度,繞着淤青的位置來回摩挲,幾乎讓人有種被吮吸的錯覺。
他這麽想着,觸角的尖端就真的裂開了!有什麽又小又尖的東西,輕輕在他的皮肉上咬了一口。
徐久瞳孔地震。
不好說這是什麽感覺,六號緩解了肌膚的疼痛,又給他帶去怪異且酥麻的癢意。衆目睽睽之下,徐久的臉頰難以抑制地發燙,面皮也漲得通紅。
身為野獸,六號不通世情,更沒有羞恥之心,他可沒法坦然自若地接受……接受這些事。
徐久紅着臉,開始不自在地亂動。
發覺母體的體溫正以不自然的速度上升,六號倒是起了興致,覺得十分有趣。
人的鼻子并不靈敏,它卻能清晰嗅到空氣中逐漸增多的費洛蒙氣味,對六號來說,這是一種無法用語言形容的香氣,使它充滿饑餓的食欲——但也不完全是食欲。
他聞起來就像幹淨的雨水,掐斷的青草,還有蘋果花,它想。
母體的皮膚薄嫩,內髒柔弱,可是又香香的。六號含着徐久,就像含着一塊多汁的糖果,舍不得咽,更舍不得吐。就在它打算做點更過分的事……譬如溫柔地咀嚼一下人類,或者再稍稍擠壓一下,讓他發出驚慌失措的小吱吱聲時,地上的主管緩過勁來了。
他固然摔得不輕,讓六號把他的膝蓋骨鞭得錯位,不過,憤怒和受辱的感覺就是最好的刺激劑,一個趾高氣昂慣了的上位者,是絕對不能容忍自己在低于他的人面前出這麽大的醜的。
主管用電棍當拐杖,從地上顫顫巍巍地爬起來,費力地喘着粗氣。六號看也不看,口腕接着在地上一甩,一下便将電棍彈得飛起。
驟然失去支撐,男人的鼻子重重磕在地上,飙出一管血。還不等他喊痛,電棍被他的身體沉重一墊,順帶墊開了高壓電開關。只見白光噼啪閃耀,曲張的電弧流遍全身,主管瞬間爆發出波浪起伏的,殺豬般的嚎叫,整個人在地上抖出了高速震動的模糊特效。
徐久:“……”
其他人:“……”
這下,更沒人敢上去搭把手了。在場的清潔工面面相觑,眼睜睜地看着主管搖曳着碩大肥美的身軀,在地上花枝亂顫了一分多鐘,徐久才喊了句“快救人”。
剎那間,幾十根拖把杆紛紛如大雨落下,帶起陣陣呼嘯的殘影……所有人都一窩蜂地湧上去,從四面八方狂戳上司橫陳的玉體。如此奮不顧身地搶救了兩分多鐘,總算把主管和電棍戳得分離開來。
“呼,累死。”
人群中,徐久擦了把腦門上的汗,想放聲狂笑,又不能被監控拍到,憋得十分辛苦,以至于在臉上呈現出了一種若有所思的,堅忍的神情。
“是啊,還挺累的。”
“對對,救人真是體力活。”
衆人異口同聲地應和,彼此謙讓地連連點頭,全然不顧主管還癱在地上,人都被電得漏液了。
“喂,”趁此機會,徐久小聲問,“他們怎麽看不到你啊?”
聞言,六號伸出口腕,柔和地摸了摸他的眼睛。
“幹擾,僞裝。人類,太相信肉眼。”它說,“你不一樣。”
聽了它的回答,徐久半懂不懂的,還沒來得及追問,從監控中心看到異常的值班警衛終于姍姍來遲,趕到現場。
“這是怎麽回事!”幾名警衛手持警棍,厲聲呵斥道,“你們要造反嗎?!”
“不是啊長官們!”清潔工們理直氣壯,七嘴八舌地反駁,“地上滑,主管摔倒了……”
“他摔得好嚴重喲,自己把電棍打開了……”
“……我們再不救他,人就要電死啦!”
“我們也是好心辦好事……”
警衛被纏得沒辦法,事實也的确如此,監控都看得清清楚楚,主管暴起打人,沒想到會滑倒摔跤,想撐着站起來,卻不慎打開了電棍的開關……聽上去确實很不可思議,但巧合就這麽發生了,只能算他自己倒黴。
而這些清潔工固然有借機報複,洩憤之嫌,可也确實救了頂頭領導,否則,等他們沖進來救,人早就給電成弱智了。
“……行了行了!”警衛不耐煩地勒令他們後退,“這件事我們會報上去的,別以為你們的小心思上頭看不出來!運氣好,這事可以放過,要是運氣不好……”
他們充滿威脅地拉長聲音,最後,還是什麽都沒說,展開簡易擔架,擡着不省人事的主管快步走遠了。
徐久實在忍不住,警衛的身影一消失,他就轉身走到角落裏,肩膀抖動,無聲地笑了老半天。
“開心?”六號撓撓他的下巴,輕聲問。
徐久沒好氣地拍了它一下,責備道:“去去,誰讓你擅自跑出來的?還有,剛剛又搗什麽亂?不是說了不能随便摸嗎?”
六號才不管後一句斥責,它只負責回答前一句話:“危險。保護你。”
徐久心頭一顫,他又想起那個混跡進來的水母異種,還是決定回去再說,這裏不是談事的地方。
“算了。”他無奈道,“那你可要安分點啊。”
六號不再吭氣,取而代之的,是它緊貼上來的微涼身軀。主管離開,很快調來了一名新的管理者,繼續勒令清潔工幹活,并不給他們休息的機會。
六號挨着徐久的後背,四五根口腕順着衣領游走進來,纏繞着他的胳膊和手腕。徐久還沒來得及出聲反對,那些透明的觸角就延伸出袖口,幫他拎着裝滿的水桶,擡起沉重且硌手的堅硬箱子。
就連一些瑣碎的,需要全身發力的活,比如站在梯子上清潔通風管道,檢查排氣扇的零件,擦拭糾纏在一起的纜線,六號也做得有模有樣。
……像個仿生義肢似的。
徐久十分驚奇,還有一點好笑,遂由着它去了。不多時,午休的時間到,其他人都累得氣喘籲籲,只有徐久跟個沒事人似的。新管理員又訓了他們幾句話,所有人便魚貫而出,朝食堂的方向走去。
“吃不?”午餐照例是壓縮餅幹和營養糊糊,好飯好菜要到晚上才有,徐久一個人坐着,抓着塊壓縮餅幹,小聲問。
六號保持着透明的姿态,就着母體的手,低頭湊近,挨在徐久的臉頰邊咬了一小下。
熱量儲備不合格,口味更是低質,這不是它樂于吞噬的活物,更不會是人類喜歡品嘗的味道。它知道,過去的一個多月,母體正是從如此微薄的口糧中省出一部分,作為供給自己成長的能源的。
無需嗅探,六號心知肚明,就在那扇透明窗口、那些鋼鐵護欄後面,食物堆積如山,物資成箱成罐。人類的廚師烹饪家禽牲畜的豐盛血肉,使用各種複雜奇巧的程序,再灑上種類繁多的調味香料。他們一邊填飽自己的腸胃,一邊給在母體的餐盤裏裝滿野狗都懶得看的合成垃圾……
他就吃這種東西,還吃不飽。
強烈的對比,使它再次體會到了憤怒的情緒——自打尾随着母體出門以來,它的怒火似乎就是無止境的。
“不吃,”它硬邦邦地說,“你也別吃。”
我會去狩獵,為你狩獵。不要再把這些粗劣的人造物咽進肚子,它們配不上你,這裏也配不上你,你是我珍貴的,珍貴的……
……珍貴的什麽呢?
“為什麽啊?”徐久愕然,“我們不能浪費糧食!”
他咬着壓縮餅幹,嘟哝着說:“浪費不好,浪費很壞。”
【作者有話說】
【哦哦哦哦感謝大家熱情投遞的營養液,,,無以為報,評論區灑200個小紅包,再給大家賣個藝,,,(緩緩跳起驅逐蟑螂的舞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