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冉遺之魚,專治夢魇5
第20章 冉遺之魚,專治夢魇5
金鵬在昏迷過程中短暫地醒來過一次。
并不寬闊的小屋內,一盞油燈放在床邊,燈火如豆,時明時滅。
他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看到遞在自己嘴邊的一碗黑乎乎的藥汁。
聞起來和他自己煮的清心琉璃散一模一樣。
金鵬放心地喝了下去。
藥汁的味道很苦,一般人喝下去之後一定會被苦到清醒,并因為口腔中殘餘的味道,持續好幾個小時完全沒有睡意。
但金鵬其實已經習慣了這樣的苦藥,所以他喝得又快又安靜。
喝完之後也沒有清醒。
膚色蒼白的少年靠在枕頭上,那雙金色的眼睛裏寫滿了茫然。
栗茸猜想他應該還處于半夢半醒之中。
系統掃描過金鵬的身體,說他終日奔忙,像是一根繃緊到了極致的琴弦。
所以她想,在金鵬能多休息一會兒的時候,就讓他再多休息一會兒。
于是她端起瓷碗,舀着碗裏特地做得清淡了些的河蝦粥,吹散表面的熱氣,一勺一勺喂給金鵬吃。
她把蝦肉剁得可碎了,完全用不着咀嚼,栗茸驕傲地想。
就是才運動了這麽一會兒,胳膊就有點發酸,唉,這具身體可真是太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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喝着粥的金鵬會很無辜地眨動他修長且并不怎麽卷的眼睫。
他本來就是少年模樣,眼睫微微垂低的時候會在眼下投落一點不明顯的陰影,少年氣瞧上去便更重幾分。
這種少年氣和他此時的乖巧表情互相映襯,在略顯矛盾的同時,更因為反差顯露出幾分可愛。
栗茸差點壓制不住自己蠢蠢欲動的手。
【嗷嗷嗷嗷,本龍真的不能去捏捏他的嬰兒肥嗎?】
系統很冷酷:【捏你自己的去。】
任務對象的睡眠,永遠比宿主重要。
粥水濕潤溫和,自口腔穿過咽喉,沿着食管一路下到胃裏,滋潤了沿途的身體。
原本因為吞食了美夢痙攣的腸胃被這股溫熱的暖流撫平。
藥物修複着他的身體,食物則填補着靈魂上的空缺。
少年原本微微皺起的眉頭松開了。
栗茸看到這一幕,嘴角翹起一個微笑。
她又舀了一勺粥,給少年喂下。
仍然迷迷糊糊的金鵬努力想要清醒起來。
但是他正在自我修複的身體并不給他這樣的機會。
他的大腦遲鈍,感官也麻木,只有心口處本能地感覺到愧疚。
這種情緒像是海水一樣,湧入他的胸腔,浸泡着他的心髒,在心髒跳動的時候無孔不入地擠進去,讓他覺得胸口發酸:
我好像在回家之後就支撐不住暈了過去,金鵬迷迷糊糊地想到,我——
他還在發燒的大腦支撐不了更深的思考。
于是,他又暈了過去。
這一次暈過去的時候,金鵬做了一個夢。
他從前也經常做夢,反反複複地做相同的夢,在魔神的詛咒中,這是纏繞他身體的最初的夢魇,也是附着在他身上的第一道鎖鏈:
他看到高山之上的巢穴被火焰點燃,随後熊熊燃燒,雛鳥悲鳴,卻因為尚且沒有長全羽翼而無法飛翔逃脫。
他看到族群被追殺,那些往日翺翔于天空之中無往不勝的戰士墜落,羽毛上的流光溢彩随着生命一同脫離軀殼。
他看到父母擋在自己前面,卻被箭矢射中,他們的掙紮在魔神面前沒有一點兒作用,那象征着夢魇的漆黑的魔箭,纏繞着永不消散的可怖黑霧,在穿透母親的保護之後,将他從自由的天穹上拽下,讓他跌落地面,成為奴仆。
而後,他被迫做那些違背本心的事情。
在殺死俘虜之前吃掉他們的美夢,看着他們的臉龐在自己面前因驚恐害怕而扭曲……
那些是金鵬的噩夢。
令他一度以為,自己遲早會被這些拖下地獄。
但這一次的夢和從前的每一次都不一樣。
它不是夢魇,甚至連噩夢都不是。
他在被拘役之後,頭一次夢到了自己還自由的時候:
他看不習慣那些魔物肆虐在地面上,倚仗着速度和對天空的熟稔,他從暴虐的魔神手中偷走淪為祭品的凡人,把他們送到安全的地方;他還搶走魔物的武器,送給手無寸鐵因此無法狩獵、無法養活自己的村落。
夢中的金鵬站在高山之巅,張開雙翅,那雙仿佛被燒制出的、最純粹的琉璃的金色眼睛看着大地上努力農耕蠶桑的人類,對天高啼一聲,随後俯沖而下。
那些人看到他的影子投在地上,掠過成片成片綠色的農田,紛紛擡起頭來朝他揮手歡呼。
他被稱呼為“英雄”。
越過人類的聚居地之後,筆直如劍鋒的高山拔地而起。
金鵬沿着山勢高飛,在掠過山頂的時候,爪尖碰到清晨剛剛綻放,尚且含着露珠的清心花朵。
清冷的芬芳被高處自由的風吹散,繞過他的脖頸,沁入他的羽毛。
風,自由的風,送他去天上地下,去世界上每一個角落。
金鵬看到自己翻過山,而後越過海,飛出了很遠的距離,終于好不容易見到陸地。
陸地上有一個小小的村落,村落中有一座小小的草屋。
小小的草屋前面站着一只同樣長着翅膀的非人生物。
非人生物長着他熟悉的臉,背後的小翅膀居然是粉紅色的。
粉紅色的翅膀撲騰着飛起來,迎上他,伸出一只細細瘦瘦的手,握住他的手指,語氣輕快:
“你終于回家啦!”
金鵬從夢中醒來。
他眨了眨眼睛,意識逐漸回籠,當他發現自己正躺在床上的時候,少年猛地坐起身來。
不論是身體狀況還是精神狀态,現在的他都遠遠好于往常傷後的自己。
燒退了,臉上、手臂上的血污和其他沾染上的髒東西都被擦幹淨了。
唯獨被魔神折斷的翅膀還隐隐作痛。
金鵬稍稍轉身。
很是熟練地将翅膀處斷裂的骨骼掰正位置,然後就不再管它們。
反正用不了多久就會長好的。
此時晨光熹微,西方尚晦,只有一線魚肚白從窗戶中漏進室內。有幾縷落在他低垂的羽翅上,将其上星星點點的金色映照得閃閃發光。
金鵬被晃了眼睛,立刻轉開視線。
随後,他看到坐在小凳子上,将臉趴在床沿,困極了睡着的栗茸。
昨日的記憶一點一點重現在他眼前,也包括昏迷中蘇醒過來的片刻時間。
意識到自己被小孩子照顧了一晚上的金鵬:“……”
他默不作聲地捂住了臉。
畢竟,他完全沒能想到,自己竟然還給栗茸造成了額外的負擔。
他翻身從床上下來,将仍然睡得很沉的栗茸抱上床,給她蓋好被子。
小姑娘的臉上又一道被床沿壓出來的淡淡紅痕,金鵬的手指虛虛在紅痕上碰了碰,愧疚的情緒又濃了幾分。
*
栗茸昨天晚上幹了好多事情,這具瘦小的身體到底還是累到了,她一覺一直睡到太陽照屁股才醒過來。
醒來的時候隐隐約約聽到門外的聲音。
她溜下床,從門口探出一個腦袋悄悄看。
金鵬正在劈柴。
早晨剛醒的時候他注意到牆角邊堆的柴火不夠了,于是在将家裏的水甕裏面裝滿水之後就到外面的老樹樹樁這邊來劈柴。
現在已經劈了一座小山了。
他聽到屋內悉悉索索的動靜,轉過頭來,正好對上栗茸偷看的目光。
少年微笑起來,那雙金色的眼睛瞬間仿佛變成了融化的蜜。
“醒了?”
栗茸被發現了偷看,就大大方方從門後走出來,對金鵬說:“這麽多的柴啊,一時半會肯定用不完啦,不用再劈了吧。”
金鵬放下斧頭:“我先把這些柴搬進去,萬一下雨的時候被淋濕了,燒起來會有很多黑煙。”
栗茸點頭:“再搬一點去廚房?廚房的柴好像不太多,哥哥順便幫我生個火吧,我把早飯做了。”
栗茸的廚藝還行,金鵬也不想讓她在竈臺後面被煙火熏到眼睛。
于是分工非常明确。
栗茸的想法是,魈最近還是在養身體的病人,得吃好消化一點的食物。
所以今天的早飯還是熬粥。
但這一次,加在粥裏的是用溪魚同鄰居換的小半只腌雞。
栗茸用刀給雞去骨,然後把雞肉撕成一條一條的,扔到粥裏面去和米一起煮。
鹹香從鍋口合着水蒸氣一起飄出來。
金鵬聞到了,有點好奇:“小魚,你是怎麽弄來這些的?”
之前他還沒注意,現在仔細環顧廚房,才發現一旁的水缸裏面養着魚,房梁上挂着從鄰裏那邊換來的臘肉,窗臺上的小盆裏面還長着豆芽。
和他走的時候已經是截然不同的模樣了。
栗茸切了點蔥花在一旁備着,嘗過粥的鹹淡之後決定不再多加鹽:“我會去溪水裏面捉魚,一半留着自己吃,一半和村裏換肉和蔬菜。”
金手指又不是白開的。
她只需要找沒人看着的時候,切換半人半魚的形态,就可以把村邊那條湍急的溪流當做第二個家。
不論是什麽魚蝦,只要被她盯上之後都逃不出她的天羅地網。
她可還保留着巨龍的反應力呢!
金鵬沉默了。
他沒想到小姑娘這麽能幹。
但他也記得,村邊的溪水對于小孩子而言還是太深了些,于是叮囑栗茸說:“以後不要一個人下水了,想吃魚的話,我去捉就行。”
栗茸當然不會不答應。
她一邊煮粥,一邊把這段時間自己做的事情說給金鵬聽,雖然有點絮絮叨叨,但說得很開心。
“我從商人那邊買了杏仁,幹燥着保存可以放很久;我還讓他下次來的時候給我帶一頭牛,這樣我們就有牛奶喝了。”
栗茸将鍋鏟提起來,檢查了一下粥水表面翻滾的大泡,然後将蔥花撒上去,決定出鍋。
“等我們有了牛奶,我就可以做杏仁豆腐給你吃,是甜的,你肯定會喜歡。”
金鵬熄了火,搶在栗茸之前端過兩只粥碗:“我很期待——別動,我來。”
筷子也被他拿好了。
栗茸坐在桌邊,一邊等粥稍微涼下來些,一邊咬着筷子尖,忍不住心中的好奇。
【統啊,】她敲敲系統,【金鵬真的不做噩夢了嗎?】
作息上偏愛朝九晚五,甚至恨不得中午才醒的系統被打擾了清夢,語氣不太好:【……任務都完成一半了,你說呢?!】
栗茸:【一滴血的量會不會不太夠啊。】
系統不理她,轉身繼續休眠去了。
栗茸:“……”等她找到機會,一定要好好教訓教訓這個膽敢忽略宿主的系統。
現在她只能自己去問金鵬。
小姑娘睜着一雙星星眼,臉上寫滿了關心:“你昨天晚上睡得好嗎?”
金鵬放下粥碗,點頭:“很好,是這麽多年來最好的一次,我甚至做了個夢。”
——等等,昨天夜裏,我好像做了個很美好的夢。
金鵬後知後覺地注意到這一點。
那個夢裏面……有少年未競的夢想,有高天的自由,還有一個新的家庭。
不是噩夢。
是美夢。
他連筷子也放下了。
聲音有點輕也有點飄,像是不敢置信。
“我……做了一個美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