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來晚了
來晚了
人間,小丘山,荒宅。
一座破敗的庭院,外表看着雜草叢生,破破爛爛,但是內裏打掃得幹幹淨淨,唯獨——東南角的廂房裏,空蕩蕩的屋子只有一張木板床,床上鋪着厚厚的幹草,草上……躺着個人,衣冠不整,氣息微弱。
門外傳來輕巧的腳步聲,不似往常那人污濁的氣息。
床上的人睜開眼,露出一雙沒有瞳孔的白目,看着駭人。
房門推開,邁步走進門檻的人一眼就看見了床上垂下來的幾條粗壯黝黑的鎖鏈,将一人牢牢定死在床榻上,整個人呈“大”字型被鎖着,這是一個極其羞辱人的姿勢。
但是床上那人一張俊臉還透着溫潤如玉的氣質,只是那股氣質在這個場景下,被襯托得更像是心死如灰了。
聽見越來越近的腳步聲,床上的男人轉過腦袋,循聲看過來,“你是……誰?”
10天前。
一個衣着風度翩翩的男子從林子裏走出來,手上握着一把劍,眉目沉穩冷凝。
四下掃了一圈後視線投向不遠處的山巒,眉峰蹙起,指尖算了又算,眉心越皺越緊。
“什麽玩意兒,怎麽又不見了?”男子小聲嘀咕了句,然後走向最近的村落。
路途走過的人家都緊閉大門,能聽見院子裏傳來了人聲,男子走路時腳步聲很輕,一路穿過村莊,在村尾一棵大槐樹下停下了腳步。回頭看了一眼靜悄悄的村子。
“東南方,荒宅,鬼宅——去看看。”
念叨了一聲,男子伸手從頭頂的槐樹上摘了兩串槐花提在手上,慢悠悠地朝着東南方的山丘上去了。
恰好身後一扇窗戶被人悄悄推開,一雙有些驚慌的眼睛從窗縫裏看出來,但是除了搖晃的槐樹枝,什麽都沒看到,于是又關上了窗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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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邊兒啥也沒有,風吹的,一驚一乍的。”
“……”
屋子裏嘟囔的說話聲隐隐透出來,走遠的人聽見了,但是頭也不回地往山上走。
山上一座破敗的宅院,院子裏的草都探出了牆頭。當然,這個原因不是草長的太高,單純只是牆已經塌了,茅草從院子裏“倒”出來了。
但是……男子虛眯了下眼,他怎麽感覺,這好像有陣法的波動?
男子看了一眼不遠處上鎖的院門,直接從手邊塌掉的牆洞走了進去,在荒草叢生的院子裏走了一圈後走到院子角落一座枯井邊上。相比起其他地方,這口井四周倒是沒什麽草,有也不高,尚未長過井口,但偏偏是這樣,反而令人生疑。
男子圍着枯井轉了一圈,從乾坤袋裏摸出一塊閃着微光的靈石往井裏丢,沒丢進去,反而石頭在井口上方半臂處懸空而立。
“哦……陣法,還是個障眼法。”
男子沒有解陣的意思,直接收回了靈石,把劍握在手上,對着井口的位置,砸!
“嘭!”的一聲,本來空無一物的虛空出現一個裂縫,蛛網似的四周散開。
男子再次用力往下砸,硬生生砸穿了。
只用了兩下,陣法被暴力破開,露出了院子本來的模樣。
嗯……好吧,還是那副破敗的樣子,但是幹淨了很多。
牆邊堆積的爛磚爛木頭沒有,荒草沒了,地面都粗粗清掃了一遍的樣子。雖然光禿禿的,但是起碼那種走兩步能竄出長條的荒涼沒了,或者說淡了。相比之下,身後的屋子,變化更大。
不說屋檐上懸挂下來的荊棘和青苔沒了,男子仰頭望了一眼,好像這瓦都整理過了?
但是荒郊野嶺的地方,用陣法藏一個破宅子,沒必要,真的沒必要,除非……
男子回過頭,看向身後的房子,那股感覺近了,他要找的人,應該就在屋子裏,但是……氣息不太幹淨,甚至是微弱,要不是離得近了,他甚至都察覺不到。
男子走上前,看了一眼上鎖的屋子,指尖凝出一道靈光,破了鎖頭,直接推門進去,屋子裏擺設一目了然……只有牆角的一張床。
床上鎖着個人。
四條鎖鏈挂着手腳,一條還套在脖子上,姿勢還是做法都極其謹慎又侮辱人。
男子挑了下眉,慢悠悠地走過去。
對方轉過頭看過來,露出一雙沒有瞳孔的白目。
這好像是一種毒?魔毒?中這種毒的人終日失去睡眠需求,且目不能視。
但是那男子眨了下眼,眼眸中金光劃過,在他眼裏,這男人身上的鎖鏈可不止五條,而是九條,剩下四條:兩條穿了琵琶骨,一條穿過心髒,一條抓着丹田。
好陰毒的法子,不光把人廢了,拘禁了,還在用這種染了魔氣的魔鎖勾着他一線生機,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男子走近了,聽見床上那人嘶啞的聲音,在問他:“你是誰?”
男子沉默了一下,道:“能聽見?”
那人沒有回答,但是要是聽不見,估計也不會問了,男子想了想,道:“明游,散修一個,路過的,你誰呀?”
一個說話如此不客氣的散修,這時間大抵還是少見的。導致床上那人一時之間沒能對的上話來,等回過神來,某個散修把手探到他眉心靈臺,一股精純寒涼的靈氣從眉心湧入。
沒什麽攻擊力,但是讓人連眼皮都動不了一下。
許久後,這人收回手,有些譏諷的聲音傳進耳朵裏:
“還以為是個魔修,這麽重的魔氣,結果居然是個靈修,還是仙人之體,可惜靈臺崩碎,丹田破損,連仙骨也全是魔氣萦繞。你是遭了算計還是自作自受?你為什麽會在人間?為什麽把自己折騰成現在這樣子?”
散修湊近了他,他能感覺到撲面而來的涼氣,那是這散修四周帶起的靈氣,這體質……倒是個修道的好苗子……罷了,如今這些事情,與他何關?
“你認得我。”
床上的人很确定這一點,這個人好像也沒有隐藏的意思。
“有點像我聽說過的一個人,但是你現在這幅模樣,差別太大了。”
沒等床上那人說話,散修接着道:
“清明宗六長老,劍仙落陽。你的劍氣,像他。”
落陽抿了下唇,“往後還會有劍仙,但是不會再有劍仙落陽了……”
“你果然是落陽。”
明游擰着眉頭看着眼前這幅尊榮,有些嫌棄挂在了臉上,“你道心碎了。”
落陽沉默一會兒後道:“是。”
明游更嫌棄了。
仗着對方看不見,抱着手險些翻了個白眼。
“我不知道你是怎麽進來的,但是他快回來了,你不是他的對手,你走吧。”
“他是誰?”
落陽又不說話了。
明游擡起一只手,掌心朝上,一晃而過一抹虛幻的黑影,但是在明游握了一下拳後又消散了。
明游換了個說法,“我神游境。”
明游的聲音太年輕了。還透着一股少年的明朗,令落陽有些驚訝,但也僅限于此,這個要死不活的男人還是那句話:
“你不是他的對手。”
明游沉默了一下,決定換個問法:“我對你有些好奇,趁你的敵人還沒回來,不如給我講講,堂堂劍仙落陽,是怎麽淪落到這個地步的?我要是聽得過瘾,說不定還可以救一下你。”
救人當然是假的,落陽道心已碎,他是仙人,沒有重新入道的機會了,但是不影響明游張口就來。
一方敢說,一方敢信。
于是畫面變得很美好了。
當然,這是明游單方面的想法。
被他”糊弄“的對象顯然見多識廣,這句話不說半個字,起碼一個音節他都沒信,但是一張漠然的冷臉什麽都看不出來,于是造成了“你情我願”,一個願打一個願挨的錯覺。
落陽沉默了很久,只是說:“識人不清,遭人算計罷了,沒什麽好說的。許是造了太多殺孽,如今不過因果報應。”
說完,這狗男人閉上眼睛,不肯說了。
明游眼睜睜看着對方這幅自盡都做不到的模樣啧啧稱奇,他見過仙人無數,人仙、鬼仙、還是妖仙……但是混到這個地步還能毫無求生之志一心求死,麻木活着的,真的不多,如今落陽再算一個。
“你看起來不想活了。”
落陽“睜眼”,輕聲道:“是。”
說完苦笑一下,“可我偏生已成仙……”說完洛陽偏過頭,“看”向身旁靠近的散修,問:“為何仙人不死不滅?”
為何仙人不死不滅?問得好,因為你渡個劫都渡不過去,天道未曾歸位,規則不全,所以仙人沒了規則束縛,所以造成了如今區區地仙也到了不死不滅的地步,這怪誰呀?
明游感應到了越來越近的一股沖天的魔氣,放下手後拔劍出鞘。
銀白的劍鞘劍柄,卻拔出來一柄漆黑的劍刃,劍身修長筆直,透着玉質的溫潤色澤,但是劍骨中間卻是一些慘白色的白色符文,多看一眼都能讓人神暈目眩。
在劍尖筆直地矗立在落陽心口上時,明游感覺到了天道投下來的威壓,這股威壓對着他籠罩下來時,明游感覺到了心髒被攥住的窒息感。
殺氣開始彌散在屋子裏,落陽像是感應到了什麽,被魔氣侵蝕瞎掉的眼睛“看”向了明游所在的地方,道:“我是仙人之身,你殺不死我,而且誅仙要遭天譴,你會被挫骨揚灰的。”
明游手上的劍感受到了阻力,不是從落陽身上,而是天際落下的一股氣,在将他的手中劍鎮壓挪移。雙方正在僵持着。明游突然低聲道:“我劍仙明游,今日本道告訴你一件事,你聽好了——”
落陽看不見屋子裏發生了什麽,更不可能看到明游額上冒出的細密汗珠和眼角泛出的血光。
“何事?”
“誰說仙人不死不滅?”
話音落下,一股冰涼刺骨的痛覺從胸口傳至靈臺,一股陰寒的氣息籠罩住了靈臺至丹田的所有脈穴。
落陽頓時,冥冥之中有了一種特殊的感應。
——這一次,他真的會死!
但是,根本來不及理清自己身上發生了什麽,“轟——”的一聲,随着一道晴天霹靂轟然砸下,霎時間翻湧的雷雲将整個山頭包裹起來。
“轟隆隆——”
一道又一道的雷霆帶着天罰之力落下,重重地砸在其中一個人的肩背上。
頂着一身未散盡的雷霆之力,明游杵着劍站起來,劍身在脫離開落陽心口的一剎從劍柄到劍尖,褪成了一片雪白。
随着一道黑色的氣體從胸口彌漫開來,已經斷氣的落陽被黑氣包裹,随後逐漸化作飛灰。而那些原本用來禁锢的鎖鏈,已經在天罰之下化作齑粉。
明游站穩,咳了一聲,回眸間,餘光瞥見一抹被隔絕在雷雲之外的魔氣。
啊……兇手還是罪魁禍首?可惜這次沒時間去探尋對方身份,看來還得重來一次,好在這次将印記打上去了。下一次,絕對不會再跑到十萬八千裏外的位置了。
這一次可能是開門的方式不對,本來是救人的,結果卻是他得殺人。
欲救世,先救人。
落陽啊落陽,下一次,你別認輸得太快,好歹給我留點救人的時間!
“轟隆隆——”一聲,一道夾帶金色法則之力的雷霆轟然落下,将那個執劍而立的男人籠罩在雷雲之中,片片化成飛灰。
人影魂飛魄散,死無全屍以後,雷霆像是還沒解氣,在山頭逡巡一圈後盯上了一旁“打醬油”的某坨黑影。
游走的雷雲:……诶?魔道!
魔道:我**你個**的,你****!
“轟——”的一聲,又是一道夾雜法則的雷霆之力落下,還沒跑遠的魔修連慘叫都沒來得及發出,就被轟成了一團煙霧,風吹就散幹淨了。
等到天空烏雲遠去,山腳的村莊裏,一道窗縫被推開,一雙驚駭的眸子露出來。
半個時辰後,一群布衣百姓蹑手蹑腳地上到山丘,看到的就是被劈出了一個天坑的山丘,和焦黑的地面。
“嗯……這是……那個惡人……死了?”
有人小心翼翼地發出一聲疑問。
“應該……吧?我看見那個黑黢黢的東西被天雷劈成灰了都?”
“……那咱們……還用躲着嗎?”
“……”沒人知道,但是心裏都有着期盼。
世間枯樹生新芽,老枝開出繁花,卻又在一瞬間,冒出的新芽收回在枝頭,盛開的繁花重新合攏。
飄過的流雲開始原路返回、被烈火燒灼的房屋開始變回原樣、碎裂的花瓶重新粘合……
時間開始倒轉——
倒轉回……一切的初始。
然而一切的初始,對于崔颢,或者乞兒明游而言,是從天而降的……一片落葉,生生砸死了他!
判官大人第二世,死的很是草率。
但是不要緊,反正崔颢進入這具身體是他就已經死了,不過是摔了一跤,對于上一秒還在硬剛天罰的判官大人來說沒——什——麽——大——不——了!
崔颢咬了咬牙,一張稚嫩的小臉上是不符合年齡的陰沉。
哦,對了,明游,現在叫明游。
嗯……
明游摸了摸完好無損的腦袋站起來,掃了一眼矮了好大一截的細胳膊短腿,深呼吸一口氣,然後眼神一凝。
靈氣濃度不一樣了,這裏是……中洲!
行吧,還算有點好事,這印記還是将他帶到了中洲,就是不知道現在是什麽時間……
想到此處,明游邁步動了動,走出了密林,入目又是一個村莊,但是不同于先前看到的,這個村莊是有人煙的。
屋頂有炊煙,路上有村民,地裏也有勞作的百姓。
明游想了想,沒有第一時間竄出去,而是尋了個僻靜處,躲起來先觀察了一下村莊布局,然後熟練地摸到了一處……墳頭……
黑白的《生死簿》從命宮處飄出,明游看着被金色的法則之力包裹的神物,皺了下眉,然後兩指并攏從書上劃過,收起靈光的《生死簿》黑底白字,看起來就像路邊小攤販躲起來售賣的某見不得光的刊物……
掃了一圈四周的環境,明游直接尋了一處樹蔭坐下,他是想招鬼問點東西,畢竟這處墳頭看起來是新土,應該剛死沒多久。但是現在大白天,他又不可能讓對方附身,或者尋個陽氣弱的給對方附身,那就等着吧,等天黑。不然召出來就被曬沒了,他還問個空氣?
五心向天坐在樹下,按照上一世修道的記憶,開始引氣入體,有神靈居于此軀,這種事情簡直比吃飯喝水還簡單,只是一個下午,等到傍晚時分,明游循着水汽找到一條小溪洗了個澡,從水裏出來後修為已經凡人境二重修為。
凡人境一重不過引氣入體,有初級洗經伐髓的效果,身體更加輕盈,其實也就到了人間一些輕功的地步。
二重便能縮地成寸,但是距離不遠,一次也就九丈(30米)左右,兩次縮地成寸就足夠耗幹凡人境一重體內積蓄的所有靈氣。
穿好衣服後就地打坐,明游首先做的就是用靈氣一遍遍沖刷這具凡人根骨,模拟出了呼吸和心跳,确保這具身體能跟着長大。不然像上一世一樣,十年不變樣,還沒有呼吸心跳,但是能跑能跳能修行,差點沒把那個野道士吓死。
入夜以後,明游回到原地,四下觀望了下,深吸一口靈氣入體內。
明游兩指并在胸前,微微垂眸,《生死簿》置于掌心浮起,上方懸着一只墨色的筆,筆頭泛着朱砂紅。明游靜下心來,低聲誦道:“六合之間,四海之內,蕩蕩游魂,何處留存,三魂七魄,今朝召來。酆都地府,我奉敕令,逐厲避荒,如敢有違,化骨飛揚!”①
咒出,風起,一股生人肉眼不可見的陰涼寒氣從地底漫延而起,但在判官眼中無所遁形。
一股陰氣在墳頭上聚集,最終化成一道年輕書生模樣的鬼魂。
亡靈不識人間色,從頭到腳皆喪白。
勾魂筆在手,魂魄近前來,一筆點在魂魄靈臺,明游輕聲道:“此處可是陰宮居處?”
書生鬼點了點頭。
好,這是他自己的墳沒錯,看眼神還有些清明在。
于是明游又問:“今為何時?此為何地?何人管轄?”
書生鬼沒張嘴,但是聲音傳進了明游耳中,飄飄蕩蕩,好在還能聽出來是只男鬼。
“大風歷九萬九千年,此處為東域萬族城西北長壽村,歸天機閣轄內。”
嗯?不是中域?他算錯了?
明游眨了下眼,再問:“中域何處去?”
書生鬼道:“一月後萬族城內六宗招弟子,其中清明宗與劍宗均是中域勢力,可借兩方飛舟前往,亦可參加弟子招生,若被兩宗收入門下自有宗門帶回中域。”
原來如此,原來不是算錯了,只是需要一個契機。
明游收回手,手中《生死簿》無風自動,翻開一頁後書生鬼身形化作一道白光鑽進書裏,随後書本合上,被明游收回。
“一月後,萬族城……”
之前那個野道曾提過,六宗招生不拘來處,但是只招八歲以下的幼童,嗯……他十萬來歲……嗯?不對。
明游伸手在手腕上打入一道靈氣查探,嗯,他五歲。
好,年歲沒問題;已經凡人境二重了,靈根自然是有的。
好,萬事俱備,只待時間……
明游轉頭看向一旁寂靜的村莊,擡手拖着下巴沉吟片刻,或許……他需要一個合理的落腳地?不知道這個村子裏的人,有沒有路邊撿人的好習慣?
低頭看了一眼自己身上還算幹淨的破爛着裝,明游仔細審視了一遍自己一副營養不良的身子,嗯……可以去試試。
這個村子的氣還是幹淨的,說明附近沒有大奸大惡之人。
于是小小個子的瘦弱少年,背着一只手邁步走向村子,腳步沉穩,肩背筆直,眉心一點朱砂在一張蒼白瘦削的臉頰上,讓少年看起來多了一抹神秘。
尋了村口一棵大樹,在避風處抱着腿坐下,明游眼睛一閉,一副睡着的樣子,開始……守村待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