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永初八年,春。
今年開春較常年早了數十日,三月未至,皇宮內苑已是花團錦簇,枝展葉開。
因着這個緣故,宮中宴賞百花的日子也提前了。
最早傳出宮中重開百花宴的消息時,盛京百姓無一不覺得稀奇。
畢竟永初帝即位以來,這春日裏的百花宴只召開過兩次。前兩次還是奕王在位攝政之時,而自兩年前女帝及笄,宮中便甚少設宴招待近臣了。
回廊盡端的廊梯之上,兩名身着青色袍衫的內侍低着頭,步伐匆匆走在最前面,跟在後面的一衆貴女兩列并行,身側都只帶了一個侍婢随行。
都是正值及笄之年的少女,含苞待放,娉娉袅袅。走在這臨水的行廊之上,倒是讓這宮苑深深的壓抑之感減了稍許。透過廊邊那菱形窗格映在粼粼水面,亦是一道怡人的風景。
此次百花宴與以往略有不同,宴請的并非朝臣,而是一些和永初帝年紀相仿的世族子弟、名門貴女。
大顏并無男女不同席的規矩,這次百花宴是瑾太妃的意思,召貴女進宮是為了給永初帝召些玩伴,而同時宴請世家公子則是希望永初帝能從中擇出皇夫人選。
方以唯低眉斂袖,心事重重地跟着隊伍走下廊梯。
她穿着一身素色雲衫,外罩暈間錦半臂,一襲天水綠羅裙,裙裾收束,腰間綴飾着金葉銀鈴,行步間玎玲有聲。比起其他貴女,她實在算不上盛裝,頭上也只梳了一個淩虛髻,簡單地簪了支藍田玉簪。
內侍将貴女們引至花園,園中處處桃李花妍。宮人們已在花樹下布置好了桌案,主位正對着花林。
“陛下還在鸾臺處理政務,還請各位在此處稍等片刻。”
待內侍一退下,始終不敢擡頭的貴女們終于稍稍松了口氣,自發地四散開來,但卻又不敢走遠,只能在花林外徘徊。
方以唯根本沒心思賞花,那滿眼的春光也只是讓她徒增惘然。于是便尋了最角落的桌案落座,盯着案上的金扣青瓷茶盞出神。
“難得進宮,這位姐姐竟不去賞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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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她獨坐,一同樣落單的粉衣女子走了過來,在她身邊坐下。
方以唯心中煩悶,只擡頭朝她笑了笑,并不言語,希望她自讨沒趣能盡快走開。
“小女虞音,家父定遠将軍虞遂廷。不知姐姐府上是?”
然而女子卻并不是個識趣的人。
方以唯微微颔首,“家父方淮,任禮部侍郎。”
“方……”
虞音似乎是早就知曉了她的名號,微微有些詫異,認真地上下打量她,“姐姐莫不是方以唯?”
她的音量并不低,園中離她們稍近點的幾個貴女都聽到了,也開始悄悄交頭接耳,看向方以唯的眼神有些複雜。
“正是。”
方以唯別開臉,低低應了一聲。
虞音笑得古怪,話匣子竟還打開了,“早就有所耳聞,方姐姐是名動盛京的才女。前不久又聽說姐姐已和宣平侯世子議親,未來便是世子妃,真是要提前恭喜姐姐了……”
聞言,方以唯身後的婢女茯苓嘆了口氣。
還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
“砰——”
方以唯猛地站起身,面上已難掩不耐,“我去別處看看,先告辭了。”
說罷,便轉身離開。
茯苓趕緊朝虞音福了福身,随即跟了上去。
被當場駁了面子,虞音自是臉色難看,氣得将手中帕子絞成一團。
“不就是要嫁進侯府了嗎,有什麽好得意的!盛京第一才女和盛京第一纨绔,還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話音還未落,不遠處的行廊便又有幾個世族公子被內侍領着朝這裏走來。
為首的男子玉冠束發,一身紫羅上領長袍 ,腰間束着嵌玉革帶,嘴角噙着笑,襯得面容格外俊朗。原該是讓貴女心馳神往的容貌氣度,然而……
“小姐慎言。”
虞音背對着行廊,她身後的丫鬟卻是眼尖,見有人走了過來,趕緊上前一步小聲提醒。
聞言,虞音噤聲,一回頭,視線就粘在了那走在最前面的男子身上。
“那是什麽人?”
她怔怔地問。
恰好有宮娥過來上糕點,垂首回答,“是宣平侯世子。”
盛京赫赫有名的混世魔王——
宣平侯世子寧翊。
= = =
“小姐你慢點。”
茯苓疾步跟在方以唯身後,不知不覺已經入了花林深處。花枝掩映處,竟有一座殿閣隐隐約約露出了檐角。
方以唯心裏很亂,直到看見那殿閣,才微微頓住了步子,擡頭看向匾額——臨水殿。
“小姐,你……你消消氣。”
茯苓終于追了上來,上氣不接下氣,“那虞家小姐或許也沒有別的意思,論家世,宣平侯府的确是旁人攀都攀不上的婚事啊。若不是這盛京第一才女的名號,宣平侯夫人也不會……”
方以唯苦笑。
若不是這招搖的名號,宣平侯夫人也不會獨獨挑中了她。
宣平侯府門楣顯赫是不假,但這位世子的劣跡,整個盛京,誰人不知誰人不曉?
空有一副好皮囊,成天游手好閑不務正業也就罷了,偏偏還風流成性,流連煙花之地,甚至曾因強搶民女鬧出過人命官司。
但凡是好人家未出閣的姑娘,一聽到寧翊這兩個字,在家的都要緊閉門窗,外出的都要繞道而行。後來就連家中長輩恐吓不聽話的小丫頭,用寧翊都比旁的妖魔鬼怪要管用。
若說盛京還有哪些人每日翹首以盼,希望見到宣平侯世子的,那必定是在各大賭坊和青樓裏。
茯苓心中亦覺不忿,但卻是敢怒不敢言。
宣平侯夫人看中了小姐的才名,老爺也有意與侯府結親。雙方已合過八字,擇吉日傳換庚帖,若無意外,這便是板上釘釘的婚事。
可意外……還能有什麽意外可以阻止這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事?
“小姐,世子雖然名聲不太好,但畢竟還是宣平侯唯一的嫡子,未來還會承襲宣平侯的爵位。小姐只要坐穩世子夫人的位置,未來便會是侯府的女主人。管他世子在外有多少風流債,那都是些進不了侯府上不了臺面的女人。小姐你的孩子才是能襲爵的嫡子……”
茯苓也只能這麽安慰方以唯。
世子夫人,侯夫人,侯府嫡子。
這些已經聽得耳朵起繭的話,如今聽來還是很刺耳。
方以唯攥緊了手,十指扣進掌心,掌心傳來一陣陣刺痛。
她方以唯,三歲識字,五歲成詩,七歲能賦。十三歲随祖父邺下學宮一游,論戰十數位學宮士子,一戰成名,也因此名動盛京,有了第一才女的名號。
“茯苓……”方以唯無奈地嘆了口氣,“我從小詠詩作賦熟讀經史,不是為了做世子妃,不是為了做侯夫人,更不是為了生下嫡子承襲侯府爵位。”
“咔嚓——”
不遠處的假山後突然有了動靜。
“什麽人?”
茯苓警惕地看了過去。
下一刻,栽滿芍藥的假山後,身着緋色袍衫的年輕內侍率先走了出來,身後跟着走出兩人。
其中一個是梳着單螺髻的小宮娥,而另一個……
女子看上去和方以唯年紀相仿,眉間繪着一朵鳳形朱钿,朝兩側暈開了顏色,将眼角眉梢的鋒芒柔化了些許。
那一身銀紅色綴芙蓉花紋的對襟雲衫看似平平無奇,但下襯的單絲羅籠裙,裙擺不顯眼處卻貼飾着一朵金箔團窠花。
方以唯心裏一咯噔,越發不動聲色地打量起來人。
顏朝女子大多喜愛較為繁複的衣袖,而面前這位,卻偏偏用繡帶束緊了袖口,袖口隐隐還能瞧見蹙銀盤紋。不似廣袖雙垂的拖沓,這一束袖倒顯得幹淨利落。
再加上女子未梳發髻,只用嵌玉金冠束了發,手中還拿着一沉香木折扇,分明是明豔昳麗的天姿國色,卻偏偏讓人覺得如同男兒般英姿飒飒。
方以唯心中已有了個大膽的猜想,驀地擡頭,又仔細朝女子的雙眼看去……
察覺到她的視線,女子執扇的手微頓。
那雙鳳眸也淡淡地看了過來,眸色幽邃,像是怎麽也看不見底的兩汪黑潭。
……并不是傳聞中的異瞳。
方以唯失望地垂下眼。
“小姐可也是來宮中赴宴的?”
緋衣內侍問道。
方以唯定了定心神,點頭,“小女方以唯,家父禮部侍郎方淮。”
女子饒有興致地看了眼方以唯,笑着歪了歪頭,朗聲道,“原來是方大小姐……我也正要去百花宴,不如同去?”
作者有話要說: 《顏朝》終于開了,讓大家久等了
(現在開文越來越沒有儀式感是怎麽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