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烈火獨明
烈火獨明
容清洛上一次被綁架,發生在四年以前。
那時候,林裕剛被抓,林晶尚未落網。
在被抓捕之前,林晶派人綁架了容清洛。
容清洛雖然是被綁架的一方,但是她當時已經知道林晶走上窮途末路,蹦跶不了幾天。
她更知道,無論這局棋中是否還有她,林家都必敗無疑,林晶必将會受到制裁。
林裕被抓,吳家已倒,沒有人能再保住林晶,沒有人能再讓林晶免于接受正義的審判。
所以容清洛知曉,無論她是否能活下去,她的仇恨必會得報。
因此她把生死看得很淡,第一次很硬氣地和林晶進行了一場臨死之前的平等對話。
當時,容清洛被繩子綁着,整個人毫無還手之力。
林晶眼裏閃着瘋狂,手持長鞭,将容清洛抽得渾身是傷,皮開肉綻:“都是因為你,我哥才被抓走的。”
容清洛原本一直沒有理會林晶的辱罵與抽打。
但是林晶将這頂大帽子不分青紅皂白地扣在她頭上,這話她無法茍同,也不能容忍。
容清洛艱難地擡起眼簾,直視林晶:“你錯了,林裕走到如今的結局,全由他自己一步步選擇,與他人無關。”
“既然你到今天都看不清,那我便與你好好辯上一辯,也算是為我與你的這十年恩怨,做一個了結。”
林晶皺眉:“你說什麽?”
“十年恩怨?”
“我與你哪有十年恩怨,現在說的是你辜負了我哥,別扯到我身上。”
容清洛牽起唇角,露出一絲苦笑。
林晶如今也不過是秋後螞蚱。
她們都知道,警方找到這裏,只是早晚。
折磨她,是林晶最後的自由,也是林晶最無力的洩憤。
她用了十年,終于将林家徹底扳倒。
這是她的複仇。
但自始至終,林晶都不知道她是在向誰複仇。
呵呵。
是時候,要讓林晶明白,她究竟是誰。
她要用自己本來的身份——季希的這個身份,光明正大地與林晶來一場對峙。
這是她與林晶的對抗。
一場事關名譽與尊嚴、公道與正義的決鬥。
容清洛身上都是鞭傷,十分虛弱,但她拼盡全身的力氣,大聲喝道:“林晶!”
“你看清楚,我是誰!”
“十年前,南廬市一中,高一十五班的葉時冉,那個被你在南山森林公園推下懸崖的女生,你可還記得?”
林晶:“你說的是哪個小賤人,我怎麽可能記得?”
“有這回事嗎?你莫不是诓騙我呢吧?”
容清洛冷笑道:“人果然都是鞭子不打在自己身上便不知道疼。”
“也罷,被你害死的冤魂不知凡幾,你有一副草菅人命的黑心腸,恐怕厲鬼索命時,你也不會記得這些人。”
“但你放了一把山火毀屍滅跡,并且自己被人在山中綁架,這事,你總有印象吧?”
提起綁架,林晶回憶半晌,總算在腦海中捕捉到一點畫面:“你說的是高一下學期春游的事?”
容清洛:“大小姐總算想起來了。”
林晶:“你和那小賤人什麽關系?你是替她來複仇的?”
容清洛:“我是被你迫害的無數人中的一員,我不幸的人生因你而起,唯一的幸運便是,我活了下來,沒死在那場山火裏。”
“你還記得我的名字嗎?”
“我的本名是——季希。”
“季節的季,希望的希。”
“季希……”林晶驚道,“竟然是你。”
“哦?”容清洛,“林大小姐竟然記得我的名字。”
“你确實應該記住我。”
“林晶,以你對我做的那些事、以及那些事對我的人生産生的極其惡劣的影響來論,由我來做你林家之滅的導火索,你一點都不冤。”
林晶:“程景逸是我看上以後第一個沒得手的男生,而這一切,都是因為你,我當然記得你。”
“但我印象裏,你不長這樣啊?”
她嗤笑道:“也是,若是以你本來的面目,我哥怎麽可能看上你,你怕是連接近我哥的機會都沒有。”
容清洛:“我之所以整容,都是拜你所賜。”
“當年你不僅在南山森林公園把葉時冉推下山崖,還把我打得奄奄一息。就是你放的那把火,把我燒傷,致使我毀容。”
“如果追根溯源起來,真正把你哥害進監獄的人,是你自己啊,林晶。”
“正所謂,天理昭昭,報應不爽。”
“雖然以林裕犯下的罪行而言,他被抓完全是罪有應得,但是他這麽快就落網,還真是要感謝你不遺餘力的努力啊。”
“你可真是林裕的好妹妹。”
“與其怪我,林晶,你不如狠狠地鞭笞你自己,向你哥哥贖罪吧。”
林晶怒吼:“不!你巧言令色,你巧舌如簧,你說的話都是假的!”
容清洛:“你只是不敢相信,不敢承認罷了。”
林晶:“當初把我逼出國的也是你吧,我真是小瞧你了,你怎麽敢?”
“我怎麽不敢?”容清洛,“你一個作惡者都敢做出那麽多違法之事,我這個受害者,為何還不敢反抗呢?”
“說實話,這麽多年來,我每天和你們虛與委蛇,我已經很累了。”
“林晶,拜你所賜,我連高中都沒畢業。”
“但是這麽多年,我沒少讀書,起碼我知道有一句話叫做,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
“你覺得我能複仇成功,是因為我有多強的意志、有多大的能力嗎?”
“不,更多的其實是運氣。”
“是恰好有人和我擁有同樣的仇敵。”
“有太多人想對林家複仇,這大概就是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
“最後能成功,不是源于我的努力。”
“我的努力,太不值得一提了。”
“其實有我沒我都一樣,林家勢必會倒,我只是在其中尋得一條能安放我之仇恨的道路。”
“你以為,即便沒有我,你林家能走到幾時呢?”
“你三代人做的孽,這麽多年積累下來,比山高,比海深。”
“而如今,便是結算的時刻。”
“古人雲,時來天地皆同力,運去英雄不自由。更何況,你們實在稱不上英雄。”
“你們,大勢已去。”
林晶揚起手中長鞭,擊打在容清洛身上,狠狠道:“你看清楚你如今在哪裏,如何還敢口出狂言。”
容清洛噴出一口血,但她仍然在笑:“我已經看見你們的落敗,我死而無憾,心無挂礙,所以要殺要剮,悉聽尊便。”
“不過,我倒是要奉勸你一句,不要再為自己增添罪行了。”
“你還記得,你最後一次見葉時冉是什麽時候嗎?”
“君子報仇,十年未晚。到今年,正好是第十年。”
“你落敗時落在你身上的雨,也許根本就來自曾經你向別人潑去的水。”
“如今,剛好可以用你的血,來祭奠冤魂。”
林晶:“死到臨頭了,還敢嘴硬。”
容清洛:“即便我今日身死又如何,我已經看到你的死期。”
“如果我先走一步,我會在閻王殿中等着看你的血祭。”
“看見你的下場,我才好安心的去投胎啊。”
“曾經的季希是只能被人欺負的小可憐,但現在的容清洛不是。”
“我終于能替死去的葉時冉以及曾經的我自己來向你讨回公道。”
林晶不解:“人生有幾個十年呢?”
“怎麽會有人花費十年的時間,甘願犧牲如此之多……”
“你究竟是為了什麽?”
容清洛:“為證明我心中大道。”
“不來找你複仇,我活在世上便如同行屍走肉,道心必毀。”
“這些年來,我過得很不好。”
“我并不是一個因為自己過得不好就見不得別人好的人。”
“但是,當我是那般痛苦,毫無尊嚴可言的掙紮求生于陰暗潮濕的角落時,當我還記得跌入崖底的冤魂時,你們這些曾經作惡的人卻步步高升,好不風光。”
“我很難心中不升起不甘與憤怒。”
“這世道,怎麽會是這個樣子呢?”
“我常常會想,也許是我太無知了吧。”
“大概是我自己的問題吧。”
“可無論我再怎麽想讓自己平靜下來,這種觸目驚心的對比,始終無時無刻不在沖擊着我的內心。”
“這導致多年以來一直有一個問題困擾着我,讓我百思不得其解。”
“那就是——為什麽好人無好報,惡人無惡報?”
“這麽多年,我的行為是堅定的,始終走在向你們複仇的道路上。”
“可現實是如此的殘酷,從來不會朝着我希冀的方向發展。”
“我一直是無望地堅持着。”
“因此在我的心裏,我反反複複地質疑我自己,思維就這樣一直在打轉,反反複複地打轉,仇恨也在慢慢被現實所侵吞。”
“我不斷地告訴我自己,這些人,只不過是些仗勢欺人、橫行霸道的欺淩者,是些作壁上觀、漠然置之的旁觀者,是些幸災樂禍、落井下石的鷹犬爪牙。”
“這些人的惡,只是對我而言是惡。”
“而這并不是一個以我為坐标來标記善惡對錯、是非黑白的世界。”
“所以我認為的善惡,并不是真正的善惡。”
“那麽,曾經傷害我的這些人都活得很好,似乎也并沒有什麽不對。”
“我其實知道,我什麽都不是,如果不是恰好上面要懲處林裕之流,我一介蝼蟻,本來就是什麽事情也辦不成。”
“林晶,你知道嗎,沒有我,沒有你,你林家都會倒。”
“你是一個加速器,是推動我加入的最重要的因。”
“可我這個因,并不會導致你林家覆滅。”
“我的因,只能導向我自己終于可以放下此事這一個果。”
“你林家的苦果,是你們自己結下的,怨不得任何其他人。”
“而我,無非是一個因為不甘與憤怒而放不下仇恨的小小蝼蟻罷了,命運的推手意外讓我走上這麽一條路,人生一切都像是夢境。”
“我之所以會從季希變成容清洛,後來一步步成為明星,複仇成功,這每一步,都不是僅僅靠着我自己就能完成的,都是命運在推着我前進。”
“如果僅僅依靠我個人的意志,我可能早就遠離南廬市和寧川市,找一個沒有人認識我的小城,懷着某種難以消解的沉郁默然地度過此生。”
“完全是因為恰好嚴靖誠想要利用我,而我心裏恰好又有那麽一小簇想要複仇的焰火,雖然那點火苗最開始只是十分的微弱,卻也在你和林裕後來的火上澆油下不斷地竄高,最後,我這麽一顆左右逢源、在夾縫中生存的小棋子,竟然真的做成了複仇這件事。”
“所謂人生,所謂命運,就是如此荒唐且荒誕。”
“這麽多年裏,我失去了很多,得到了很多,可最終,到此時此刻,卻好像也沒有什麽能再失去,也沒有什麽能再得到。”
“人活在社會中,與螞蟻活在樹洞裏,又有什麽不同呢。”
“一條命罷了,了結在這裏,真的是脫離苦海。”
“至于那個困擾我多年的疑惑,如今在你和林裕身上,我也看到了答案。”
“好人不一定有好報。”
“但是惡人一定有惡報。”
“只是這個時間線被老天無限地拉長。”
“十年,十年過去,你終于要為你做下的一切惡行付出代價。”
“雖然這個結局來得有些遲,雖然你們付出代價的很大一部分原因不是因為我,但正義終歸是要降臨了。”
“我很開心。”
“那你便到陰曹地府去開心吧,你放心,等你的墳變成一抔黃土的時候,我都不會死。”林晶拿出一管針劑,吸進注射器中,陰恻恻道,“你知道這裏面是什麽嗎?動物園麻醉大象這種大型動物,或者獅子、老虎這種猛獸時,用的就是這種麻醉劑。”
“這麽一大管,全都一下子注射進你體內的話,你還活的了嗎?嗯?”
林晶:“你便到下面去陪我哥吧。”
容清洛從走上這條複仇之路的那一刻起,早就将生死置之度外。
如今面對死亡,她看得很淡。
更何況,她為了扳倒林家,前面已經隐忍了太多,在最後的時刻,她絕不跪着。
她也有尊嚴,哪怕是死,她也要站着。
容清洛仰天長笑:“哈哈哈,我今天便是死在這裏又如何,你覺得我怕嗎?”
“林晶,你以為你還逃得掉嗎?”
“你這麽多年所有的罪行我已經盡數上報給警方,你是必死的結局。”
“我這條命,這麽多年之所以茍延殘喘在世上,就是為了這一天吶。”
“如今我夙願已了,對這個世界沒什麽留戀的。”
“要殺便殺,別廢話了,但是讓我向你求饒,絕對不可能。”
“我死後便是化作鬼魂,也必要看見你伏法,再去喝孟婆湯。”
容清洛抱着一了百了、無所畏懼的心态把林晶狠狠地臭罵一頓,既是過一把嘴瘾,也帶有故意激怒林晶的成分。
在用激烈的言語吸引了林晶所有注意力的這些時間裏,容清洛悄悄在身後用藏于袖中的刀片割着束縛她手腕的繩子。
能活便活着,如果會死,這就是她的宿命,她不怕。
終于在林晶把那管針劑注射進她身體以前,容清洛掙脫繩索,打掉林晶手中的針管,抄起一旁的木棍将林晶打暈。
那時正值冬季,林晶躲避警方追捕的地方是一個廢舊的倉庫,只有一層,而林晶的手下都守在外面。
很冷,室內有火盆。
趁着林晶還昏迷着,容清洛将火盆踢翻,把視線中所有能看見的可燃燒的物品都丢在其中。
烈火猛烈地燃燒起來。
她算是以另一種方式,把多年前林晶給她和葉時冉的那場火,還給了林晶。
林晶手下都進來救火的時候,容清洛趁亂翻出窗戶,離開那棟建築。
逃到安全地方以後,容清洛立馬撥打119,并将林晶的位置告知平叔。
很快,救火的火警與抓人的警察都會趕到。
容清洛沒想過讓林晶真死在火中。
她想要的從來都不是讓林晶不明不白地死在洩憤的閘刀之下。
她不要以暴制暴,不要以惡制惡。
她要真相大白于天下。
她要正義戰勝邪惡。
她要這些人受到正義的審判。
她要這些人的靈魂受到煎熬。
她要作惡者為惡行贖罪。
為了走通這條路她,獻祭了所有,容貌,名字,身體,什麽都不是自己的了,什麽都沒有守住。
唯獨她還剩一顆心,她守住了這顆心。
天容海色,吾本澄清。
她的心,從未改變。
*** ***
後來林晶很快被抓捕歸案。
牢中的寇依寧和甄安然指認她殺害葉時冉。
在證據之下,林晶最終供認不諱。
在那之後,監獄裏的林裕申請要見她。
探視室中。
容清洛:“聽說你找我?”
林裕:“如果林晶當初沒有傷害你,是否我們兩個不會走到今天這個地步?”
容清洛:“如果不是林晶,我不會變成現在這副鬼樣子,也不會有機會遇見你。”
林裕:“真是孽緣。沒有晶晶,你不會來到我面前,有了晶晶,卻注定你恨我的結局。無解啊。”
容清洛:“如果你是個好人。”
“這是有解的。”
“但可惜你不是。”
“你是林晶的幫兇,你是和她一起傷害他人的劊子手。”
“我只能把你和林晶一起送到你們該去的地方接受審判。”
林裕:“跟在我身邊這麽多年,你還是這麽單純嗎?”
“清洛,在你的世界裏,只有好人和壞人嗎?”
容清洛:“簡單地以好與壞來作為評價人的标準,這确實有點粗糙。”
“其實我更願意用才、德作為标尺來衡量一個人。”
“林裕,很顯然你是一個有才無德之人。”
“因為有才,所以你走到高位。”
“因為無德,所以你終将跌落。”
“社會要發展,人類要生存,所以這個世界需要有才華的人。”
“社會要穩定地發展,人類要繁榮昌盛地綿延,所以這個世界更需要才德兼備的人。”
“你踩着無數人的骨血走上巅峰,終究會被比你更強的人踩在腳下。”
“現在就是你自食惡果的時刻。”
林裕大笑起來,眉宇間透出一股淩厲:“你也不懂我,我是在完成我偉大的事業。”
“我确實無法理解你。”容清洛,“林裕,明明你有才華,卻偏偏要因為無德而違法犯罪、傷害他人。”
“我們都明白,走正道确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因為世上每時每刻都存在考驗。”
“不欺暗室,才德兼備,真的很難。”
容清洛看着林裕堅定道:“但這并不代表我們就可以放任自己讓靈魂變得卑劣。”
“堅守本心,不就是需要一個人哪怕再痛苦,也一定要堅守住自己靈魂的高尚和純潔嗎?”
林裕笑着笑着,忽地哭起來。
他知道,自己已無翻盤的餘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