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清者自清
清者自清
燈下,四人聚在一起,面前攤一張卷邊的棕灰地圖。
地圖上繪了漠原地勢與方位,與洛京江南不過相隔數十裏。
“漠原?”封戲卿一聽,徑直搖頭,“那不行。”
“未成婚男子無法進入漠原,就算你與謝泠燃是去捉妖,想必他也會被攔下。”
阮棠争辯:“規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嘛。未成婚男子進不得漠原,那就‘成婚’好了呀,做戲懂不懂?”
幾人之間只有謝泠燃會降妖,若要做戲,只能是阮棠與他。
阮芥一思忖,也道:“那不行,你第一個剛及笄的小姑娘,怎麽能扮這種身份?”
“八哥哥,別那麽狹隘行不行?降妖救蒼生,哪裏有那麽多規矩可言?”阮棠收起支下巴的手,模樣瞬間由懶洋洋變得氣勢洶洶的,“而且出門在外,身份都是自己給的。”
阮芥不聽這些歪理,把目光移向謝泠燃,等他決策。
阮棠生怕謝泠燃一為難就不帶上她了,忙道:“若你們兩個也要去,八哥哥你就扮成女子,和封戲卿湊一對。”大有不管三七二十一,統統拉下水的架勢。
果然,阮芥當即炸毛,“我不扮!要扮也是他扮!憑什麽我來?”
趁衆人還未反應過來之前,阮棠将手掌清脆一拍,當即拍板:“你倆都不去,就萬事大吉,誰也不用扮了。”
封戲卿擡眼看向無鋒,對方表現出明顯抗拒,況且他這身型也不太适合扮作女子。
阮芥倒是長得眉清目秀,卻誓死不從,抱臂在那生悶氣,哼一聲道:“不去便不去,有什麽了不起的。”
封戲卿無奈聳肩。
Advertisement
阮棠則得逞地揚揚下巴。
謝泠燃将這場鬧劇看在眼裏,心中失笑。
商議完畢,明日即可動身,衆人陸續回房休息。
阮棠怕待會兒又出什麽幺蛾子,嘴上喊着困,腳底也溜得最快。
謝泠燃特意與阮芥同行,心中猶豫幾番,還是在他進門之前開口:“還請八皇子放心,你所擔憂之事,我自有分寸。”
他的言下之意是,雖然此次身份是假的,但總歸會有明正言順的一天。
阮芥拉門的動作緩了一緩,望向匿在月色裏的那清冷眉眼。
忽莫名其妙道出句:“反正在我眼皮底下,你們別想逾矩,至于在我看不見的地方,我也管不着什麽分寸不分寸的。”
大抵是月色難得一見,又或是白日所遇之事,讓阮芥莫名生出了幾分惆悵的胡思亂想——
若這注定是亂世,能護得住小九的,也許只有面前此人。
如此,他既沒有違背阮平帝的指示,也算聽從了自己的內心。
作為皇子,他是不該聽任兩人的關系繼續發展下去,可站在哥哥的立場上,謝泠燃之于小九,或許是個很好的人。小九屢次因他而涉險,若沒有謝泠燃在,恐怕早就……
“還有,”阮芥深吸了一口氣,語氣并未輕松幾分,反而沉重,“謝泠燃,多謝。”
謝泠燃淡漠的臉上有了一絲情緒波動,幾分意外。
江上清風習習,一輪皎月。
謝泠燃在原地站了許久,月影跟着江水微晃,如同浮光,流轉于眼波之間。
“泠燃君好手段,連八皇子都放心把她交給你了。”身後冷不丁傳來一句壓低聲音的微嘲,封戲卿自陰影裏走出,眼神冷沉。
他長腿邁前一步,話裏是不屑于掩飾的壓迫,“可泠燃君當真願意為了這些七情六欲放棄成仙嗎?”
謝泠燃蹙眉,側身對峙:“與你無關。”
封戲卿停下腳步,不再上前,一字一句道:“謝泠燃,我當真佩服你,但我從未想過,有一日會與你棋逢對手。”
江水一波一波,拍打船身,在寂靜的夜裏,無比清晰。
四目相對,一雙眼鋒利中暗含挑釁,另一雙眼疏離清冷以對。
謝泠燃沒有即刻接話,思忖良久,才不疾不徐地啓唇:“你我,算不得對手。”
封戲卿挑眉,悟出話中含義,略感詫異地笑出聲來:“好個光風霁月的泠燃君,既出此言,看來你也未必如世人所說那般清正。”
他們是算不得對手,謝泠燃無需将他放在眼裏。
因為這段時間的相處,阮棠的目光并未追随于他,他便從未獲得與之相争的資格。
“……”謝泠燃默然接受這句判語。
封戲卿從他身側經過,驀地扯唇,“乾坤未定,為時尚早。泠燃君,輕敵乃大忌,這點,你該比我懂。”
乘風劍“铮”了幾下,被謝泠燃給鎮住。
他目光冷了又冷,好似深藏平靜水面之下,那萬年不化的玄冰,開始顯露端倪。
-
第二日清晨,阮棠是被敲門聲給吵醒的。
這敲門聲很有規律,兩輕一重,一聽就知道是誰會幹出來的事。
屋內只有冷水,阮棠迅速洗漱一番,腦子還是有些混沌不清。
她揉着眼睛拉開門,面前的重影逐漸合二為一,“燃哥哥,這麽早就要出發嗎?”
謝泠燃眼神閃了閃,“我來替你绾發。”
阮棠一激靈,下意識就要護起腦袋,讪笑着:“你又要用乘風劍教我嗎?還是不了吧……”
謝泠燃抿唇:“用不着乘風劍,我親手替你绾發。”
阮棠聽了一愣,旋即鬼鬼祟祟探出腦袋,見四下無人後,一把将謝泠燃拉進屋內,輕手輕腳阖上門。
還好隔壁阮芥這個點還在夢裏,不然醒了又該這不行那不行的了。
屋內,紗簾向一側打起,床上被褥亂推,溫熱猶在。
香爐之中的安神香料不久前正熏盡,充斥一絲殘留餘意,軒窗未啓,光線黯然,整個空間都昏昏欲睡。
阮棠坐在妝臺前,打量着銅鏡裏映現的畫面。
謝泠燃俯下身,眸子跟着微垂,神色冷然。他修長五指自她發間穿過,以一柄白玉象牙梳,悉心梳過三千青絲。
“燃哥哥。”
“嗯?”
“我昨日聽了幾件趣事,說給你聽。”
“好。”
阮棠清一清嗓子,開始了,“這第一件嘛,聽夏夏說,有人上次來時為我買了根糖葫蘆,就是送不出去,唉,想想就心疼。”
謝泠燃手中動作頓了頓,答:“并非為你。”
“真的?”阮棠拖長調子,一派狐疑。沒等來回答,她看着他反應,自顧自笑道,“看來是假的。”
妝奁中沒什麽首飾,只挂了幾條暖色發帶。
好在謝泠燃綁的發式也無需如此繁瑣,發帶足矣,他沒有過問,憑心意擇了一條翠竹色發帶,金絲勾勒成三兩花枝,栩栩如生。
阮棠繼續講:“第二件就是,原來坊間都在傳,泠燃君與九公主才是絕配頂配天仙配,是天作之合。”
講到這,她忽地興高采烈轉了頭,眼眸發亮,面對面再強調一遍:“燃哥哥,他們都說我們是天作之合呢。”
發帶上最後一結随之收緊,沒有因她動作而散開。
此刻模樣,她看起來很有生命力,像一棵亭亭的小竹,堅韌地駐他心間,任風吹徹也不曾放松。
謝泠燃忍不住溫和應:“嗯。”
星盤結制發出警示,心口陣痛前所未有的強烈,他神色處驚不變,還有暇探手,輕輕摸了摸她腦袋,眸中的情緒反而更掩藏不住。
“嗯?”阮棠拎着這個字眼,故作嚴肅問,“你都不澄清一下?”
謝泠燃稍怔,啓唇道:“清者自清。”
“清者?燃哥哥你是清者,我可不是,小九一向對你圖謀不軌。”
謝泠燃低語:“是麽。”
阮棠轉頭瞥向銅鏡,注意力被吸引過去,也沒想謝泠燃答的是前者還是後者,眨眨眼問:“這是什麽發型?真好看。”
謝泠燃聲線恢複以往:“靈游閣中女弟子所束。”
阮棠搖頭晃腦,嬌俏接話:“那就謝謝師兄啦。”
船上有膳廳,兩人是前後腳去的。
去時,阮芥已經坐在那喝粥了,他瞧了一眼,直接貼臉開大:“喲,今日頭發綁得不錯,手藝突飛猛進。”
阮棠跟花蝴蝶似的在他面前轉了個圈,難得沒有同他拌嘴。她在謝泠燃身側坐下,與阮芥面對面,眼見少了個人,問:“封戲卿呢?”
阮芥住人家的、吃人家的,風涼話卻照說不誤:“我哪知道,你不肯跟他一同去漠原,躲哪兒傷心了吧。”
他一邊說,眼神一邊有意無意瞥過謝泠燃,謝泠燃正欲開口,置于桌下的手忽被拉住。
阮棠掌心的溫熱傳來。
謝泠燃要掙脫,她不肯,攥得更緊。
阮棠仍是彎起眼睛笑着,話不饒人,“八哥哥,就你長了嘴。”
阮芥哼聲,拿了個瓷碗,打算給她舀粥,衣袖卻不小心拂掉筷子。
阮棠心裏一驚,趕忙松開偷偷拉住謝泠燃的手。
然而謝泠燃從眼尾掃她,神色淡然,将她撤到一半的手反扣住,又再度拉了回來。
阮芥蹲身撿起筷子,一擡眼看清,瞬間氣得不行。
他将筷子擲回桌上,鐵青着臉,吃個包子後槽牙都快咬碎了,“小九,要吃飯就好好吃,偷摸拉手算怎麽個事兒。”
“……”阮棠難得被他說得臉紅。
阮芥話鋒卻轉了:“泠然君,你要是不餓,就煩請高擡貴手,給小九盛一碗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