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謝宅。
謝逐一目十行,讀書讀得極快,僅用了兩日不到的時間,就将那日在書坊裏買的話本通通都翻過了一遍。
第二日才是上巳節,今日天色尚早,他如今無官無職一介白衣,在府中也是無事可做,就又帶着賀缈出了謝宅。
謝宅後門口,姜奉已命人備好了馬車。
“公子今日想去哪裏?”
賀缈擡手擋了擋日光,眯眼看向謝逐。雖還是初春時節,但因正是午後,日頭高照,陽光還是略微有些刺眼。
“去人多的地方。”
謝逐一撩衣擺上了車。
賀缈也緊跟着跳上車,想了想,對馬夫說道,“去浮翠山。”
馬夫甩鞭,吆喝了一聲,駕着車緩緩出了巷子,穿過人群朝城外駛去。
浮翠山在盛京西郊,山不算高但風景不錯,半山腰上有個廣福寺,平日裏去上香的人就多。而這又是春日裏,浮翠山上也是千樹萬樹梨花開,所以百姓們除了去洛水邊踏青,去的最多的地方就屬浮翠山了。
而賀缈之所以挑中這裏,更重要的原因是浮翠山裏濃蔭蔽日,大太陽也不會覺着曬。
“籲——”
馬夫向後勒了勒缰繩,馬蹄踏了幾步,在山腳下慢悠悠停了下來。
他跳下車,朝車內喚道,“公子,浮翠山到了。”
賀缈率先撩開車前羅帷跳了下來,謝逐雙指撚着羅帷一角,朝四周看了看,“這就是浮翠山?看着和書裏似乎不大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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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缈愣了愣,“什麽書?”
謝逐提步跨下車,“鸾臺秘史。”
“咳——”
一聽到這四個字,賀缈嗆得差點一口氣沒喘上來。
她仔細想了想,還真想起書裏有一段她在廣福寺旁梨花樹下初遇裴喻的情節。
賀缈又一次動了想要把寫書人抓起來教訓一頓的心思。
“公子你怎麽……都和你說那書不能當真了!很多情節都是捕風捉影無中生有!”
“知道了。”
“……”
“那廣福寺旁沒有梨花樹?”
“…………有。”
兩人沿着布滿蒼苔的石梯拾級而上,身邊來來往往的大多是些燒香拜佛的百姓,一擡眼還能看見廣福寺的金頂在半山腰那片翠色中若隐若現。
“廣福寺求姻緣真的靈驗嗎?”
身後傳來女子低低的問話。
賀缈不經意回頭瞥了一眼,只見一頭戴帷帽的女子被婢女扶着提裙上山,面容隐在那帽檐垂下的一圍淺紗之後。
看樣子十有八九是來廣福寺的觀音殿求姻緣。
“小姐你就放心吧,奴婢打聽過了,京中不少人家都在這廣福寺求姻緣。要是不靈,哪裏還會有那麽多人。”
她身邊的婢女出聲勸慰。
察覺出賀缈的走神,謝逐也不由側頭看了眼身後的主仆二人。
“奴婢還聽說了,就連當今聖上,出宮微服私訪時也悄悄來過這廣福寺。”
盡管婢女壓低了聲音,賀缈還是清楚地聽見了當今聖上四個字,心裏一咯噔,隐約有種不太好的預感。
“還有啊,據說皇上幾年前就是在廣福寺求姻緣時,遇上了鸾臺的裴喻裴大人。小姐你看,要是不靈驗的話皇上怎麽會來……”
“啊?陛下來過?”女子有些失望,“陛下苦戀國師多年,這要是廣福寺能求得姻緣,陛下又怎會等到今日都求而無果?”
聞言,賀缈眸光驟縮。
謝逐也微微擡了擡眼,眼底閃過一絲流光。
“啊,小姐你說得……好像真有點道理!”
那婢女像是恍然醒悟了似的,也有些懊惱,“連皇上對國師的這份癡心都沒能得到成全……”
“算了,既然來都來了,還是試試吧。”
女子嘆了口氣,腳下終于加快了步伐,很快便攜着婢女越過了賀缈和謝逐。
看着那主仆二人走遠的背影,謝逐半眯了眼,眸如深潭,“這也是捕風捉影無中生有?”
賀缈腳下不易察覺地踉跄了一小步,低垂着眼死死盯着腳下,那石梯上斑駁的樹影被風吹亂,看得她一陣恍惚。
她強顏歡笑,張了張嘴,卻怎麽也說不出“是”。
沒有聽到她的回應,謝逐收回視線側頭看了她一眼,見她面色有異,不由一愣,“原來所有傳聞裏這一樁竟是真的?”
賀缈咳了一聲,“公子你這就是為難我了,我一個尋常人,怎麽知道這是不是真的……只是這些小道消息一傳十十傳百,個人有個人的說法,傳着傳着就不免失了真,我覺得聽聽就算了,做不得數。”
“不過,”她扯了扯嘴角,“這個傳聞的真實性應該比其他的,要稍微高那麽一點點。”
說着,她伸出兩根手指,比了個捏的手勢。
謝逐會意,了然地點頭。
見他低着眼似乎在想什麽,賀缈遲疑了一會,慢吞吞地開口試探,“公子……你似乎對陛下的這些逸聞轶事格外感興趣……”
她身邊的臣子,除了景毓對這些話本和逸聞最感興趣,其餘幾人皆是不屑一顧嗤之以鼻。周青岸在宮中每每聽人提及這些書,俊臉就能吊一整天。而褚廷之和裴喻更是對寫書人恨得咬牙切齒。
可景毓是因為有個做女帝第一男寵的“遠大志向”,謝逐怎麽看也和他不是一類人,到底為什麽偏偏一提起她的這些風流韻事他就來勁,滿臉都是打破砂鍋追究到底。倒真像是那些身負家族使命要進宮争寵,力求坐上皇夫之位的世家公子了……
謝逐沉默了半晌,才笑了笑,“不止是這些……一切有關陛下的事,我都會多問一句。”
“???”
賀缈眼皮顫了顫,突然覺得哪裏怪怪的,說話都結巴了起來,“為,為什麽?因為……你是臣她是君?”
謝逐唇角的笑意淡了淡,“不是。”
賀缈下意識放緩了步子,就這麽在謝逐身後落了好幾步,一言難盡地抿了抿唇。
她心裏隐約閃過一個念頭,可只閃過一瞬,她便又覺得是太過自作多情,立刻打消了。
……一定是她想多了。
這樣停停走走,過了不到半個時辰的功夫,兩人便走到了半山腰,已經能看見廣福寺依山而建的衆多殿宇。
謝逐在寺門外停下,見他似乎沒有進寺的意思,賀缈不解,“公子不進去上柱香?”
“不了,”謝逐搖頭,轉而朝寺側的山徑走去。
“原來公子不信這個,”賀缈跟上去,小心避讓開了那些幾步一叩首的祈福人,“早知公子不信,我就不該領你來浮翠山了。”
謝逐淡淡嗯了聲,“并非我不信,只是……”
不知想起什麽,他垂下眼眸色漸濃,“以前随母親去過寺廟,那些僧人說我身負戾氣罪孽深重,不宜踏入佛寺半步。”
“什麽?!”
賀缈難以置信瞪圓了眼。他分明一看便是那種溫潤如玉、和風霁月的謙謙君子,又怎麽可能與戾氣罪孽這種詞有一絲一毫聯系?
謝逐也覺得可笑,他自問從無殺生之念,可十三歲那年他大病了一場,之後母親帶他去寺裏祈福還願,一踏進寺門,他眼前浮現的便是血光滔天。那裏的主持說他殺戮太多,與佛門慈悲相沖,若往後不能皈依佛門潛心悔過,便不宜再踏入佛寺半步。
見賀缈震驚地一瞬不瞬盯着自己看,謝逐無奈地牽了牽唇角,“或許,是前世因果。”
正說着,卻見前路被一群蜂擁圍着的人攔住了去路,被圍在中間的,似乎是個蔔卦算命的相士。
賀缈微微皺眉,走上前聽了幾句,便覺着這不過是個逞口舌之利的江湖騙子,不由冷聲插話道,“大顏明令禁止寺觀外任何人看相算卦,一旦違令,算卦人與問卦人同罪,廣福寺就在跟前,何不入寺求簽,非要在這信一個江湖騙子?”
圍觀的見她和謝逐穿着氣度便知是非富即貴之人,不敢再在此處瞧熱鬧,悻悻地散了開去。
謝逐這才看見坐在路邊石凳上,衣衫不整的算命相士。
被賀缈攪了場子他也沒惱,反而朝他們笑了起來,“這位貴人,我随緣算卦,雖不合規矩但也不收銀錢,就算你招來官府的人,也不會被定罪。”
說着,那相士又仔細看了賀缈幾眼,笑容一僵,悠悠起身整理了衣襟,“罷了,原是沖撞不得的人。”
他轉身要離開,卻在視線掃過謝逐面上時微微頓住,“這位公子……不好進廣福寺吧?”
謝逐沒有作聲,只淡淡地看他。
相士打量着他,又瞥了眼賀缈,忍不住勸道,“過往的因緣糾葛還是趁早放下的好,何必還執意去找那個人?就算找到了,也不是什麽好事。”
聽了這話,謝逐終于微微變了臉色,眉心不自覺擰成一團,“她到底是誰?”
“公子你在說什麽?”
賀缈聽得雲裏霧裏。
謝逐欲言又止,上前幾步走到那相士身邊,低聲道,“還請大師解惑。為何我這幾年總會反複夢到同一個人,夢醒後卻連她的樣貌都記不清,卻只記得有人喚她的名字?她到底是什麽人?”
相士似笑非笑地看他,“你說她叫什麽?”
謝逐擰眉重複,“……軟軟?”
“哎?”
正在後面踢踏着石子的賀缈連頭都沒擡,幾乎是下意識應了一聲,脫口而出。
謝逐猝然回身看她。
賀缈也才反應過來,心中已是掀起巨浪。她猛地擡起頭,眼底滿是驚詫,卻轉瞬即逝,“我還以為……公子在叫我呢。”
青……阮,阮阮?
是了,他第一次聽這名字時也想到了,可……應當只是巧合罷了。
謝逐眉頭一松,正要轉頭繼續追問,卻見那相士已搖搖擺擺朝山下走去,走到賀缈身邊時笑了兩聲,“喏,這不就有一個嗎?”
賀缈被他笑得心裏發慌,趕緊站回了謝逐身邊,卻不料謝逐竟也側頭定定地盯着她瞧,像是想從她眼裏瞧出什麽來。
有那麽一瞬,賀缈都以為是自己的明眸出了纰漏,讓他看出了什麽異樣……
“公子方才在說什麽?我小時也被母親喚作阮阮。”
賀缈岔開話題,已經很久沒人再用這小名喚過她了,謝逐怎會好端端的突然叫起?是巧合還是有其他用意?
謝逐抿了抿唇,收回視線,“時候不早了,下山吧。”
不知為什麽,賀缈總覺得他看上去似乎有些失望。
兩人又循着方才來時的山路往山下走。
“青阮……”
“嗯?”
“你,幼時可曾患過眼疾?”
“……不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