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長生的梨
7、長生的梨
◎“別哭了,我沒事。”長生苦笑着。◎
天高雲淡,山風清朗。
自半山腰的樹上望去,草木繁盛的山坡上零星開着幾簇雪白的花,也不知是不是眼花了,江窈竟瞧見那小白花長了腳般緩緩挪動。
她一驚,以為自己遇見了靈怪,一不留神從樹上掉了下來。
竟然不覺得疼。
她象征性地揉了揉膝蓋,聽到身後的輕笑聲,他顯然在克制着自己不去嘲笑她,但還是沒藏住笑意。
江窈撅起嘴,“笑什麽笑,你一個男子漢連爬樹都不會呢!”
這樣一想,江窈便生出一股子“雖敗猶榮”的自豪,她一咕嚕爬起來,拍了拍身上的樹葉和塵土,撿起滾落到一旁的果子。
自己吃了一顆,令一顆遞給方才嗤笑她的少年。長生剛接過果子,自遠處樹叢裏竄出個氣急敗壞的老頭。
“好哇你們兩個小毛賊!我說我這果子怎麽都長了腳了,原來不是果子長腳了,是有人長了三只手!”
剛入嘴的甜梨一下卡在喉頭了,江窈又咬了一口,使勁咽下去,方把卡着的那塊也一道推入了腹中。
要命!這老頭在鄰裏是出了名的兇悍!
趁老頭還來不及看清他們的臉,江窈把手裏的甜梨一扔,拉起長生拔腿就跑,留老頭在身後緊追不舍。
長生體弱,宰只雞都吃力的人,漸漸地跑不動了。他垂下腰氣喘籲籲地,本就蒼白的臉上一絲血色也無。
他說:“妹妹,你跑吧。”
Advertisement
江窈不悅地板起臉,嗔怪道:“不成!有福同享有難同當!”
她要拉起長生,長生卻把她的手撥開。“我自己有辦法躲開,帶着你跑只會拖我後腿。”
江窈不高興了,她雖笨拙,但也不至于是個拖油瓶吧?
“走就走!”她也不含糊,拔腿就跑。
反正長生哥哥平時足智多謀,他可是讀過私塾念過書的人,牙山村裏盡是些目不識丁的大老粗,長生肯定有法子脫身。
逃回了家中等了小半天,長生一直沒回來,江窈逐漸不安起來,他不會是被那老頭逮住揍一頓吧?
長生沒有挨老頭的打。
老頭只是拎着長生找上了門,聽了老頭數落長生的罪狀,姜叔話都說不利索了。
其實在村子裏,小孩子家家偷點瓜果都是小事,只是鄰裏那老頭一家子都蠻橫,姜叔不敢得罪人,好說歹說,送了只老母雞才平息了老頭的怒火。
原本這事就要過去了,可老頭臨走前還陰陽怪氣地對姜叔說了一番話。
“我聽說啊,這孩子被親戚送人是因為他爹犯了大罪!你可得緊管着點,老話說小時偷針,長大偷金!你們家這幾年好不容易擡起頭做人,可別讓這小子又給毀了!”
老頭走後,姜叔一個人抱着頭,坐在院子裏低着頭坐了好一會。
江窈蹑手蹑腳從屋裏出來,腳剛跨過門檻,姜叔忽然沉默着起身,走到長生面前。
平日裏不舍得動他們半根手指頭的姜叔抄起藤條狠狠打了長生幾下!
少年瘦薄的身子蜷縮起來,他太瘦了,薄薄的衣衫根本遮不住脊背上凸起的脊骨,卻只躺在地上沒有求饒。
江窈趕緊跑過去,張開手護住長生:“爹爹別打了!別打了!那果子是我偷的!”
這是兩年來江窈第一次叫姜叔爹爹,姜叔那慣有的心軟又回來了,他挫敗地扔掉鞭子,走進屋裏把自己關了起來。
“哥哥你怎麽樣了?”江窈愧疚地跑過去想扶起長生。
長生目光渙散,躺在地上紋絲不動。
她以為他是被打疼了,害怕得眼淚都掉了出來,急急問道:“長生哥哥,你你怎麽了?”
長生仍是定定地睜着眼。
江窈六神無主,又不敢去找姜叔,她被姜叔方才的樣子吓到了,她忽然覺得自己比那老頭還讨厭,要不是她貪嘴偷果子,要不是她扔下長生跑掉了,他怎麽會被打?
“我沒事。”
許久後長生發出了聲若蚊蠅的回應。
江窈趕緊把他扶起來,長生的脊背上和臂膀都被藤條抽打出了赤紅的印子。
她又開始掉金豆子了。
長生有氣無力地苦笑着:“別哭了。”
雖然表情語氣都很無奈,江窈卻知道他并未責怪自己,反倒依舊縱容。
此事最終以“主犯”江窈被罰晚間不許吃飯告終。
她是個小饞貓,這個懲罰對她來說簡直比打她還痛苦。夜裏江窈餓得翻來覆去睡不着,可越翻滾越耗體力,越覺得餓。
姜叔為以儆效尤,把竈房都給鎖上了。
江窈只能抱着枕頭哀嘆。
也許是餓壞了導致出現了幻覺,她竟看到眼前出現一只梨,眨個眼再睜開,變成了半只。
生怕再眨眼梨就沒了,江窈趕緊伸手奪過來就放嘴裏咬了一口。
不是幻覺,還挺甜!
她如夢初醒,一擡頭,就着窗外的月光,看到長生清秀的臉。
江窈爬起來,坐在床上呆呆望着他:“長生哥哥,你哪裏來的梨啊?”
“白日裏逃跑的時候藏起來的,後來忘了。”長生微聳了聳肩,其實是在山道上絆了一跤,放在胸前的梨掉出來嗑壞了,也正是撿梨的功夫,被老頭追上了。
聽他提到逃跑,江窈垂下頭,感到無比懊喪:“都怪我。”
長生自己反而無所謂,垂下眼眸淡聲說:“只是覺得可惜了那只雞,早知道多摘幾個。”
江窈被他一本正經說着不正經話的樣子給逗笑了。
她甚至覺得,像長生哥哥這般緘默寡言的人,說起頑笑話反倒更有趣,他冷着臉說笑話的模樣,可比別人聲情并茂的模樣還要好笑。
有了這半個甜滋滋的梨,江窈總算能睡着了,白日裏心驚肉跳的逃跑經歷令她心有餘悸,半睡半醒時還感覺腿上的筋肉一抽一抽地,接着她就不由自主邁開腿跑了起來。
跑着跑着,腦後似長了眼睛,竟能看到追在後頭那兇神惡煞的老頭。
老頭長出了長長的頭發,粗布衣服也變得光鮮亮麗起來,幹癟的唇上塗滿了鮮紅的口脂,簡直像只長着血盆大口的母夜叉!
“哥哥!長生哥哥!快救我!”
江窈尖叫着呼救,撲騰在半空的小手還是被母夜叉抓住了。她恐懼得緊閉上眼,怒從心頭起,大罵了一句:“老母夜叉!”
“你說什麽?”母夜叉說話了。
這陰仄仄的一聲猛然把江窈驚醒,睜開眼,福嬷嬷兇巴巴的臉出現在眼前。
一時間江窈只感到了無邊無際的絕望,“這一定是個夢。”
她閉上眼,又倒回柔軟的枕頭裏,還拉起被子把自己埋了起來。
但願長睡不複醒……!
自欺欺人的江窈最終還是被福嬷嬷連人帶被子從床上拎了起來。
福嬷嬷深吸了口氣,竭力使自己心平氣和,“二小姐,已是日上三竿了,您現在是大家閨秀,不是什麽小門小戶家的孩子,需得學着約束己身。”
昨夜被罰頂着水杯站立的滋味還殘留在膝蓋處,江窈打了個寒噤。
那時福嬷嬷說的也是同樣的話。
心情沉重地起身洗漱更衣,用完了早膳,江窈木然坐在院中等着。
福嬷嬷端着水杯過來了。
她很自覺,接過水杯就往腦袋上頂,乖覺地在樹下站好。
“今日不罰站。”福嬷嬷點了點頭,對她的态度還算滿意。
江窈如蒙大赦,取下茶杯,很有眼力見地道謝。“謝謝嬷嬷!”
福嬷嬷瞥一眼她手裏的茶杯,曼聲道:“今日教二姑娘學禮儀。”
學禮儀,她有經驗,江窈暗自竊喜。
“茶杯置于頭頂,從這走到牆角,若連續三趟茶水不溢出,便可結束。”福嬷嬷撂下話,讓到一旁:“請吧,二小姐。”
她這才見識到什麽叫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昨夜頂着碗站了半個時辰,這會腿直打顫,偏偏院中小路還是用卵石鋪就的,軟底鞋走上去硌得慌。
接連摔碎了三個景德鎮白瓷杯後,江窈癱坐在地,心疼地撿起碎片:“嬷嬷,府裏的茶杯是不是都很貴啊,我倒不是懶惰,只是不忍心讓府裏為我花錢。”
“那就從你月錢裏扣。”
狐貍爹悠哉悠哉地,背着手站在院門,不知已看了多久的戲。
誰知江窈聽到此話反倒一臉欣喜:“我還有月錢?”
雲謇反問她:“怎麽,你還不願要?”
“怎麽會!”江窈從地上爬起來,讨好地問雲謇,“爹爹,我月例能有多少?”
“十兩銀子。”雲謇說,待捕捉到了小姑娘眼裏的亮光後,再慢悠悠地補上一刀:“正好夠買三個這樣的茶杯。”
這大概是江窈回到雲家後,最難過的一日了,短短一日裏,她體悟到了從至高處跌落、自美夢中驚醒是何滋味。
最後找了個木碗頂着,如履薄冰地走着,小聲嘀咕着:“興許是認錯親了。”
好在雲謇未聽到。
他在走神,同樣的地方,福嬷嬷也同十幾年前一樣立在樹下,甚至茶盞中泡着的仍舊是君山銀針。
時間似乎并未流逝,然而細看之下,光陰有跡可循。院中那棵樹長高了一大截,當年的福姨成了福嬷嬷,他自己鬓邊也生了幾絲華發。
曾經那個清冷婉約的姑娘一眨眼在天地間消失無蹤,只留下個僅容貌與她有三分相似的小女娃。
又是“哐當”的一聲,雲謇和福嬷嬷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裏讀到了無奈和困惑。
他看着那搖搖晃晃的身影,忍不住問道,“你說,她到底像誰呢?”
福嬷嬷不語,她心知不是在問自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