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章
第 7 章
右前方的梅樹上,一人緩緩坐起,随着他的動作,些許積雪洋洋灑灑落下,墨色的披風由身後墜下,伴着少許散落的梅花在半空中随意地飄開。
從顧皎的位置看去,那人披風下,一襲绛紅色勁裝,勾勒出英挺的身形,袖口微微卷起,腰間束着暗色的雲紋寬邊錦帶,很是灑脫利落。
大抵是獨自在這兒待了許久,他發上也沾了少許落雪,此時微微低頭沖顧皎笑開,又有周身的梅雪相映,煞是惹眼。
是誰家的公子?
不是,顧皎很快否定了這個想法,怎麽說她也在帝京混了這麽久,要是有這樣一號人,她不會全無印象。
可是,若說是初次見面……這人,卻總讓她有一種熟悉的感覺。
顧皎偏着頭看他一眼,然後注意到了樹下被挖開的痕跡,幾壇開了封泥的酒安靜地堆放在那裏,酒香伴着梅香,愈發濃烈。
她向前走了幾步,離那人進了些,而後微微挑眉。她倒不記得,帝京有哪位與她年紀相仿之人,像眼前這位一樣,有着這樣一雙眼睛。
溫和,卻并不近人,仿佛一柄歸鞘的利刃。
在顧皎擡頭打量樹上的人時,他也饒有興趣地掃了一眼她,唇角微揚,大大方方地任由她看。
這人……顧皎不由得笑了笑,而後自然地開口同他打了個招呼:“百聞不如一見,慕将軍不愧是名門之後,這雪景梅林獨飲圖,當真是養眼。”
那人也笑着應道:“本以為這梅雪相映已經足夠驚豔,如今得見貴妃娘娘,才明白臣還是淺薄了些。”
“再好的風景,也不抵佳人在懷,娘娘您說是不是?”
她這是——被調戲了?
顧皎挑挑眉,看着他純淨的笑意,又不免有些懷疑是不是自己多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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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我可聽說,前些日子魏國公專程跑了一趟臨陽,似乎是為了魏小姐的婚事,當時将軍可是以無心風月給拒了。”她笑眯眯道。
有寧斐之這個百曉生在,她對朝中的傳聞倒也知曉一二。
“此一時非彼一時,當時無心,說不定現在就有心了呢?”他眨眨眼。
顧皎也笑着應着:“那改日,我一定托父親向魏國公轉達一下慕将軍的心意。”
二人相視一笑。
雲麾将軍慕晚,慕家軍統領,臨陽城守将。
臨陽城是進入帝京的必經之地,而慕晚的父親慕吟風,則是駐守在臨陽,為天煜創下過不敗神話的龍威元帥。
先帝病逝後,應顧青行所托,慕吟風帶着一衆精銳守在太和殿前,無言宣告了自己的立場,也是顧青行之後第二個跪拜君珩的臣子。
只是,君珩繼位後沒多久,慕吟風便因為舊傷複發,死在了回臨陽的路上。
之後,慕家軍便交到了慕晚的手中,而慕晚——
樹上的人露齒一笑,右手放在樹幹上,微微用力,身形輕巧地向下一躍。
“唰——”
樹頂上的積雪顫了顫,而後蜂擁着向下墜去,顧皎忙後退一步,堪堪躲開了落下的雪花。
緩過神後慕晚已經站在她身前,拍了拍肩頭的積雪,笑得極其無辜。
顧皎深吸一口氣,武将嘛,不拘小節,放寬心放寬心,想想君珩,面前這人多和藹多好相處啊!
哎,不對,顧皎抽抽鼻子,又疑惑地看了看地上的酒壇,這人身上,怎麽一點酒味兒都沒有?
“慕家軍規,駐守軍中時不可飲酒,”看出她的疑惑,慕晚适時開口,“除此之外,不論何時何地,酒不可過三杯。”
“也只能聞聞味兒了。”他走到樹邊蹲下,惋惜地拿起一壇酒,遞向顧皎,“上好的十日醉,娘娘嘗嘗?”
顧皎也不客氣,接過後湊近聞了聞,然後捧起酒壇小心地嘗了一口,酒味并不烈,帶着些淡淡的清香。
“好酒。”她不由贊嘆道。
慕晚似乎頗為受用,微微一笑:“那便送你了。”
還沒等顧皎道謝,就見慕晚拿起另外兩壇,毫不遲疑地倒轉壇口,頃刻間,酒水流淌而盡。
顧皎看看慕晚,又看看自己手中的酒壇:“?”
“別怕,沒毒。”慕晚又一次好心地開口。
沒毒那他為啥自己不喝!?慕老将軍沒有教他不要浪費糧食嗎?
見顧皎眼神愈發譴責,慕晚扔下酒壇,微微一笑:“我每年回帝京,臨走前都會埋上幾壇酒,等再回來的時候再挖出來。”
“确實沒有必要非得倒掉,但是就這樣重新封好又總覺得不甚暢快。”
“左不過重新再釀,倒酒這一瞬的快意卻不可多得。”
聽他說完,顧皎輕聲一笑,這人倒是挺有意思。
“那這壇?”她默了默,視線掃向自己手中的酒。
要不她也倒了?
“不許喝酒,還不許請人喝酒了?酒這玩意兒,一個人喝有什麽意思。”慕晚揚聲笑道。
“娘娘若是喜歡,我府上還有幾壇,有機會的話,可願意賞臉?”
顧皎眼中閃過驚喜。
她雖并不是無酒不歡,但也喜歡偶爾小酌,而慕晚這酒,醇香厚重,極合她的口味。
“本來想多待會兒的,不過酒也喝完了,差不多該辦正事兒了。”慕晚望了望天色,“要一起嗎?”
顧皎依舊沉浸在酒香的餘韻中,聞言詫異擡眸:“嗯?”
……
慕晚不疾不徐地在前走着,長發利落地束在腦後,随着他的步伐在空中輕擺。
顧皎抱着酒壇走在他身側,保持着一定的距離,時不時地轉頭看他一眼,眼中贊賞之色愈發明顯。
瞧瞧,這有力的步伐,這飒爽的身姿,天煜未來的棟梁之才啊!
“娘娘。”棟梁之材開口了。
“您這樣看着臣,臣會不好意思的。”
顧皎:“……”
“慕晚,你知道身為一名武将,一樣很重要的品質是什麽嗎?”她認真道。
慕晚放慢了腳步,疑惑地扭頭看向她。
“是沉着。”顧皎一本正經道,“即便面對千軍萬馬,都能面不改色的沉着。”
她腳步不停,從他身邊走過,順手拍了拍他的肩:“還需磨煉呀。”
慕晚:“……”
轉過一個拐角,玉露宮漸漸顯現在了眼前。
出于對棟梁之材的欣賞,顧皎誠懇地邀請道:“要進去喝杯茶嗎?”
慕晚停住腳,望了眼玉露宮的匾額,笑着說:“不了,這次來,還有事要回禀陛下呢。”
“應該的應該的,大事要緊。”顧皎說着,又想起寧斐之告訴她慕家曾經出兵南寧的事,想來慕晚這次回京大概也是因為這個?
她心下一頓,剛想探聽些什麽,慕晚卻先開了口。
“說起來,都忘了問娘娘,您怎麽看出來臣的身份的?”
“那慕将軍又是怎麽知道我是誰的呢?”顧皎反問道。
“哈哈。”
“嘿嘿。”
顧皎偏頭看他一眼,心頭那股熟悉感愈發深了些。
慕家之人的确很少回京,不過她記得,顧青行和慕吟風,是有些交情的。
她隐隐對慕老将軍有些印象,還記得幼時他曾經抱過她,只不過時間過去太久,已經記不太清了。
慕晚同她年紀差不多,她之前見過他也說不定。可她想了一路,幼時記憶裏年紀相仿的孩童,都和他對不上號。
是她記錯了?
“雖是初見,慕将軍卻總是讓我覺得,一見如故。”她試探着開口。
“哦?臣也覺得,和娘娘投緣得很,原來娘娘也有這種感覺。”慕晚驚訝道,“若是能早些認識您,臣一定早就去左相府提親了。”
“其實現在也不算太晚。”顧皎順勢接道。
恰好從玉露宮中迎出來并且聽見二人談話的錦時倒吸了一口氣。
慕晚似是認真考慮了一番,方才開口:“既然如此,不如娘娘與臣一同去面見陛下,将此事與陛下細細商議一番?”
“啊天色好像不早了我也該回宮了慕将軍慢走不送。”
顧皎立即後退一步與他拉開距離,而後毫不留戀地轉身就走。
聽得身後一聲輕笑,繼而有律的腳步聲漸漸遠去,顧皎才回頭望了一眼。
“娘娘……”錦時虛弱地開口。
“乖,別怕。”顧皎轉過頭,了然地安慰她,“我肯定不随便跟人私奔。”
錦時絲毫沒有放松,小臉皺得快要哭出來了。
——
錦時沉浸在自家娘娘會不會和人跑掉的恐懼中時,慕晚已經站在了龍章宮門前,拿出懷中的令牌遞給了門口的小太監。
不過多時,殿門打開,懷安走出來,将令牌送回,而後側過身請他入內。
輕車熟路地走了幾步,看見君珩後,慕晚笑了笑,正要行禮,君珩已經揮了揮手,斜他一眼道:“你知道朕不喜歡這些虛禮,還來?”
慕晚直起身子,也不客氣,坐在了他的身側,懷安走上前來,将一杯熱茶放在了他的手邊。
“知道歸知道,陛下攔着臣是您仁厚禮賢,不拘小節,臣要是不請而免,便是失了分寸。”
“仁厚禮賢?但凡這個詞跟朕沾點邊兒,言官們也不至于動不動就去左相府上哭。”君珩嗤笑一聲。
慕晚神色驚訝:“陛下居然如此在意言官們的意見?哎呀當真是納谏——”
“慕晚你再說一句信不信朕讓人把你丢出去?”
誇贊的聲音戛然而止。
君珩瞪了眼慕晚,他眨眨眼,再眨眨眼。
“安排你的事,做得怎麽樣?”
慕晚指指他,又指指自己的嘴。
君珩:“……”
“朕讓你說!”
慕晚無辜攤手:“臣這不是怕被陛下丢出去嗎?”
察覺到君珩眉頭一動,他又恰到好處地開口:“臣這次來,就是來跟陛下秉明情況的。”
略略思索了一番,慕晚擺正了神色。
“謝家的人顯然是有備而來,臣并沒有刻意松懈,卻沒等到達南寧境域就已經失了他們的蹤跡。”
“不過……”他猶豫了一下,“雖然您交代了不必留住謝崇玉,但是臣擔心謝長陵會有什麽後手,特意安排人僞裝成百姓在南寧城外守了些時日。”
君珩嗯了一聲,看向他:“怎麽?”
“差不多半個月前吧,謝崇玉一個人離開了南寧。”慕晚繼續道,“不過沒走出多遠,謝長陵就帶人追了出來。”
他想了想手下彙報的場景,嘆了口氣:“兩個人似乎是争吵了幾句,謝崇玉……情緒不太對,最後是被劈暈了帶回去的。”
“是嗎。”
聽完,君珩低聲應了句,卻又并沒有再問什麽。
慕晚一笑:“臣原本挺好奇,陛下為什麽明明已經下旨,不論生死都要抓到謝崇玉,卻又特意交代了臣不必真的動手。”
“現在不好奇了?”君珩涼涼地看他一眼。
“不敢好奇了。”慕晚端起茶杯聞了聞香氣,言語間也随意了些,“反正臣是陛下的刀,怎麽用是陛下的事,管那麽多幹什麽。”
而且,慕晚越過杯子偷偷瞄了一眼君珩,他的心思,還用得着猜嗎。
哎,就是苦了謝二公子了,親兄長和仇人都鐵了心要他走,自己連被算計了都不知道。
“慕晚,”君珩垂眸,靜靜地看着桌面,神色晦暗,“其實朕不知道,這次做得到底是對是錯。”
“嗯,陛下,臣剛剛在路上,碰見貴妃娘娘了。”
“要是……”君珩一愣,而後頓住了要說的話,擡眼看向慕晚。
慕晚:“她說和臣一見如故,還問臣能不能娶她。”
“啪——”杯子碎裂的聲音突兀地傳出,懷安急匆匆推開門,就看見他家陛下站起身,臉色鐵青地看着一臉無辜的慕大将軍,身側的手抖啊抖啊抖。
“沒事兒沒事兒,懷安公公,勞煩您把這兒收拾一下?”慕晚讓開了些位置,笑眯眯道。
懷安看了看君珩的神色,又看向了始作俑者,雖然并不清楚發生了什麽,但也大致能猜到一些。
他現在出去,還來得及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