灼靈

第8章 落辰隕落

落辰隕落

“當！當！當！”

大清早，宗門裏響起鐘聲。

三聲，是喪鐘。

聽到喪鐘後，所有凡人境三重及以上修為的弟子都需要到宗門大殿集中。

能讓喪鐘敲響，不是對宗門有重大貢獻的弟子去世，就是……長老級別的人去世了。

明游已經可以禦劍，但是他目前總不能把內府的勾魂筆拿出來踩在腳下，就由童子給他找了把庫房裏的劍暫時用着了。

弟子們齊聚大殿，明游來得晚，人已經到得差不多了，這時便足以得見一個大宗門的底蘊，原本一眼望不到邊的廣場上聚集着一眼望不到邊的黑壓壓的人頭。

半人高的明游幹脆被童子帶着站在了一旁的燈臺上，還有些弟子沒地方站就禦劍飛着沒挨地。

凡人境三重的弟子反而是少數，更多的是脫胎境一重、二重……的修士。

明游看見了一些熟悉的面孔，比如星辰峰上他第一次上山看見的那一群裸男，啊，嗯……那群穿得很涼快的體修。

而其中有一個脫胎境一重的少年吸引了明游的視線，對方來得匆忙，就在他身旁不遠處靠近臺階的地方站着，身上穿着和他一樣的親傳弟子服，但是腰間名牌上是【紫陽峰】三個字。

他這兩日除了看童子之前給他的書，還往藏書閣跑了一次。藏書閣一樓的典籍對凡人境所有弟子開放的、二樓是開放給脫胎境以上修士、三樓需要神游境才能上去、四樓則是練虛、五樓是仙人境的地盤。

每一層對于書籍的借閱有親傳、內門、外門和雜役四個标準。

親傳每個月沒有借閱次數限制，但是有數量規定，一次最多借50本；內門弟子每月有五次借閱機會，一次最多可以借20本；外門弟子一個月能進藏書閣三次，一次最多能借5本；雜役更少，一次只能進藏書閣一次，但是一次可以借最多10本。

所有書籍從登記日起，次月結束之前必須還回去，逾期不還是有懲罰的。

明游目前只去過一次，拿了一本《靈植大全》，共上、中、下三冊，他只借了一冊，畢竟一本書磚頭厚，夠他看上一段時間了。

也是那一次他遇到過這個紫陽峰的弟子，偶然地，在返程路上遇見的，看起來也就先他一步離開藏書閣。但是當時天色已晚，明游總覺得他在對方身上看見了被月色照出來的晦氣，不知道是不是真的，畢竟也是一閃而過。

但是現在再次看見這個人，一張眉眼英俊，棱角分明的臉，看起來是個溫和的性子。但是明游不會犯以貌取人的錯，畢竟他頂着五歲的殼子，實則十萬多歲了。但是對方是紫陽峰的弟子，倒是有些令明游意外。

落陽那種人也配有徒弟？也不怕誤人子弟？

童子順着明游目光看去，看了一眼後低聲在明游耳邊解釋道：“師兄，那是紫陽峰的真傳，叫康文安，是目前六長老門下唯一的弟子。”

落陽收回目光，低聲問：“紫陽峰有內門弟子嗎？”

童子搖頭，“紫陽峰沒有內門弟子，全峰上下除了落陽尊者，就只有康師兄一個弟子，山上連雜役都是需要的時候從任務大廳現招的。”

“哦。”明游表示理解。

康文安轉頭看過來，但是除了人山人海，沒有看到剛剛那股令他後背發凉的打量。誰在看他？

廣場上聚集的弟子太多了，而且都不算矮，偏偏明游又是個站在地燈上都沒身旁弟子高的五歲小蘿蔔頭。童子就更不提了，這會兒站一塊兒還不如身旁弟子腿高呢。

清明宗劍修居多，劍修這普遍身高……屬實是傲人。

康文安看過去時根本找不着人，只好将疑惑壓在心底，轉頭繼續看向高臺。

待弟子來的差不多了，站出來在衆弟子面前的，是掌管刑律的三長老落霜，臉色極其嚴肅。

“今日召集衆弟子，只為兩件事：

第一：我宗七長老落辰真人，在從劍宗返回宗門的路上，遭到魔道合歡教埋伏身亡。

第二：脫胎境二重穩固的弟子及以上，放下你們手裏的所有任務，随本座，踏平合歡教！”

嗯？誰？什麽？

明游太矮看不見，四周嗡嗡的又沒聽清，于是拽了拽旁邊童子的袖子，“他剛剛說什麽……”

對上童子淚眼汪汪的臉，明游沉默了。

明游：？

童子咽了口唾沫，強行深呼吸把眼淚咽回去，握住明游的手，顫着手輕聲道：“小師兄，別怕，你還有我！”

明游：……所以他到底說了什麽？你先把話說清楚。

對上八歲童子過于“慈愛”的目光，五歲的明游感覺到了一股無言的孤寂和無助。他是來幫助落陽大世界的天道渡劫的，不是送他自己來渡劫的，為什麽時至今日，他總覺得這劫好像是他的？

“所以……他剛剛說了什麽？”明游不得不再次問上一遍。

童子嗫嚅着說不出口，明游對上那雙淚眼，兩個人相對無言。放棄了，幹脆轉頭拉過旁邊另一個眼生的弟子，“這位師兄，剛剛上面那個人說了什麽？”

弟子轉過頭看向剛到自己肩膀的小孩子，嗯，小孩子，肩膀？

低頭看見對方腳下踩着的燈臺，靜默了一瞬，随後道：“落辰長老在從劍宗返回宗門的路上被魔道合歡教的垃圾襲擊身亡了，我們現在要去攻打合歡教……”

說着說着，弟子聲音逐漸變小，他看着明游身上真傳弟子的服飾，又看了看自己身上白底的宗門弟子服。他身上飛鶴和流雲都是泛着銀光的灰色，這是內門弟子服，但是這個小蘿蔔頭身上的金紋，分明是真傳弟子。

但是……宗門裏什麽時候多出一個這麽小的真傳弟子？沒聽說過呀！

“這位……師弟？”弟子有些拿捏不準對明游的稱呼，試探着喊了一聲，見明游沒反駁，隐隐松了口氣，道：“你還是凡人境，不必參與此次戰鬥，合歡教弟子詭谲莫測，功法歹毒，你還小，就留在宗門裏等着我們得勝歸來就行了。”

明游沒有撒手，還抓着弟子的袖子，四周弟子已經接到安排開始散去做準備了，明游加快了語速，問：“合歡教為什麽要襲擊落辰真人？”

其實落辰該是真君，但是無所謂，她自己都不介意別人怎麽叫她。

弟子想了想，有些糾結要不要跟明游說實話，畢竟……明游看起來真的不滿十歲，說起原因可能……容易誤導小弟子。

“師弟，這個問題……等你成年再來探讨吧，或者問你師傅，我……我不太方便說。”他有猜測，但是不敢說出口。

說完弟子輕輕抽出自己袖子，一溜煙就跑了。

明游看着弟子遠去的背影，他要是沒記錯，星辰峰只有他唯一一個真傳，他問不了他師傅。那個明豔動人的落辰真君，已經死了。

廣場上的人散去後，還留在臺階處的童子和明游的身影便顯眼了起來。

落霜正在和師弟們冷着臉商議事情，一轉眼就看見了不遠處兩個半大小孩兒，頓時心情有些複雜，幹脆招手将人攝了過來。

在高臺上站穩後童子踉跄了一下，明游倒是站穩了，擡頭看了一眼三個大人，擡手道：“師伯。”

四長老是個木系丹修，一身氣質溫和儒雅，卻頂着一張少年的臉，看了一眼明游後半蹲下身和明游對視，輕聲道：“什麽時候來的？”

明游如實道：“鐘響便來了。”

“你都聽到了？”

明游點頭。

掃了一眼一旁冷着臉的三長老落霜、蹲在他面前眉心微蹙的四長老落月、和另一個看起來肌肉發達的二長老落霞，那一身火紅的頭發直接昭示了對方是個火靈體，只可能是二張老，那個一心煉器的死宅。

明游輕聲道：“我問了一個不認識的師兄，合歡教為什麽要襲擊我師傅，他不肯告訴我，師伯你能告訴我嗎？”

落月沉默了，回頭看向落霜，發現對方也是嘴角一抽。

該怎麽告訴這個新入門才三天的弟子，他師傅是死于自己招惹的爛桃花？而他們攻打對方宗門，說是報仇，其實不過是為了收回他師傅的本命武器長歲绫？

到他們這個年齡，見過太多死亡，也剛剛經歷過一場大戰，對于生死，正是最容易接受的時候。雖然怒火中燒又痛心唯一的小師妹的離去，但是他們能夠很快地調整好自己的心态。

但是這個話要是就這麽告訴她唯一的弟子，會不會顯得太殘忍？

出于保護幼崽心理健康的心态，三個大男人面面相觑後都一時之間無法道出真相來。

“明游，”落月一只手搭上明游的腦袋，沒注意到明游臉色黑了下來，“你先回星辰峰，晚一些師伯們來找你，到時候告訴你發生的事情。現在，你先和峰上童子一同回去，知道嗎？”

明游從這句話裏聽出來了敷衍，但是現在五歲的小蘿蔔頭說話，顯然是沒有什麽人會去在意的。從落月這個“體貼”的半蹲下來說話的姿勢裏，明游感覺到了現在這具身體的諸多不便。

他要長高！

明游沒有接話，但是直接冷着臉轉身走向童子，然後兩人一起掐訣禦劍淩空而立。明游回頭朝着三個長老看了一眼，随後帶着童子回去了。

縱使死的是他師傅，他現在也沒有報仇的實力，甚至可能……明游隐隐有種不太妙的直覺，他這個星辰峰唯一真傳目前為止可還沒有正式亮相過，是在等待落陽帶着新弟子們回到宗門，和他一起同時舉行簡單的拜師。

現在清明宗要跟魔道的合歡教打起來，為了避免潛在的仇家找上門，明游有些懷疑，他這個“星辰峰唯一真傳”，還有沒有見人的那一天了？

一衆人浩浩蕩蕩似蝗蟲過境一般從頭頂飛過，三艘靈舟飛行起來遮天蔽日。

明游站在星辰峰的偏殿裏，看着他們走遠後手上喚出了《生死簿》，簿子上除了殘魂已經回來的落辰，還新增了不少半紅的名字。

落辰已經死亡，《生死簿》上已經出現了她的生平。

明游淺淺看了一眼後知道了這群人欲言又止不肯告訴他的東西——他師傅的情史，過于豐富了。

修行千年，身旁男男女女換了六百多號，還不吃回頭草。合歡教現任聖子聖女都是被她“玩弄”過後丢棄的存在，康文安幼時也因為體質原因，遭到了來自魔教勢力的擄掠，被落陽和落辰這對師兄妹偶然路過截胡以後對二人一直懷恨在心。

而落辰還是個特殊命格的靈體，一種殘缺的靈體，除了添麻煩沒有任何好處，最大的麻煩就是修行過程中需要大量的元陰、元陽來助她穩定缺漏的靈體，不然她會變成一個修為倒退、壽命短暫的病秧子。

而這些被她或哄騙、或交易、或霸王硬上弓來的元陰、元陽，也就成了今日這局面的導火索。

這星辰峰的禁制，是用來防止落辰在沒找到合适的元陰和元陽時暴走用的，用來拘禁落辰的，山上全是體修也是為了方便按住走火入魔的落辰。

落辰此人不是傳統意義上的好人，為了修行，她得到的一些元陰和元陽沒有通過幾位師兄的眼線，得到的渠道是有些不能見人的：比如合歡教聖子的元陽，便是落辰潛入合歡教将正在打坐的聖子用一些符箓控制了，強行跟人家那個啥……來的。這就算了，跟人家醬醬釀釀好幾天，跑的時候還拐走了合歡教新入門的聖女。

聖子不負合歡教之名，某些方面确實是有些出色的，導致這個女人食髓知味了，拐帶聖女哄人家那啥的同時還不忘了幾次潛回合歡教，把禁地裏修煉的聖子找出來跟人家翻雲覆雨……

粗略看過便宜師傅的修道史，整個就是一個見不得光的采花大盜的生平。

結果也很喜人，她翻車了，畢竟那是合歡教，聖子聖女在離開落辰的毒手後回歸修行日常，然後就發現不對了，你那個心心念念拿了你一血（還有聖子的2、3、4、5、6……血)的人，我怎麽好像認識？！

兩個人這一對，氣氛當場就不對了。

縱使落辰改頭換面，有些習慣性的東西是改不了的，于是落辰的身份就這麽暴露了，她翻車了。

一個很簡單的，被玩弄的人聯合起來給自己報仇的事情，用落辰還沒來得及騙到手的一枚元陰，就這麽上鈎了，被偷襲了。

明游只想說：她死得其所。

觀其清明宗幾位長老的行為和門下弟子說話吞吞吐吐的做派，明游有理由懷疑，他們更多的是為了“滅口”，順帶報個仇。

收起《生死簿》，明游看着封面上三個神族古字，有種他的書被玷污了的感覺，他剛剛好像是看完了一篇有聲有色的淫-穢刊物，而不是看完了一個人的生平。

落辰如此行為，當入石磨層受刑三百年，方能功過相抵得到投胎的機會。

回頭還是交給崔珏吧，他應該是不想再看見這個采花大盜了。

雖然她對他很好，但是也避免不了明游有一種被對方當成了“儲備糧”的悚然，他才五歲……應該、大概、可能是不至于的？

就怕萬一對方不要臉的是在等他長大！這個清明宗的長老們，有一個不靠譜的落陽讓他先入為主，讓他總覺得這個宗門哪裏不太正常。

第二日清晨，外出的弟子們風塵仆仆地和迎接新弟子歸來的飛舟迎面撞上，随後雙方一起返回了宗門。

明游再次被叫去大殿，這次沒有童子随行了，送他到山腳後就原地等他回來。

明游路上“順手”收了幾個飄回來的弟子殘魂，等到大殿以後看見的就是幾百個跟他差不多身高的蘿蔔頭，和上面整整齊齊六個男人。

相比較其他人或沉默，或嚴肅的表情，落陽那張臉顯得黑沉無比，一副別人睡了他媳婦的鐵青難看，看來是得知落辰的死訊了。

剛踏入大門，明游就接受到了來自頂上幾位長老“和藹”的目光注視，昨天才在想自己可能是落辰儲備糧的明游對視線很敏感，擡頭直直對視了過去。

現在落辰死了，星辰峰群龍無首，但是落辰的仇人大多還活着，他們要怎麽讓他這個落辰的唯一真傳弟子出現在人前呢？

令明游沒想到的是，他們根本沒打算讓他以星辰峰真傳弟子的名頭行走于世。在聽到落陽點中他後說要收他為徒的話，明游難掩心中的訝異。但是随後身體便不由自主地被操控着對着落陽行了個禮，然後不受控制地差點張口喊師父。

“拜見師……尊！”

在練虛境的威壓下只來得及改了一個字，明游滿頭大汗，只是勉強維持住了風度，沒有當場跪下來。

這種人……你們**倒是跟我商量一下啊！我五歲啦，不是五個月！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判官大人活了十多萬年，沒吃過這種虧。

他覺得，他需要和這位天道化身好好聊聊“做人之道”！

但是衆目睽睽之下，沒必要給對方難堪，而且他身上親傳弟子服就是個明晃晃的鐵證，他自顧自說自己的星辰峰的真傳，對他沒有任何好處。

反正他目标已經定下來——在落陽渡劫之前升到仙人境，然後以身合道，開啓下一個輪回。

現在只要不會妨礙到他修行，好像……都可以？

落陽對上明游的眼神，心情略顯微妙。兩個相互看不起的人湊在一堆當師徒，師不像師，徒不像徒，哪怕是假的，可在外人眼裏就是真的，真的不要緊嗎？

落陽頭一次慶幸他紫陽峰人少，輕易不會露餡兒，而且這小子親口将“師尊”喊出口，料想也沒有打算反悔的意思。只是對于明游能掙脫他的威壓，做出自己的反應，落陽還是很驚嘆的。要知道，這小子剛入凡人境三重不到一個月，而他已經在練虛境待了二十年。

兩個人對視之間仿佛達成了什麽協定，整個收徒大會，除了幾個脫胎境二重弟子收了幾個內門以外，就只有落陽收下了明游作為親傳。

其他弟子沒有不服氣的，畢竟今日是他們第一次見到明游，而初見之時這個人已經凡人境三重，甚至已經穿上了親傳弟子的衣服。再經過萬族城那邊的弟子一陣“科普”，于是明游這個天才便在同輩弟子當中理所當然地鶴立雞群起來。

明游比他們散的早，在返回星辰峰後在山腳處遇到一位不速之客。

一位風骨傲然的中年人，身上是黑白的長袍，腰間佩劍。

“你是明游？”

“是。”

“老夫長青，劍宗長老，劍宗距離合歡教不算太遠，有些東西要給你。”

明游眨了下眼，和他身後童子對視一眼後點了下頭，“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