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三章
這艘飛船破得令人發指,連一塊完好的星能接收板都拼湊不出來。
薩克帝花了一整天的時間,把所有的工蟲屍體拖入垃圾處理倉,二十只工雌前船員徹底成為了歷史。擁有一艘破爛飛船的壞處在于什麽事情都得親歷親為,包括拖屍體。等那些大件垃圾順着彈射滑軌脫出飛船、消失在宇宙中,他才覺得整條船變得清爽了一些。
白色的雄蟲作為曾經乘客中唯一的幸存者,依舊被薩克帝扔在那個小艙房裏。
考慮到對方發出咯啦咯啦的倒氣聲充滿喜感,于是薩克帝順手給對方起了個格拉的代號。
格拉顯然過于害怕薩克帝,它一直縮在房間的小角落,半步也不會離開它所認為的安全區。薩克帝在思維上還保留着人類的習慣,每天一次将食物扔進對方的艙室。
倘若不是喂食,他幾乎要遺忘自己還有一個鄰居存在了。大多數時候格拉安靜得像是死了一樣,蜷在室內裏一動不動。
薩克帝利用這個時間趟遍了整個弧形的飛船,在心底下了一個結論:這是一艘劫掠船。
舊時代的蟲族奉行單雌生/殖的模式,王蟲地位高于一切。然而在和人類對峙的三十多年中,人類充分展現了抗壓的天分,從一開始的被壓着揍到快要團滅,到後來打得有來有回甚至數次殺穿王蟲巢穴,以言傳身教的形式逼着這惹人生厭的鄰居學會了“雞蛋不要放在同一個籃子裏”的道理。
在第五次王蟲被成功擊殺後,蟲族大概率被殺麻了,培養一只真正蟲母的代價是高昂的,一連培養五次可謂沉沒成本過高,于是整個蟲族從高度統一的單核模式,逐漸轉變為由十數個核心基因種統率不同族群的分散模式,再也沒有新的蟲母誕生在星系中。
歷代王蟲殘存的直系們瓜分了蟲族,形成新的族群,每個族群以直系們分化成的亞王蟲為巢穴中心,族群中的核心基因種和中低基因種工雌拱衛整個巢穴。
十多個直系核心基因種的家族占據着蟲族星域,還有一大部分脫離家族或者家族在争鬥間覆滅的蟲類,成為了漂流在星際間的劫掠者和流浪者。
鬥争中失敗的蟲族整個家族會被全部碾碎,最開始從成蟲到卵無一存活,後來這些腦子一根筋的鄰居大概是考慮到耗損率過高的問題,一些工雌、雄蟲和蟲卵被合理地廢物利用,轉手成為了可供族群內部交易交換的物品。
對人類而言,這種變化喜憂參半。
好消息是蟲子們的總體攻擊性下降了,壞消息是核心分散的蟲子更難殺了。人類再也無法沖進王蟲巢穴把它們的蟲母一鍋端掉,社會結構改變後的蟲族看起來松散,但當你打死一只後,會有無數的只從四面八方各種犄角旮旯裏噴湧出來。
疲憊不堪的交惡鄰居不得不偃旗息鼓,雙雙進入一段漫長的恢複期。
這艘劫掠船的特點過于明顯。整個船體下層遍布艙房,裏面堆積着零散的能源礦石、食物、低級交易品、不知道從哪裏搞來的一大批破損蟲卵,以及一只差點被吃成零碎的雄蟲。
這令薩克帝不禁懷疑,自己的蛹也曾是它們的“貨物”之一。畢竟一群低等基因種不太可能變異出一只核心種來。
大半天的時間被用來進食和熟悉整艘飛船的操作,身為人類時他拆過塔艦、護衛艦、巡邏艦、輕型和重型機甲,也拆過不同制式的蟲族飛船。
他輕易上手了劫掠船的操作,調出航道星圖,但對于一整份的航行記錄卻陷入文盲般一籌莫展的境地。
蟲族擁有兩套書寫符號:通用書寫語系和情感書寫語系,兩分屬于完全不同的體系。人類對情感書寫語系的有效研究少之又少,這種原始視覺系語言仿佛自帶加密。
很不幸,身為人類時的薩克帝對兩種語言都不太熟。
他并非語言專家,職業需求讓他可以辨認出一些最基本的通用書寫語的意思,比如“吃”,“攻擊”,“死亡”,“武器”等少量的簡單标識,以及各種基礎數字,但除此之外的部分對他來說全都如同天書。
荒謬的是,在人類看來極為晦澀的情感語系,對蟲族來說卻更容易理解。就像鳥類在看到絢爛的蝴蝶翅膀後會感到恐懼、放棄進食一樣,蟲族的本能讓它們能夠快速理解那些繁複的圖案。
然而在正式場合,比如編寫程式、書寫航行記錄,蟲族會采取更符合邏輯、更為精确的通用語。
眼下這份航行記錄毫不意外地采取了通用語進行書寫。
複雜程度足以讓人眼前一黑。
薩克帝在心裏将向格拉提問排上日程,他需要一個掃盲老師,也需要一個免費咨詢師。
太多信息需要核實,問訊結果不一定符合他的心理預期,最好的答案是他仍身處原本的宇宙、同一條時間線。倘若像人類電影裏演的那樣,人死亡後會各個平行宇宙穿越,才真稱得上某種恐怖故事。
随手翻動那些漂浮在身側的星圖投影,眼下他和他新獲得的飛船處于一個遠離人類族群的地方,深入蟲族內部,同最近的人類居住地小玫瑰星域也隔着十萬八千光年。
薩克帝坐在一堆星球中,啃着從貨艙貯存的異獸身體上拆下來的骨肉相連,嘆了口氣。幾顆飄來飄去的小行星撞在他的頭上,因為繞不過眼前的障礙物,而做出了人工智障一般原地轉圈的動作,如同發光的水母般在空中浮動。
更不樂觀的是,這破到難以恭維的劫掠船離四面漏風只差一線,艙內儲存的能源也所剩無幾,急需一次補給和升級。
原裝船員顯然給這次航行設置了一個目的地,自動定航系統依然在運行。當薩克帝仔細查看整條航線,發現它經過兩個非常規躍遷點,倘若一切順利,劫掠船将于一個小宇宙循環後到達某個陌生小行星。
那是一顆類地行星,有自己的主序星,以及兩顆環繞衛星。
無論動身前往人類星域,還是大海撈針一樣尋找塔艦,此刻都算不上什麽好選擇。
如果兩周以內這艘劫掠船還未獲得能源補給,很有可能它将變成一個超大版豪華墳墓,讓薩克帝落地成盒,成為他未來一勞永逸永遠的家。
雌蟲的身體強度遠大于人類,但他不想測試他的新身體在宇宙中漂流多久才會挂掉。
更不幸的是,劫掠船是沒有資格接入時間河的。正規港口只接納正規船只,這意味着繞道其他目的地變得困難重重,需要浪費大量能源和時間。
這點倒和人類的社會十分類似,無論是蟲族的劫掠船還是人類的走私船,永遠都偏愛一些風險更高的小衆航線,而非需要嚴加審/核的正規航路。
在戰争間隙,走私船貿易曾經一度非常興盛,小到生活物資,大到武器人口星核能源,全都是運輸內容。
薩克帝曾經不得不分出部分精力,從軍隊中抽調來一批巡邏稽查艦,滿宇宙到處亂竄逮人,挖掘出一堆匪夷所思的非正規航線,以遏制愈演愈烈的黑市交易。
這批巡邏隊迅速成為窮得叮當響的帝國軍團中一枝獨秀的奇葩存在,當大家因為長期戰争而普遍資源匮乏的時候,稽查小隊富得流油,并且順利完成了自我進化,無師自通地飛快掌握了包括但不限于卸磨殺驢、釣魚/執/法等黑吃黑手段,将收繳來的走私貨物就地分/贓,很大一部分直接流向軍部的財務庫,反哺前線戰争。
峰值期整個巡邏稽查隊曾創下一個小宇宙循環內繳獲47艘走私船的壯舉,其中最離譜的貨物是被偷摸着拆分發貨倒賣的、十二套屬于前泛銀河共榮聯邦軍的核心動力爐,讓薩克帝讀完報告後忍不住給巡邏隊批準更換了全套最新型的近戰機甲。
但歸于迷信和玄學範疇的人品守恒定律永遠存在,眼一閉一睜,薩克帝自己變成了劫掠船的擁有者。
蟲族沒有正規政/府,只有不同的族群勢力。無論是航道還是時間河的接入港口,全數掌握在核心種家族手中。蟲子之間的鬥争遠不像人類那樣委婉,一艘沒連網的黑船随便跑進核心種族群的星域,約等于名副其實的送死行為。
這也是為什麽眼下這艘飛船的定航路線小心翼翼地繞過了所有低風險航道,專注在犄角旮旯裏找路。
徹底将物資整理分類,然後把那只白色的雄蟲拎出來問話,成為了需要立刻執行的安排。
眼下的情況就像是一幅缺胳膊少腿的拼圖,在獨自對現狀進行挖掘毫無進展之後,薩克帝果斷選擇先理清貨艙,然後找蟲咨詢。
細密的副齒輕松嚼完了異獸的骨頭,他站起身來,拂開環繞在四周的星圖,把那堆沿着軌道旋轉的小星球從身上抖落掉。
艦橋前往倉庫的途中,路過雄蟲的船艙——在此之前薩克帝甚至貼心地替它将那扇被撕爛的艙門,嚴絲合縫地堵了回去。
他的五好鄰居依舊一點動靜都沒有。
薩克帝在貨艙裏翻了翻,原本的船員看起來不太講究衛生,把食物和貨物全堆在一起。
但蟲類啃木頭能活,啃土也能活的特性,注定了它們對食品的安全質量不上心。
在翻找整理食物的時候,薩克帝一度提起十二萬分的小心,生怕不小心從儲物罐裏掏出某些不适合食用的物種殘骸。在罐裝食品裏發現自己曾經的同類,必然不會是什麽快樂的經歷。
他的信腺感受到大量的、混雜在一起的氣味,這稱不上什麽愉悅的感受。
翅囊裏的翅翼快要完成充血,隐匿在他的肩胛下方蠢蠢欲動,提醒着他這具身體餓得很快。
在一整天的時間中,他攝入了遠高于正常雌蟲所需求的能量,幹一會活就吃兩口随便什麽東西,異種殘骸、異獸殘骸、保存良好的蛹殼……幾乎有什麽吃什麽。
剛步入成年期的雌蟲對于能量的需求近乎一個無底洞,能否及時獲得豐沛的能量直接影響到他的最終發育結果。
蟲族總體來說是個相當神奇的物種。沒有食物的時候,它們能夠活得有聲有色;食物充足的時候,這玩意兒就會像吸了水的胖大海那樣迅速進化,展現出一種令人恐懼的筋肉壓迫感。
好在意外之喜總是來得很突然,清點那些五花八門的貨物時,他在滿眼的垃圾裏找到了一個治療倉。
雖然看起來型號和劫掠船一樣老舊,但勉強給人一種熟悉的安心與信賴。
薩克帝敲了敲治療倉的外罩,在标着通用書寫語符號的摁鍵上摁來摁去,連猜帶蒙啓動了機器,确定這古董型號可以正常運行後,思索了一秒要不要将格拉——那只白色的雄蟲拖進來。
距離上一次投喂過去了很久,對方毫無動靜,這個合格且自覺的蟲族鄰居活得像是死了一樣。雄蟲遠不如雌蟲強悍的自愈能力,以及它身上大大小小的傷口,都讓薩克帝偶爾擔心他的鄰居會悄無聲息地涼在角落裏。
理論上來說,對方現在擔負着提供信息、校正時間線、替薩克帝掃盲的多重積極作用,如果它死在半路上,短期內很難再找到這樣一個缺乏攻擊性的友好旅伴。
薩克帝決定适當地把對方拉出來社交一下。
于是為期兩天的、短暫的、相安無事的鄰裏關系,迅速地迎來了終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