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真相 “告訴陸司淮,照顧好自己,別開……
第64章 真相 “告訴陸司淮,照顧好自己,別開……
葉寧進過上百次山, 卻是第一次知道這山裏還有一座古寺廟。
葉寧擡起頭,看到寺廟的飛檐。
古樸灰色的檐瓦掩映在層層巒翠間,脊上正坐着一只脊獸。
葉寧看不清那脊獸的模樣, 單看輪廓, 有點像他送給佛渡橋的那只小橋頭獅, 不過是放大版。
脊獸旁邊是飛檐翹腳,下頭懸着的一個驚鳥護花的風铎。
山風一過,鈴便響兩聲,風吹玉振, 像極了講法誦經之聲。
葉寧不知道自己沿着石階走了多久, 這山裏的時間好像有其自己的運轉規律。
他感覺自己走了很久的路, 低頭一看表上的時間,卻只過去五分鐘。
而那寺廟的飛檐更是奇怪, 明明擡頭就能望見, 卻怎麽都到不了。
葉寧想停下歇一歇,可一想到爺爺還在佛渡橋等他,便不自主加快腳步。
葉寧數不清自己爬了多少階,到後來已經是悶頭前行, 等到他腿骨都開始發脹發疼的時候, 耳邊終于再度響起熟悉的鐘聲。
葉寧怔忪好幾秒,聞聲擡頭——
映入眼簾的是一株巨大的古柏。
那古柏橫卧于寺廟朱色斑駁的護牆上,樹身向南傾斜着, 形似卧龍。
寺廟無門,無牌匾, 就像這座同樣無名的深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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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一切都帶着厚重的歷史痕跡,深山古寺,像是古時志怪小說中的“經典場地”, 随便換個人單獨前來,大概都會扭頭就走,不做任何停留,可葉寧卻沒有絲毫悚然之感。
他擡腳走進去,踩着滿地青苔,穿過長長的青石板徑,走了百來米之後,葉寧終于遇到進寺以來,第一扇門。
一扇古舊的、漆面已經脫落斑駁得不成樣子的木門。
門面雖然潦草,但意外的并不顯髒。
葉寧曲指叩響門扉,咚、咚、咚,均勻規則的三下。
無人應答,意料之中。
葉寧雙手撐在門縫兩邊,悄聲推進去。
門縫推開的瞬間,一道陽光從上而下,落在葉寧身上。
門內門外仿佛兩個世界。
門外清冷幽微,滿地苔痕,像是久無來人,可內門卻是一派溫暖之景。
石板鋪成的地面幹淨無塵,庭院上下左右被“回”形的長廊裹在中間,庭院左上方的角落就是一株冬青樹。
樹顯然被養得很好,在這數九天中,頂着青蔥的枝葉,綴着飽滿紅潤的果子。
庭院無人,冬青樹下卻擺着一張方桌。
桌上鋪着一張仿古色的宣紙,一塊朱砂墨,一方硯臺,一支毛筆,一個身形鑼鼓的淺雲水盂,還有一支白蘭花。
空氣中焚着水木檀香的氣息。
葉寧輕輕嗅了一下,這氣味有些熟悉。
…他好像在陸司淮身上聞到過。
葉寧視線被那張方桌吸引,不自覺朝着那邊走過去。
葉寧對深山古寺中出現一張方桌,桌上鋪着筆墨紙硯,并不感到奇怪,只對這朵突兀的蘭花格外好奇,等走近才發現,原來是這書桌的“主人”拿白蘭花做了筆擱。
毛筆就橫在延長有柄的花托上,很風雅。
葉寧的視線在那朵白蘭花上停留了好一會,然後移開,落在一旁的宣紙上。
宣紙用一塊黃銅鎮紙壓着,上頭有字,朱砂墨跡已經半幹,但沒有完全幹透,像是剛剛擱筆。
葉寧此時正站在方桌的東面,視線倒轉,本就看不清楚,宣紙上字跡又小,他隐約只能看到好幾個“一”字。
葉寧靜站幾秒,沿着方桌桌沿走到正面。
方位正對的那一刻,他終于看清宣紙上的文字,上頭寫着——
于一微塵中,悉見諸世界。
一花一世界,一葉一菩提。
葉寧:“。”
第一句葉寧知道,出自《嚴華經》。
而第二句更是被廣為引用的佛學理念。
葉寧不懂這兩行字的用意。
但畢竟是他人的東西,未經允許,盯着看不算禮貌,于是葉寧只是打眼一掃,正要後退,卻忽然覺得有哪裏不對。
他腦海不斷閃過剛剛看到的文字。
等等。
是不是寫錯字了?
葉寧懷疑是自己看錯了或是記錯了,他停頓幾秒,要驗證似的一低頭,徑自看向第二句話。
事實證明,他沒看錯,紙上寫着——
一花一世界,一頁一菩提。
不是樹葉的“葉”,而是書頁的“頁”。
因為當時他只是打眼一掃,而這句話又實在熟為人知,大腦便自動補全了文字,以至于沒有第一時間發現。
葉寧:“?”
葉寧不覺得寫下這句話的人會犯這麽低級的錯誤。
他盯着桌上那一頁紙和一朵蘭花,陷入沉默。
就在這時,葉寧身後忽然傳來一陣細微的聲響。
窸窸窣窣的,像是枝葉輕掃的聲音。
葉寧懵了下,一下轉過頭去。
院子裏來人了。
一個穿着鴉灰色苎麻僧衣的人從冬青樹後面走了出來。
他眉眼舒朗,手裏拿着一把枯竹紮成的掃把,那窸窣的動靜就是枯竹竹枝和竹梢掃過地面的聲響。
那人朝着書桌的方向看過來,視線從宣紙移到葉寧身上。
葉寧:“。”
葉寧一下醒過神來。
像個被家長當場抓包的倒黴孩子,往後退了一步,愣了幾秒後,朝着那人行了個佛家禮:“打擾了。”
那人卻是笑了下,把掃把随手靠在冬青樹樹幹上,開口,語氣很随意地說了一句:“故人來訪,不打擾。”
來人明明是年輕的樣貌,面上卻透着一股只有長者特有的仁慈。
…故人?
葉寧:“我們…見過?”
葉寧确認沒有關于這人的任何記憶,可又覺得他的眉眼的确有些熟悉。
“我們沒見過,但從佛渡橋來的,都是故人。”他說。
葉寧心口一震,在原地吹了好一會兒的風,才找回自己的聲音:“我該怎麽稱呼您。”
那人語氣平淡:“我俗家姓陸。”
葉寧眨了眨眼睛。
又懵了好幾秒。
葉寧:“…哪個‘lu’?”
那人:“陸司淮的陸。”
葉寧:“………”
葉寧已經知道這人是誰了。
而那人也同時給出答案:“喊小叔就好。”
葉寧:“…………”
葉寧喉間發緊,像被這庭院間的風噎住了。
陸懷慈看到了葉寧的表情,疑惑地挑眉:“怎麽,兩人還沒談?”
葉寧:“………………”
就在幾天前,住院那段時間,葉寧從四面八方聽到了有關陸司淮小叔,也就是傳聞法源寺首座,六歲便生慧根的慧聞大師的各種傳聞。
無論是秦樂舟,還是段開他們,衆人口中的慧聞大師不是佛法造詣高深,就是乘光而來,身如不系之舟,般若自在。
無論哪種說法,無一不是高僧模樣。
葉寧從沒想過真人會這麽…随和?
見葉寧不說話,陸懷慈朝他看過來,沒說話,眼神中卻寫着“真還沒談?”的疑問。
葉寧漲紅臉,終于喊了一聲:“小叔。”
小叔=談了。
陸懷慈看着葉寧發紅的耳根:“臉皮怎麽這麽薄。”
葉寧:“。”
葉寧終于知道陸懷慈身上的熟悉感來自哪裏。
陸司淮的眉眼和他很像。
…骨子裏的脾性其實也挺像。
葉寧還在思考的時候,陸懷慈已經走到方桌前,他開口問:“墨幹了沒。”
四下又沒有旁人,顯然是在問葉寧。
葉寧本能地回答:“嗯,差不多了。”
說起墨,葉寧又想起剛剛被抓包的事。
偷看是不禮貌的行為。
這人又是陸司淮的小叔。
葉寧稍有些局促:“進門的時候看到方桌上有紙,有些好奇,就過來了。”
“無礙,”陸懷慈說着,把鎮紙移開,将宣紙從桌面上拿起來,抖動兩下,鋪平,開口:“本就是給你的。”
葉寧一下擡起眼。
陸懷慈把紙遞過去,看着葉寧:“走了這麽遠的路,才來到這裏,辛苦了。”
他表情柔和下來,語重心長。
葉寧聽出了他的弦外之音,靜默幾秒,雙手接過那張紙:“嗯。”
他的确走了很遠的路。
翻山越嶺,跨過了生死的河流,才從一個人間走到另一個人間。
“小叔。”葉寧看着這張寫給他的紙,盯着某個角落許久。
“您寫錯字了。”葉寧輕聲說。
陸懷慈:“寫給你的,你覺得它是錯的,那便是錯的。”
一陣微風吹拂,将紙頁一角吹得彎折。
葉寧覺得此時的自己就像這張被吹彎搖擺的薄紙。
他呼吸放得很緩:“我原先以為這個世界只是一本書。”
陸懷慈寬大的衣袖拂過桌面,像在掃塵:“現在你依舊可以把這個世界當成一本書。”
“從某種維度來說,也的确就是一頁紙,一頁故事。”
葉寧沒想到會聽到這種回答。
陸懷慈繼續整理着方桌,聲音平靜到仿佛在和葉寧閑聊家常。
“這紅塵故事萬萬千,誰人敢說自己不是故事裏的人。”
“人世自紛紛,皆是虛妄皆是真。”
“你又怎知你‘原先’的‘世界’是不是一頁紙呢?”
葉寧從未設想過這種角度,一時竟被這個完全超出他認知外的世界觀鎮住。
“那這個世界的‘葉寧’呢。”葉寧問出困擾他許久的問題。
陸懷慈笑了:“哪有什麽原來的‘葉寧’。”
陸懷慈拿起放在蘭花柄托上的毛筆,攏着自己的衣袖,把毛筆浸泡在紅稠的墨汁中。
被風吹幹的毛筆筆尖像是活了過來,不斷汲取着硯臺中的墨汁,很快便從幹癟變得飽滿,圓鼓鼓的,像一個倒着的赤色壽桃。
陸懷慈提起筆,緩慢地移動到另一邊裝着清水的洗筆水盂上方。
他将吸滿墨汁的筆尖輕觸水面,手指往下一壓——
墨汁破開水面的瞬間,如同一條舞蹈的紅綢墜入水中,漾開,舒展,墨汁像是在呼吸,從紅綢變成千萬縷纏綿的紅繩。
“這筆尖就像你,這清水就像這個世界。”
“你‘落下’的瞬間,這個世界關于‘葉寧’的一切才真正開始。”
“将你們連接起來的,就是中間這纏繞的‘紅繩’。”
“是帶你來到這個世界的因果。”
在陸懷慈的話語中,又一個被葉寧遺忘的夢境在他腦海中清晰起來。
葉寧終于看見了在佛渡橋橋頭,拿走他那條紅繩的身影。
是陸司淮。
葉寧久久伫立。
“所以爺爺就是爺爺,”他深吸一口氣,聲音還是止不住有些發抖,“熹山的柿子樹和木屋,還是後山那墓裏……”
陸懷慈:“老橋做這些事可不容易。”
“尤其是你爺爺,他在那個世界與你的緣分已盡。”
“但世間之事就是陰差陽錯。”
“你成年禮那天,是他帶你進山,重新系了一條紅繩,繩上同樣纏着你和爺爺的因果。”
而紅繩又陰差陽錯被司淮拿走。
環環相扣,因果相纏。
陸懷慈把筆重新擱回玉蘭木托上,微轉過頭,看着山下佛渡橋的方位。
他沒和葉寧說。
他知道葉家大抵也沒将這事告知過葉寧。
葉家從認佛渡橋為幹親的那天起,葉紹章以及葉寧父母便将自己所有的功德福報都與老橋共享。
葉寧成年禮後那場大雨,把老橋屁股劈裂的那道天雷,便是天道給祂“牽橋搭線”的“懲戒”。
如果不是葉家功德福報夠厚,老橋熬不過那場天雷,那條紅繩也永遠到不了陸司淮手中。
至于這個世界有關“葉寧”的所有過往,都是天道為了補全世界規則,使其能夠正常運行而做的“障眼法”。
大道無痕,卻自有造化。
對渺如蝼蟻的芸芸衆生來說,異想天開的事,在天道那邊,也不過是一拂手。
就像執筆者一句“幾年後”,便輕巧帶過書中人漫長的光陰。
可即便不過一拂手的工夫,也是給天道找了麻煩,還要收拾殘局,所以才一道天雷劈裂了老橋屁股。
葉寧像個風塵一路,終于歸家的孩子。
一身抖不落的風雪,骨子裏卻是滾燙的。
他攥着那張紙,問出最後一個問題:“我會…回去嗎。”
陸懷慈沒說話,只看着他。
這沉默的兩秒,給了葉寧答案。
“會,是麽。”葉寧說。
可奇怪的是,在說出這個字的剎那,葉寧竟不覺得驚懼。
他做過許多“回去”的夢,夢裏的他沒有一次不是彷徨無助的,那種深切的恐懼不斷撕扯,即便醒來後餘勁也久久難消,就像夢中的勒痕透過恐懼,在真實的肌膚上顯露出來。
陸懷慈注視着葉寧的眉眼,有些意外:“你不怕?”
葉寧:“小叔要聽實話嗎。”
陸懷慈:“聽聽看。”
葉寧:“不怕。”
陸懷慈:“為什麽。”
葉寧從口袋裏拿出那條系着釋迦結的紅繩,低頭綁在自己手上,他一邊纏,一邊輕聲說:“因為相信我和他的緣分。”
陸懷慈怔了下,笑了:“是,你會回去一趟。”
是回去一趟,不是回去。
葉寧雖然有了預感,但聽到只是回去一趟,還是松了一口氣。
陸懷慈繼續道:“你來得突然,那個世界的因果還沒徹底了結,你得回去一趟,把該安頓的都安頓好。”
與葉寧猜得大差不差。
“大概什麽時候。”葉寧問。
從一開始就表現得“言無不知”的陸懷慈,第一次搖了頭。
“我只能算到你和那個世界緣分未盡,要回去一趟,但不會多停留。”
“至于什麽時候去,怕是連老橋都不知道。”
陸懷慈:“你若是真想問,那就——”
陸懷慈擡起手,虛空指着上方的位置。
葉寧順着陸懷慈手指的方向,朝上看去。
“問天意。”陸懷慈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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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寧最終帶着那張宣紙和“天意”走出古廟。
來時漫長辛苦的臺階,下山時卻如履平地,像是卸下所有負重,葉寧腳步越來越快,奔向佛渡橋的方向。
流水聲穿透山林,由遠及近。
葉寧看見橋頭那道等候的身影,腳步有一瞬間的停留,繼而再度奔跑起來。
“爺爺——”
葉寧的聲音伴着潺潺流水聲,在佛渡橋橋頭漾開。
葉紹章一下轉過身來,朝着葉寧張開手。
葉寧像兒時那樣撲進葉紹章懷裏。
“說了幾次,別跑,慢慢走,爺爺在這裏等你。”葉紹章聲音又緩又輕,可抱着葉寧的手卻很緊。
葉寧這次沒有哭,他張了張口,正想說“怕你等着急”,話還沒出口,眼前卻忽地一片眩暈。
這感覺……
葉寧想過“天意”也許會來得很快。
卻沒想到會這麽快。
但還好,自己已經經歷過一次。
這次他不怕。
葉寧強撐着最後一點清醒的意識,對着葉紹章開口——
“爺、爺爺,我在那個世界還有點事情沒有處理完,我得回去一趟。”
“但、但你別害怕,我很快就會回來。”
“你好好吃飯,好好睡覺。”
葉寧聲音越來越輕,失去意識前最後幾秒,他掐着自己手指,讓疼痛感給自己最後的清醒時分。
他閉着眼睛,在葉紹章耳側留下最後一句話——
“告訴陸司淮,照顧好自己,別開車,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