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別來無恙
2、別來無恙
◎他眼眶泛紅,低聲呢喃道,妹妹……◎
是夜月明星稀,山間偶有鳥獸鳴啼。
半山腰星光閃爍,圍成一圈,朝中間不斷縮攏,原是一隊不到十人的人馬正圍着五六個賊匪,附近還有幾個吓得發抖的小孩。
“再問一遍,上元之夜,你們可否擄過一個小女孩?”聲音雖平和,但無故叫人不寒而栗,像是凡事盡在掌控的久居高位者。
然而這話卻出自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少年之口,他騎在馬上,清癯文弱,面皮白淨俊秀,本該和煦的眼中卻結滿寒霜。
“沒、沒看到。”為首的賊人連連否認,“我們平時拐的都是男孩,沒什麽小姑娘。”
少年不置可否,默然從馬背上取下一把精巧的箭弩,看着像是小孩子的物件,那賊頭子沒忍住,撲哧一笑。
還以為是哪路大羅神仙,誰知是小孩子過家家,這小公子長得俊,賣去男伶館可賺翻了……
他爬到馬兒腳下,哭嚎着:“公子饒命,我再也不拐騙小孩了。”
小公子垂眸看他,似有所動容,賊人正想趁其不備把他扯下馬,一枚短箭已不偏不倚射中他脖頸,離跳動的血管僅一寸。
“啊呀……!”賊頭子捂着脖子滾在地上,傷口處傳來一陣酥麻,箭上有毒!
驚恐萬狀的眼神對上少年和煦的眉眼,他只覺這神仙似的面容比地獄羅剎還可怕,“公子饒命,我說,我說。”
“我把那小姑娘藏在山洞裏了。”
小少年神色一凜,利落地翻身下馬,箭弩指向他,“帶我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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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舊是無邊無際的黑暗。
江窈雖已習慣,然而今日卻很納悶,本應毫無知覺的身體,為何此刻卻能感覺到渾身無力?
不僅如此,她的意識明明已經消散了很久,為何突然清明起來,又能思考了?
但這清明只有一瞬,而後她再度陷入昏睡之中,竟然還做起了夢。
先是夢到幼時,上元節燈火輝煌,她騎在女護衛柔姨脖子上,在逛燈會。
逛着逛着,忽然覺得困倦,再然後眼前一黑,又沉沉睡去了。
不知過了多久……
“醒了嗎?”
傳來一聲婦人的呼喚,若隐若現的,江窈艱難地回憶着這噩夢般的聲音,頭卻仍是暈乎乎的,于是又閉上了眼。
昏昏沉沉時,那婦人的聲音在不遠處響起,應是在與人交談。“怎麽還在睡呢?這都過去兩天兩夜了,不會有事吧?”
接話的是個溫吞的男人,“不知道啊,錢二說她是前幾日生病,喝太多藥了。”
婦人嘆了口氣。“天可憐見的,這麽小就沒了娘,姥姥也不疼,恁好一孩子,一兩銀子就給送人了。”
說着話發覺人已睜開眼,便小心翼翼地上前:“閨女,你醒啦?這是姜叔,我是珍娘,往後就是你爹娘了。”
江窈茫然地看着眼前的陌生人,是一對中年夫婦,看衣着是莊稼人。
環顧四周,這是一處簡陋但整潔的土房子,可她方才還和柔姨在逛燈會呢,後來怎的一覺醒來就到了這裏?
江窈往床角縮了縮。“你、你是誰?”
夫婦倆為難地對視一眼,“你姥姥養不起你,把你送給我家當孩子了。”
江窈思索半晌,阿娘半年前已死,除了女護衛柔姨,她哪還有什麽親戚?可柔姨怎麽會把她送人?
她不敢置信,大哭了起來,“我不信!柔姨不會不要我!”
夫婦二人手足無措地哄了半晌也沒能讓她止住眼淚,最後還是江窈自己哭累了,又累又餓,邊流着淚邊睡着了。
醒來時屋裏一片昏暗,肚子咕嚕咕嚕地叫,江窈爬起來往門口走去。剛碰到門,門就從外頭被推開了。
這回不是那對夫婦,而是一個拿着油燈,清秀的小少年,少年面皮白皙,舉止斯文,完全不像是山裏長大的孩子。
“阿圓妹妹。”他開口了。
江窈看了一圈,也沒看到他嘴裏的阿圓妹妹,這才知道,少年是在喚她。
用飯時,中年夫婦和藹地對她說:“這是你長生哥哥,往後來你就叫阿圓,這就是咱們一家四口的家了。”
夫婦倆看起來都不壞,叫姜叔的男人老實木讷,叫珍娘的婦人和善可親。
輕吻最萌羽戀整理可在江窈心裏,他們再好,也比不上柔姨,她想回家,去找柔姨。
起初她成日被鎖在屋裏,連窗都封住了,根本出不去,後來她學乖了,不再說要離開,珍娘看她似乎在慢慢接受這個家,逐步放寬了對她的約束。
偶爾也放她走出外屋去透一會氣。
這是一間農家小院,院子後方有座山,屋前不遠處也有連綿的山。
長生哥哥告訴她,這地方叫牙山村,還說從這到外面的世界只有一條小道,但僅夠一人鑽過去。
江窈記住了。
兩月後,珍娘開始帶着她到各家各戶串門。一看到江窈,鄰裏都熱情地招呼着:“珍娘,這就是你家那二閨女吧?”
說着上前來打量她,又是豔羨又是慶幸。“瞧瞧這一雙眼,圓溜溜的,小貓一樣呢,只可惜了臉上這長長的一道疤。”
珍娘卻不介意,滿足地笑着:“那也是我最疼愛的閨女,将來要是找不着好人家,就讓她給我們長生作個伴。”
鄰居又酸又羨的。
“還是珍娘會打算,你們家長生啊雖說身子骨弱了些,但長得俊吶!這丫頭雖然破了相,好在乖巧,将來這倆啊錯不了!”
從他們的對話中,江窈弄明白了,原來自己是被“送”給珍嬸獨子做童養媳的。
而“送”她之人,并非柔姨,而是一個從未聽過的所謂親戚,想來是大人們常說的“拐小孩的人牙子”。
這村子雖只有二十來戶人家,但鄰裏之間相互照應,擰得跟一股繩兒似的,為今之計也只有蟄伏,她假意接受了自己的新身份,很快就在鄰裏玩開了。
唯獨跟那位長生哥哥有些隔閡,他雖然和氣,但是太安靜了,文弱沉郁的小少年,若即若離的,每日裏同她說不了幾句話
這一日是清明,珍娘和姜叔上山祭祖去了,顧及祖墳落在山頂,這倆孩子都瘦弱,便把他們鎖在家裏。
長生會生火做飯,江窈不會,便自告奮勇:“長生哥哥,我去外面摘菜。”摘完菜,她又說,“長生哥哥,我去茅廁。”
長生正忙蹲在竈前忙着生火,近日多雨,柴禾濕氣太重,不好點着。
他頭也不擡:“好,早點回來。”
江窈一口答應下來,滿心愧疚地往院子後方的茅廁走去,還忍不住回頭望了長生清瘦的背影一眼。
這位大哥哥脾性溫和,長得也白淨俊秀,她還挺喜歡他,可她當江窈時吃了太多苦,更不願被困在這裏,做勞什子童養媳。
來到屋後,江窈踩着茅廁的木欄杆往上爬,這裏是整個小院裏院牆最矮的地方,後面有小徑直通隔壁的山頭。
她攀到茅房頂上,靈活地越過了後面的院牆。剛一落地,就卯足了勁往山道上跑,不敢回頭、更不敢停下。
直跑了很久很久,到了一處半山腰的岔路口,從另一側岔道邊的灌木叢裏,走出來一個人。
江窈先是一愣,而後撒開丫就跑。
但小女孩的身體限制了她的步伐,沒兩步就被追上了。
“別跑了,沒用的。”長生緊緊抓住她的手腕,無奈地勸說着。
他雖瘦弱,但好歹是個男孩子,又比江窈大了好幾歲,江窈根本掙不開。
村子的出口就在對面的山腰,眼看着馬上就能到那兒,只要鑽了出去,就可以出去了!可就剩這麽一點距離,卻被攔住了。
她此刻倒真正像個五六歲的孩子那般,手腳并用,同長生拉扯着,又是威脅又是求饒:“長生哥哥快松手!我要回家!求求你了!我不要當什麽童養媳……你快放手啊,大壞蛋!你跟他們都是一夥的!!”
長生不忍,但抓着她的手卻不見松動。
江窈又氣又恨,對準長生的手腕就咬下去,連頭發絲都在用力,長生痛得皺眉咬牙,即便如此仍不松開半分。
見她擺出這寧死不從的架勢,幹脆攥着她的手在地上坐了下來。
長生不說話,只任她哭鬧抓撓,哪怕江窈尖利的指甲将臉上抓出一道道抓痕,他也不出聲,當然,也沒松手,後來實在被抓痛了,才低聲勸她。
“回家吧,那邊山口每日都有人守着,你出不去的。”
一聽沒了希望,江窈怔住了,眼淚汪汪地看着長生,張着嘴半天說不出話來,最後哇地一聲再次哭起來。
“有人沒!有人嗎!快救救我!”
長生捂住她的嘴,“你這會把鄰裏都招過來,他們可比姜叔兇多了,要發現你逃跑,會把你捆回去吊着打。”
江窈止住了叫嚷,抽着噎問:“你、你怎、怎麽知道?”
長生垂下眼睫,“我被抓住過。”
江窈驚呆了,她一直當長生是這家的親生孩子,他一直喊他們爹娘,平日又是端茶倒水,又是分擔家裏的活計。
“我跟你一樣,是被拐來的。”
長生語氣低落,但一看到她呆呆的神情,又被逗笑了,“我比你早來了兩年,逃過很多次,姜叔沒舍得打我,後來有一次我跑到山口,被鄰裏逮住了。”
“然、然後呢?”江窈害怕地問。
“然後就被帶回去了,他們說這些孩子不打一頓不服軟,姜叔和珍嬸下不去手,最後是那鄰居代勞的。”
鄰居看姜叔竟得了個這麽漂亮的男孩,估計是眼紅了,挨過那一頓打後,長生在床上躺了倆月才好起來。
自那以後,他就老實了。
說着他挽起袖子,白淨的手肘上,有幾道斑駁的傷痕,江窈吓得捂住了嘴。“疼不?”
長生放下袖子,“現在不疼了。”
江窈小心地問:“用什麽打的?”
“荊棘鞭子,沒見過吧,上面帶着刺。”他說得平淡,江窈卻聽得心有餘悸。
她又哭開了,這次用力捂着嘴不敢哭出聲。“那、那我是不是再也出不去了!”早知這樣,還不如繼續當個醒不過來的死人。
長生沒有回答,他不敢答。
別過頭,無言眺望山下稀疏的房舍,那裏正升起袅袅炊煙,炊煙之下,也許有其樂融融的一家子,也許有個歸家無望的孩子。
身側的抽泣聲漸弱,感到江窈拍了拍他,長生一瞧,小丫頭打起了瞌睡,腦瓜在他肩頭一點一點地。
少年嘴邊浮起笑意,這也能睡着?
崎岖的山道上,有個少年正吃力地背着個小姑娘,小姑娘在他背上扯着呼,睡得香甜。
走着走着,他停了下來,輕聲安撫背上的小人兒。
“會有出去的那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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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這個洞。”賊頭子領着小公子和兩個護衛,來到了一處不起眼的山洞。
小公子舉着火把,扒開洞口繁茂的灌木,火光下,照見洞中躺着個五六歲模樣的小姑娘,粉雕玉琢的,煞是可愛。
少年仍帶着稚氣的臉上竟浮現出一個苦澀蒼涼的笑容,他蹲下身子,伸出微顫的手去觸碰那昏睡的小人兒,卻在将将碰到那圓嘟嘟的小臉時,猛地縮了回去。
近鄉更情怯。
他眼眶泛紅,低聲呢喃道:“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