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牆上的窗子
牆上的窗子
沿着樹林走到深處,有一條潺潺的小溪。蒼白而單薄的陽光透過頭頂樹葉的縫隙灑落下來,在水面上反射出微光。小五擡起頭眯眼向遠去望去,樹影遮住了視線,但是根據方向推斷,在茂密的樹林之後,應該有幾家工廠。
“我們可以在這裏坐坐。”林樾楓說。
小五瞟了一眼她整潔而一塵不染的外衣,沒有說話。
林樾楓毫不在意地在河邊找了一塊大石頭坐下來,落葉馬上就沾到了她漂亮的衣服下擺上。小五走過去,在林樾楓身邊坐下來,有一股淡淡的香水氣味飄進她的鼻腔,那是她所陌生的香味。
兩個人望着永無止境流淌的河水,都沒有說話。林樾楓離她很近,這就意味着危險也離她很近。
在這種時候,小五控制不住地會想安潔琳,安潔琳從來不會使用香水,但是她用的護膚霜卻帶着一股淡淡的香味,以至于整座“安的小屋”裏似乎都散發着那股氣味。然而就在她下葬的那天,房間裏所有的香味都消失無蹤。
“赫斯特,我想你可以躺下來。”林樾楓突然對她說。
小五看了看周圍,她們坐着的地方很是局促,她并不怎麽想躺在肮髒泥濘的落葉堆上。
“我覺得沒有必要,上校。”小五說。
“你最好還是躺下來,”林樾楓仿佛突然之間對這個提議感到興致盎然,甚至她還建議,“你可以躺在我的腿上。”
小五震驚地擡起頭看着林樾楓,看着這個殺死了赫斯特的兇手。這個女人的邊界感就像布朗運動一樣沒有規律,随心所欲。
但是她還是這麽做了。首先,她覺得沒有必要在這個時間、這個地點和林樾峰發生沖突;其次,這裏是與世隔絕的樹林深處,在一條不會告密的小溪旁,這裏适合殺人抛屍,當然也适合她躺在另外一個女人的腿上。林樾楓接下來肯定會問她一些什麽的,這就是林樾楓頻繁出現在她面前的目的。
林樾楓懷疑她的身份,她并不在乎,她只是擔心會暴露伊萊·坎貝爾。
其實躺在林樾楓的腿上并沒有很難受,這得益于林樾楓的外衣下擺布料很高檔。當小五躺在上面時,她微微側過頭,看着遠處的溪水。
事實上,她曾經也和安潔琳有過這樣親昵的時候,雖然極少,但總歸是有的。有一次生病發燒,她就在“安的小屋”裏,像這樣躺在安潔琳的腿上,而安潔琳正在浏覽文件,那時候幾乎獨立黨人所有文件她都要親自過目,可能正是因為太過勞累,她的健康狀況一天比一天糟。後來很多文件她就會交給別人去看,有很多獨立黨人的身份就是在此時洩露了。當然,獨立黨人的損失劇增,還是在安潔莉卡執政之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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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天氣不太好,對嗎?”林樾楓的聲音從上方傳來,打斷的小五的回憶。
“是的,上校。”小五說。
“你沒必要總是叫我上校。”林樾楓說,語氣很輕松,聽起來她的心情不錯。
小五還沒有來得及說話,林樾楓又說:“也許我們能夠成為朋友。”
“朋友”這個詞語,比今天發生的所有一切都要可笑。小五幾乎就要爬起來詫異地看林樾楓一眼,但是她仍然安穩地躺在那裏,不動聲色。她了解這個女人,這女人為了達到目的可以做出任何事情、說出任何話。
下一秒,林樾楓伸過手,遮住了小五的眼睛,手心輕輕落在她的睫毛上,于是溪水、樹林、太陽不甚溫暖的光,都消散在黑暗之中。
“我想,陽光還是有點太刺眼了。”
*
林樾楓發現自己有了一項新愛好,就是透過赫斯特的臉,猜測冒充她的獨立黨人的樣子。
這種事情就像隔着一堵漆黑的高牆猜測牆後的風景,完全沒有頭緒;然而這回不同的是,這堵牆上有一扇窗子——
那就是“赫斯特”的眼睛。
那雙像一潭深水般沉靜深邃的眼睛,但在平靜的表面之下,蘊含着警惕、不安和悲傷。是個女人——絕對的,而且有着一定的閱歷,她本身或許就像是一本書,裝潢和印刷都是粗糙的,內容精彩絕倫。
她到底是誰?
這些天裏,林樾楓像瘋子一般翻遍了所有已掌握的獨立黨人的資料,試圖從資料上一張張像素不佳的照片中尋找到那雙眼睛。
但是一無所獲。
這個冒牌的赫斯特,是一個此前并未浮出水面的獨立黨人。林樾楓聽說過安潔琳曾經培養過很多這樣的人才,也許可以稱之為“死士”,不過那個傳言并未被證實過。現在看來,那也許并不只是個傳言。
所以,“赫斯特”是一個前所未有的對手,一個前所未有的獵物。
林樾楓興奮極了。
只是在樹林中,當她伸手捂住赫斯特的眼睛時,她的內心深處忽然浮現上來一種說不上來的恐懼。這種恐懼在狩獵的快感中,就像交響曲中出現極不和諧的音符。
為什麽安潔琳會派出她的死士來冒充赫斯特?
在帝國和獨立黨人的鬥争中,赫斯特注定會是一個不起眼的小人物,連棋子都算不上的普通人,安潔琳為什麽要這麽做?
柔軟的睫毛劃過她的掌心,随後就安靜得像是歸巢的鳥兒。她感覺到赫斯特沒有緊張或者驚慌。
這很好。
“我聽說接下來幾個月,菲爾德餐廳要舉辦幾場大型的宴會?”林樾楓問。
手心中的睫毛翕動了一下,好像是赫斯特在眨眼。林樾楓低頭看着赫斯特的臉,她塗的唇膏在蒼白的陽光下微微反光,口紅表面的油脂已經揮發,沉澱下來的是一種深桃紅色。
“我有這種想法。愛德華叔叔說這可能會增加餐廳的成本——我們還在商量這件事。”赫斯特說。
“你不想做的事情,當然可以不做。你現在是菲爾德餐廳的主人。”
“我只是不希望餐廳在我的手上關停。”赫斯特笑了起來,睫毛在林樾楓的手心中顫動着,像是蝴蝶的翅膀,只要林樾楓輕輕收攏手掌,就能将蝴蝶捏成碎片。
林樾楓說:“我記得你父母還在的時候,往年都會舉辦宴會。”
睫毛稍微抖動了一下,就像赫斯特做了一個挑眉的表情。但林樾楓感覺得并不真切。
“如果你要舉辦宴會,你會邀請什麽人?”林樾楓又問。
赫斯特稍微動了一下,像是要調整一個舒服的姿勢,因此帶動着睫毛從林樾楓手心掠過。
“我想邀請您,可以嗎,林上校?”赫斯特說,語氣似乎帶着笑,這是一種生意人通常會有的試探性玩笑語氣,如果林樾楓拒絕了,赫斯特就可以繼續用這種語氣說她只是在開玩笑。
所以林樾楓就真的笑了起來:“榮幸之至,小可愛。”
她們之間的氣氛顯得很放松了,至少林樾楓覺得赫斯特現在看起來很輕松。她蓋在赫斯特臉上的手也幾乎就要移開了——
但是她忽然停下了手上的動作,而是繼續又問道:“安潔琳也會參加嗎?”
手心中的睫毛一動不動,仿佛被冰雪凍住了,或者是什麽人猛然凍結了時間,使得赫斯特被永恒定格凝固在這一刻。林樾楓感覺到赫斯特臉頰的肌肉繃緊了一下。
不過只有一下,凝固的時間又開始流動。赫斯特輕松而随意地回答了她。
“我沒有叫安潔琳的朋友。”
林樾楓當然不會對這個答案滿意,只是她很清楚,她不會從赫斯特這裏得到需要的答案。
林樾楓移開了手,赫斯特平靜地和她對視着,陽光灑在她的臉上,她的皮膚透明得就像是随時都會溶化。
這是個心照不宣的秘密。眼前的赫斯特分明知道安潔琳的下落,但無論如何,她不會告訴林樾楓。
而此時此刻,林樾楓更想知道的并不是有關安潔琳在哪裏,她對安潔琳沒有一點興趣,她只想知道取代了赫斯特的靈魂到底是誰。
赫斯特已經坐起了身,輕松地躍下她們坐着的巨石,站在柔軟的落葉上,凝視着她。她的金發有些亂了,臉頰一側被壓出了紅印,不過這些都沒有使她顯得狼狽。
“天色不早了,我累了。我想我們應該回去了。”
赫斯特的眼中有一種奇異的光,以至于連她原本藍色的虹膜都看不清楚了,仿佛有一個惡魔正隐藏在她的軀殼之內,而眼睛是唯一能看到這個惡魔一個掠影的地方。
林樾楓笑了:“這話不是應該由我來說嗎,小可愛?我提出的兜風,再由我提出把你送回去。”
“那無關緊要,”赫斯特同樣笑道,她的笑容好像忽然充滿了惡意,“也許我們可以成為‘朋友’。”
“朋友”這兩個字被赫斯特咬得很重,她似乎在暗示什麽,或者強調什麽。
林樾楓不會退縮的。畢竟,這就是狩獵的樂趣,不是嗎?
她們回去了。沒有訊問,也沒有謀殺和抛屍,這只是一場尋常的兜風,用以加深彼此的了解。或者說,加強彼此的厭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