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方以唯和寧翊在淬紅亭外這一出大戲,從頭到尾完完整整落在了跟來的謝逐一行人眼裏。
方才在後面看見寧翊從腰間箭筒裏取箭時,賀缈着實驚了一跳,差點就将袖裏的環佩當做暗器擲了出去,還是謝逐看出了她的意圖,擡手摁住她的肩,讓她的動作稍稍頓了頓。
而出手只晚了那麽一刻,那支箭便已擦過了方以唯的耳畔,賀缈這才松了口氣,默默将環佩又收回了袖裏。
她微微側了頭,謝逐的手幹淨白皙,指節修長如玉,此刻仍然搭在她的肩上,分明沒有用什麽力道,卻還是讓她那半邊身子有頃刻的僵硬。
謝逐半眯着眼直視前方,許是察覺了賀缈的視線,他緩緩收回手,嗓音端凝低沉,“宣平侯世子倒是不似傳聞。”
明岩在後面詫異地叫了起來,“這還不似傳聞?!”
傳聞皆稱宣平侯世子是京中數一數二的混世魔王。敢在寧嘉長公主設宴的淬紅亭外開弓放箭,整個盛京城除了這個混世魔王,他不信還有其他人能做得出來……
賀缈也有些驚訝地看了謝逐一眼。
驚訝地卻不是他如何看待寧翊,而是他竟在第一眼就有了這樣的評判。
“走吧。”
謝逐提步從樹後走了出來,“再看戲怕是要誤時辰。”
三人走至淬紅亭外,明岩上前一步拿出了名帖。那長公主府的護衛大抵也是早就聽過了謝逐的名號,不由多打量了他幾眼。
“公子怎麽不說說方姑娘?”
查驗完名帖往裏走時,賀缈忍不住多問了一句。怎麽就說了一句寧翊不似傳聞,卻只字不提方以唯?
謝逐回想了一下剛剛方以唯的言行舉止,思忖片刻,點頭說道 ,“不矜不伐 ,不驕不躁。未必能扭轉乾坤統領大局,卻一定是可用之才。”
賀缈将他這話琢磨了一會,正要繼續說什麽,卻見淬紅亭已近在眼前,便沒再說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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淬紅亭邊是一條從山林深處潺潺流下的清溪,溪流蜿蜒曲折,串繞石間,最後在山腳處彙入洛水。
溪邊每隔幾步布置一方席墊,兩岸稍稍錯開,席墊前的案幾上已擺好佳肴美酒。長公主的席案設在最上首的淬紅亭中,四周飾以輕紗,半遮半掩,只能看出長公主尚未入座,其他陳設只能隐約分辨出輪廓。
有婢女迎了上來,将謝逐引到了下首的一處席案,巧的是溪對岸坐着的便是方以唯。
謝逐一擡眼,恰好對上方以唯打量的視線,于是微微颔首。
他神色溫潤,儀态端方,唇角總是勾着一抹隐約的弧度,像是天生含着三分淺淡笑意。
方以唯看得一愣,也朝他點了點頭,眼底添了幾分揣測。
有這等氣度,卻偏偏同她一樣坐在最下首,看着不像是王侯子弟,倒更像什麽不世出的高人。
想起昨日女帝從宮外傳回的消息,方以唯基本已确定了謝逐的身份。
再看了一眼他身後的賀缈,她心中了然,垂眼收回了目光。
“長公主到——”
随着這一聲,溪邊所有人都不約而同起身,朝淬紅亭行禮,“參見長公主。”
賀缈看了眼四周,見無人注意,便只随意屈了屈膝,朝亭內看去。賀琳琅今日穿了一身妃色宮裝,搭着侍婢的手在席案後落座,嗓音清冷,“免禮,諸位請坐。”
明明是春暖花開的好日子,她卻還是一腔讓人聽了就渾身打冷顫的嗓音……
也不知什麽時候什麽人,才能讓賀琳琅這朵高嶺之花冰消雪融。
賀缈暗自腹诽。
“謝逐何在?”
賀琳琅絲毫不拖沓,一坐下便幹淨利落地切入主題。
此話一出,便立刻打破了宴席上短暫的沉寂。沿溪而坐的豪貴們你看我我看你,相熟的則對視一眼,開始竊竊私語。
謝逐進京已有好幾日,在座不少人都給謝府遞了名帖卻通通沒有回音,沒想到今日曲水宴長公主竟請動了他。這樣的神秘倒是讓他們更加好奇,被女帝和長公主都看重的謝逐究竟是個什麽人物……
在一群人的矚目中,謝逐從容不迫地起身,青衣玉冠,身量修長挺拔,立在溪邊瞬間就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他轉身朝淬紅亭裏的賀琳琅作揖,微微一笑和風霁月,恰似這三月春光,“草民謝逐,見過公主。”
席上突然安靜下來。
賀琳琅循着聲音看了過來,見他人在最下首,淡淡開口,“謝先生怎麽……”
驀地,她的話頓住。和其他人一樣,她也看清了謝逐的相貌,看清了那似曾相識的相貌。
賀琳琅面色驟冷,握着酒尊的手猛然收緊。
這張臉……
她就知道,她就知道晉人居心不良……
難怪,難怪賀缈特意夜闖公主府,警告她不許對這位謝逐下手,甚至今日還動用了錦衣衛,以防自己傷他分毫。
她往謝逐身後掃了一眼,在對上賀缈毫不遮掩的目光時又是一凝。
盡管是易過容的樣貌,但只憑這一對視,賀琳琅就确認了那就是賀缈。
……為了防止她動手,竟然還親自跟來了。
賀琳琅突如其來的沉默讓席上的氛圍更加詭異。
賀缈自然知道她為何會有如此反應,在座的也不乏知情者,但卻是少數,大部分人其實都像方以唯一樣摸不着頭腦。
但她身邊卻有人小聲議論起來,方以唯側耳仔細聽了聽。
“你覺不覺着……這位謝先生的長相和什麽人有些像?”
“你也看出來了?我覺得他……”
“長相肖似國師。”
國師?方以唯怔了怔。
有關女帝和國師的風言風語,她以前也有所耳聞。但她只在大的場合遠遠地見過國師一面,并未看清過他的長相。怎麽這個謝逐竟長得有些像國師嗎?
隔着輕紗,謝逐完全不知道亭內發生了什麽,更看不清賀琳琅的神色,只是他面上沒有絲毫慌亂,唇角仍噙着笑,就好像沒有察覺出異樣似的。
“謝先生……”
再開口時,賀琳琅的聲音添了幾分淩厲,“是哪個糊塗東西引的路?謝先生是陛下跟前的紅人,怎能坐在那裏?還不将謝先生的席案挪到本宮跟前來?”
聞言,衆人面色各異。
賀缈低着頭,手指摩挲着坐席邊緣,皺了皺眉。
“草民不過一介布衣,尚未得陛下召見,”謝逐眼簾微垂,“承蒙長公主不棄,才有幸來這曲水宴,又怎敢再僭越亂了尊卑。”
亭內,賀琳琅攥着酒尊的手緩緩松開,“既然先生如此說,本宮便不強求了。”
說罷便也不再與謝逐多說些什麽,轉頭又與另一位郡主閑聊起來,對謝逐的态度似乎有些冷淡。
謝逐頓了頓,便自己落了座,仿佛剛剛那段插曲壓根沒有發生過。
終于等所有人都到齊,同該寒暄的人寒暄完,賀琳琅才朝身邊侍婢擺了擺手,曲水宴正式開宴。
與普通宴席不同,曲水宴最重要的環節便是“曲水流觞”。将盛着酒的觞置于流水上,任其順流飄下。觞停在誰面前,誰便要飲盡杯中酒,并賦詩一首,否則罰酒三杯。
身着宮裝的婢女從淬紅亭中輕步走了出來,将盛酒的雙耳羽觞杯小心翼翼置于流水上。溪水緩緩,托着觞朝下游飄來。
賀缈只好戲文,對詩詞向來不敢興趣。若不是擔心賀琳琅做出什麽傻事,她也不會陪同謝逐到這曲水宴上來。
她盯着那越飄越近的羽觞,眼皮不□□分地跳了跳。
片刻後,羽觞穩穩地停在了謝逐的席案前。
賀琳琅笑了,笑聲冷淡而疏離,“聽聞謝先生在晉是三元及第的大才子,本宮今日倒是十分想見識見識,大晉狀元究竟是何等才華。”
有人已看出長公主的心思,起身附和,“一般的作詩,對謝先生來說怕是太過容易。先生不若效仿古人,七步成詩可好?”
還未等謝逐回答,賀琳琅便已拍掌叫好,“如此甚好。謝先生,請吧。”
撇開用意不說,賀缈從未懷疑過晉帝的眼光。
既然謝逐是義父欽點的狀元,那必然是有真才實學的。七步成詩對他來說,想來不是什麽難事。
比起作詩,她倒是更擔心賀琳琅在那羽觞裏下毒……
趁謝逐起身作詩,所有人注意力都在他身上時,賀缈神不知鬼不覺地将那觞中的酒換成了清水。
七步成詩果然沒有難倒謝逐。
可越如此,賀琳琅便越覺得謝逐危險。
謝逐作完一首以煙為韻的七言,轉身便欲回席。
賀琳琅的視線卻突然被他腰間別着的桃花枝吸引了過去,“……這洛水兩岸的桃花成就了不少姻緣,先生入鄉随俗得倒快。”
似乎想到了什麽,她眼底閃過一絲流光,“先生的桃花是何人所贈?不妨告訴本宮。今日時機正好,本宮或許能為先生求陛下賜婚,也算成全一段佳話。”
将其他人完全晾在旁邊,全然不顧曲水宴的流程,就這麽迫不及待開始為謝逐拉紅線……
賀缈苦笑。
看來賀琳琅是真将謝逐當成了藍顏禍水,生怕她沉溺男色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