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古代物怪03 物怪成人
第92章 古代物怪03 物怪成人
怪物對阿忘更好了。
就算她偶爾說些他不愛聽的話, 他也不像過往那樣懲罰她。
他得知了她的名, 阿忘,阿忘……他經常心裏呢喃着,像是長出的鳥雀嗷嗷待哺。
阿忘。
塵世的少女,夢幻的少女, 一把刀被寒冰掩蓋, 生不出愛的少女。
怪物越了解人類,越了解阿忘, 他就越驚心。
她是如此地厭惡他,甚至不吝惜單薄的武力想要殺掉他。
他又一次不被接納。他徘徊在這世間, 孤零零的, 或許他該學會嗜殺,殺到一定地步就沒有人能忽視他。
“阿忘, ”他輕輕地叫她,他變成一只鳥爬上她沉睡的肩頭, “阿忘。”
春天來了,他要叫醒她,哪怕她看過來的目光藏着冰渣子似的惡意。
“我做了一個夢, ”怪物說, “你會永遠存活, 而我永遠消亡。”
“我該驅逐你, 暴力地對待你,演上一出威脅與服從的戲曲。”怪物撫上她柔軟的臉頰,“人間的公主,劊子手, 聰明的少女。”
“你試圖絞殺我, ”怪物道, “我不從。而你奔往死亡的大火裏,我自願的。”
怪物神神叨叨地說着,他在睡夢中仿佛捕捉到了命運,醒來後卻只剩幾句矛盾混亂的言語。他自己也不知其中含義。
怪物化為一朵花,插在阿忘發間:“阿忘,你該醒來了。”
阿忘醒後,怪物這朵花從她發間跳下來,試圖跳到阿忘手心,阿忘躲開了。
她不願接住他,哪怕他此刻的外表柔軟無瑕。
怪物滾到塵土裏,花瓣枯萎下去,一頭巨狼出現在原地。
“我帶你疾奔吧。”怪物道,“春天的原野,你會喜歡的。”
綠幽幽的山谷,一望無際的原野,清風拂過耳畔,人間沒有的自由。
“我來這裏幾年了?”阿忘問,“我想回去。”
她的頭發長了,殺怪物的心也沉了。她似乎只能接受這樣的命運,接受一頭怪物的獻媚。
“跟我走。”怪物化為金龍,抓住阿忘,一雙突兀的翅膀展開。
他帶她到天空之上,要她看人類之外的地方不比人間差。
只要她願意習慣,她會生活得很好很好,無憂無慮快快樂樂。他會供給所有她需要的東西。
“這不是我要的自由。”阿忘在空中輕聲說,“你松手我就會死去,這不叫自由。”
“人間也沒有你要的東西。”怪物的吐息像一座山火。
幾年過去,他說人類的語言不再吞吐,熟練得倘若月光滲流。
“你的太子殿下成婚了,孩子都有了,你的家人也将你遺忘。”怪物曾去到人間打探消息,她的家人早已放棄,而太子殿下拒絕一樁又一樁婚事,執意招攬道士來尋。
他故意這麽說,他要她死心。
他不知道少女并不關心太子與家人,太子是她富貴的船,她在意船是因為她要渡河。
而所謂的家人,他們待她沒有親情,她回報相同的東西。
她只是依照慣例厭惡他。根深蒂固地恨他。
哪怕此刻高遠的風帶來清涼,目所能及的一切渺小,虛假的飛翔嘗試誘人,她也要恨他。作為他擄走她的回報。
巨龍飛翔着,盤旋在高空,突然他化成藤,徑自從高空墜下。
阿忘被藤纏繞着急墜,瀕死的恐懼攫取了她所有的意志,她腦海裏什麽都不剩,只有風只有空。
落到海面的那一瞬,藤蔓化作鲲魚,墜海擊出巨浪。
巨浪澆濕了她,從頭到腳濕出水的意志。
他的藤纏住她,不讓她跌落。他帶着她遨游。
他在海上所向披靡,遇到任何生物都能克之,他彰顯他在自然裏的力量。
海浪不斷地沖擊着阿忘,等怪物自以為帶阿忘領略了自然風光回到岸上時,阿忘已經凍得渾身顫抖。
他到底明不明白,她沒有他怪異的軀體,抵擋不住水與寒的傷害。
阿忘倒在地上,一邊落淚一邊戰栗。濕軟的沙地弄髒了她的面龐,她要的不是與自然的親密接觸,她是一個俗人。
作為庶女,她得讨好嫡母讨好嫡姐才能活得好些。作為女子,在這個世界裏她需要一個丈夫,勾引太子她故意的。
她想要坐到更高的位置上,讓所有看不起她欺辱她的人都跪伏在她的腳邊。
她想要富貴想要權力,不想被嫁給纨绔子弟受折磨。
嫡母安排的婚事她不認,她明明已經足夠孝順,針織女紅給嫡母做裏衣,抄寫經書為生父祈福……能做的都做了,可他們仍然不願為她的将來着想一分半分。
那她只能自己去尋了,尋個好出路,再不要忍氣吞聲地生活。
可她籌謀到的一切都毀了。毀在這頭怪物的手裏。
怪物抱住她,他變成多毛的獸試圖給阿忘取暖。
他抱着阿忘回到建造的木屋中生起了火。他脫了她濕淋淋的衣衫,一邊燒水一邊抱着阿忘取暖。
他說對不起。
“你知不知道,”阿忘泣道,“你徹底毀了我的生活。”
她為之努力的一切,她好不容易即将擁有的一切,全都成了夢幻泡影。
她不喜歡這頭怪物,一開始他擄走她,她就不會喜歡上這頭怪物。
他有那麽多的方式表達歡喜,非要用這樣一種決絕的手段破壞她的一切。
她回不去了。就算她逃回去,人間也沒有她的容身之地。
世人眼裏,她是一個被妖怪擄走被玷污的失貞的女人,皇室容不下她,柳家也不會留下她。
她無處可去了。
流言蜚語能殺死一個人,過去好幾年,她都能想象那些污.穢.不堪的言論是怎樣将她诋毀。
她讨厭這個世界。
溫度剛好的水倒入浴桶裏,他抱着她浸泡,他化作一頭小羊羔,拿着帕子兢兢業業地給阿忘擦身體。
“以後不會了。”怪物羊的柔軟的聲音傳來,看似毫無威脅的稚嫩。
他用羊耳朵蹭阿忘:“不會了。”
他只是想要她開心,飛翔與遨游都可以很快樂。
“阿忘,我不想你離開。”潔白的羊毛,柔軟的雙耳,天真的眼瞳,他用這樣的形象蠱惑她。
阿忘嘴角微冷,攥住了他的耳,她迫切發洩心中的不甘與憤懑:“怪物,怪物,你以為囚禁了我,我就必須服從。”
她狠狠地攥他柔嫩的羊耳,一種淺淡的施虐的快感襲上心頭。
“你知道人間怎樣對待你這樣的小羊羔,”阿忘輕聲道,“剃了羊毛剮了皮,将你活生生下鍋,熱湯飛濺,一雙眼炙熱中呆滞淪亡。”
“你以為你變成羊,我就會心軟?”阿忘笑,“人類只會對能掌控之物心軟。你能讓我掌控嗎,怪物。”
怪物的回應是變成藤,他纏住了她,令她施暴的手動彈不得。
他纏住赤.裸的浴中少女,絞得越來越緊。難道只有吃了她,才能擁有她。
少女仰着頭,熱氣氤氲彌漫,她像是林中的祭品,故作高傲冷冽的眼下是微微的顫栗。
“你殺了我,”少女道,“你這頭沒用的怪物。”
怪物變幻成了蛇,通體烏黑琉璃微光的蛇,他纏着她,蛇信“嘶嘶”。
阿忘閉上眼,抑制着眼中的淚。
她告訴自己她不怕,她對自己說謊。
好冷,黏濕的蛇将她纏覆。
怪物緩緩松開了,恢複了羊的身軀。他主動送上粉白色的柔嫩羊耳:“我不疼,你扯吧。”
阿忘睜眼,眼眶裏克制的淚滾落,她攥住他的耳将他扔出了浴桶:“可恥的怪物。”
在落地的一剎那,怪物成了貓。
他“喵喵”地叫了兩聲,跳上了浴桶邊緣。
“不要憤怒,”他蹭着她的臉,“我去做吃的。沐浴完會餓,等會兒來吃飯。”
黑貓跳下浴桶,一溜煙地跑了。
做好飯菜,他使用幻術讓自己看上去是個英俊的男人。
雪山一般的質感,他竭力讓自己的外在與少女相配。
可阿忘見到他人類的模樣并未流露出喜意,她端起盤子砸向他,毫不猶豫地譏諷他。
怪物的眉骨被瓷片劃破一個口子,如果有可能,他知道她恨不得他瞎掉雙眼。
血水浸潤眼眸,他眼前一片朦胧的紅。
“你擁有了反抗的餘力。”他說,“這值得恭喜。”
怪物破門而出,在原野上流浪。從午後到傍晚到夜色沉沉,他望着明月,沒有怒吼,陷入了深深的無力當中。
他連夜去到人類的城池,找到擇日處斬的囚徒,吞吃入腹。
許多秋後才問斬的犯人,在春日就被怪物食用。
他感謝人類的款待,在清晨回到了隐居的木屋。
以一個男人的形象,他調整許多次才勉強滿意的人類軀體。
這幾年下來,怪物發現,少女不會對異族抱有憐憫與歡喜。他能得到的只有厭惡與畏懼。
既如此,他做人類好了。他現在成為她的同類,用相似的軀體博取溫情。
阿忘見到怪物新形象的那刻,垂下眼簾,問:“你又做了什麽。”
怪物沒有隐瞞,他說他吃了要被問斬的囚徒,他能化形的物種又多了一個。
“你這頭怪物,”阿忘用冰冷的聲音問候他,“暴食、貪婪、野蠻,還說要愛我。”
“你吃下的血肉塞滿你的牙了嗎。”阿忘看着他,陌生的冷峻的高大男人。
男人坐在她床榻旁,說他盡力了,動物的外貌植物的形象他試過了,她不喜歡。
男人站起來,問:“還沒吃飯吧。我去做飯,這次不要再扔了。你餓,我疼。”
他摸自己的眉骨,上面的傷痕還未愈合。
“你需要殺戮,”男人道,“我可以去捉獵物。你殺它們,別傷我。”
阿忘冷笑出聲,讓他滾。
男人道:“你聽話,我可以帶你去人間。你要的,我給你。”
“變回去,”阿忘道,“別這副模樣看着我。惡心。”
“變回什麽?”男人問,“所有的形體都是我的一部分,人類的軀體和熊虎的軀體并無不同。你寧願我是怪物的模樣,也不要我做人。你對自己殘忍,對我也毫不容忍。”
“我不想再繼續動植物的游戲,”男人道,“我想做人,成為你的同類,我想你看着我時,會心生不忍。”
男人揮手,金色的碎片浮蕩在整座木屋。
“你看,”男人道,“金色的粉末蔓延,這是我成人的慶祝。”
游魚在金粉裏穿行,珍珠在金粉裏滾動,他用人間的奢華慶祝怪物的新生,他不要她一個人孤零零,他也做人,他來陪她。只要她習慣,她就會承認他的存在并不只是可怖與麻木。
他期冀的一切,和人類的感情同等。
一頭怪物也可以有思想,有情感,有交加的愛恨。
她傷他,他會流血;她恨他,他會難過;他是異族,但不是木頭,他可以被雕刻,可以被焚燒,卻無法活成冰冷的死物。
怪物發現他不僅僅需要少女做他的朋友或寵物。他想要更進一步。
他看過的人間書籍裏,那樣豐盛的愛恨情仇,誘惑着他像流着涎水的野獸虎視眈眈。
他活了好久好久,孤寂刻入每一具身軀。他想要獲得靈魂的相遇。
怪物去做飯了。他得照顧好她。她昨夜沒吃,一定餓壞了。
飯做好了,阿忘不吃。
怪物端着碗,一雙人的手試圖喂她。
阿忘扭過頭,胸膛微微起伏,彰顯着她的怒。
“餓死是很痛苦的一件事。”怪物道,“你的腸胃會燒灼起來,是山火澆落,滾燙到你想尖叫卻無聲的地步。”
“你的話太多了,”阿忘冷冷道,“你學會了人類的語言,就忘了閉嘴的美德。”
他知道閉嘴,他做過數百年的植物。他沒有嘴,沒有眼,他只能依靠根須探尋。
可連螞蟻與蚯蚓都不會靠近他。
他開花了,也沒有蜜蜂飛過來采蜜。
他在植物的世界裏不受歡迎,做了動物依然如此。
沒有生物能夠好好看看他。
他也是這世界的一部分,芸芸衆生的其中一個。
阿忘也不肯看他。
好像他是令人厭煩的塵埃,打不散趕不走,浮蕩在空氣中,令她的每一次呼吸都感到困難、窒息、痛苦。
他是她自虐的塵灰。
怪物動用了蠻力。他将她摟入懷裏,人類的身軀裏冒出藤蔓将她綁縛。
“我需要你,”怪物道,“需要你好好吃飯,好好喝水,好好睡覺。”
“我會陪着你老去。”他擱下飯碗,撫上她眉眼,“我可以做你的羊,做龍做鲲做蟒。”
“我是你的貓,你的藤,你要的一切,我都可以成為。”他一只手撫着她,一只手撫向自己面容,“你不喜歡嗎,這張臉在人類眼中應該是好看的。你喜歡什麽樣的,我都可以變幻。”
阿忘微阖着眼,看着身上藤蔓生出的葉,幽綠憂慮,她一個被禁锢的囚徒,還能挑剔什麽。
來一把火,把他的藤燒光,哪怕會燒到她自身。
“好看,”阿忘道,“比你肮髒的心好看多了。”
“我不需要一頭怪物的喂養,”她輕聲道,“收了你的藤,我自己吃。”
怪物聽話地把藤蔓收回體內,他又是那個高大冷峻的男人了,瞧上去和常人沒什麽不同。
他體會的人類的文化,使他身上異族的詭異感逐漸消失。
但當那雙眼直直地看過來時,陌生與詭異浮蕩顯現,阿忘不得不承認心中隐隐生出了懼怕。
“你能變出些東西嗎,”阿忘道,“比如鹿角,比如兔耳。”
怪物與人太像,卻又不完全相同,這讓阿忘感到生理性的恐懼。披了人皮的詭異感嚴重影響着她的食欲。
怪物點點頭,頭上生出了一朵向日葵。
他頂着向日葵晃了晃,阿忘覺得更詭異了:“動物的特征,不要植物。”
于是怪物頭頂長出鹿角,看上去更像精怪而非人類。
阿忘微松口氣,端起碗吃起飯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