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第50章 第五十章
餐廳中的氣氛近乎詭靜。
葉太太坐在主位, 她想拉着兩個女孩兒一起坐,被葉茜躲開,她抱着邱蕪瀾的胳膊, 羞赧興奮地躲在邱蕪瀾身後打量韓塵霄。
兩個女孩坐一側,梁勤文便帶着韓塵霄落座在葉太太左手邊。
看見邱蕪瀾的瞬間, 梁勤文确有種東窗事發的惶恐,很快, 他鎮定下來,佯裝平常地同葉太太寒暄。
“葉太太,來嘗嘗這道菜。”
“不用了, ”葉太太止住他手中的公筷, “我不習慣, 自己來就好了。”
她的目光越過梁勤文, 望向韓塵霄。
“我呢, 其實不太喜歡女孩兒追星。倒不是我古板, 只是做父母的, 誰願意看着自己的寶貝女兒追着男人獻殷勤。”她和煦地開口,“但聽說是蕪瀾旗下的藝人,我一下子就放了心了, 蕪瀾看人的眼光是絕不會差的。既然來瑚城了, 我就想着順道過來見個面。”
她笑道, “小韓,不打擾你工作吧?”
“不, 不會。”韓塵霄生澀地回應, 邱蕪瀾出現的剎那,他又被打回那個不善社交的青年。
“不會就好。”葉太太調侃女兒,“在家裏不是天天喊着人家的名字麽, 怎麽見面了倒不說話了?”
“哪有天天啊。”葉茜紅着臉小聲反駁,低着頭一眼不看韓塵霄。
梁勤文知趣地推了推韓塵霄,“葉太太,知道葉小姐要來,霄霄準備了份見面禮,還請葉小姐收下。”
和葉茜相反,韓塵霄的臉微微發白。
他迫切地去看邱蕪瀾的表情,卻沒探得任何回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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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抿着松茸湯,喝得極其小口,眼角沒有上揚,也沒有下耷,維持在平線上。
“愣什麽呢。”梁勤文敲了下韓塵霄,笑意中藏着陰戾的威脅。
韓塵霄頓了頓,将座位下的紙袋拿出。
“謝謝。”葉茜羞澀接過,“我可以打開看麽。”
“當然。”韓塵霄牽強地笑,“希望你喜歡。”
遞交禮物的兩人中間,是靜靜喝湯的邱蕪瀾。
葉茜坐了回去,在邱蕪瀾邊上抽出了紙袋裏的禮物。
一副畫框,寫着“好好學習,天天霄上”八個幼圓體毛筆字,落款是韓塵霄的Q版簡筆頭像。
葉茜撫着那個諧音的“霄”字,高興地抿着唇角,分享給邱蕪瀾看。
邱蕪瀾看了,亦是笑了。
“天天霄上。”她一字一句輕聲念了出來,霎時間,韓塵霄泛白的臉又湧上窘迫的赤紅。
這本該是個歡欣熱鬧的場面,因邱蕪瀾突然加入,韓塵霄仿佛低電量的玩具,原本明媚歡樂的樂聲變得卡頓、低迷。
他撐持着禮貌的笑容,除此之外,再做不出更多動作。
梁勤文不斷示意他,桌下踹了他一腳,讓他振作起來,別一副晦氣臉。
韓塵霄木着臉,毫無反應,見到邱蕪瀾的歡喜勁兒過去後,他無可避免要面對事後的結算。
他一遍遍打量邱蕪瀾的面色,試圖看出她對自己的态度。
是憤怒、生氣,還是漠不在意?
不管哪種,韓塵霄都無力承受。
隔着滿桌精致的食物,他焦躁不安,時間從未如此難捱。
整頓飯全靠梁勤文一人撐着氣氛,他哄得葉太太眉開眼笑,吃完了飯,梁勤文提出帶葉太太去茶室喝茶,讓韓塵霄陪葉茜去游樂場。
“那麽,我就先回去了。”邱蕪瀾對着葉太太颔首,又囑咐韓塵霄,“注意茜茜的安全。”
“別啊蕪瀾姐!”葉茜慌張地抱住她的胳膊,“你和我們一起嘛,我有好多話還沒和你講。再說我們兩個人,多尴尬啊……”
“公司還有點事。”邱蕪瀾提議,“不然,我讓簡過來陪你。”
“那還是算了。”
協商妥當,邱蕪瀾坐進車內,囑咐韓塵霄,“讓茜茜玩得開心。”
韓塵霄咬着下唇,自始至終,他都沒從邱蕪瀾身上看到半點不悅的影子,這句溫和的囑托,讓他驀地感受到了一種欲死的屈辱。
時代進步得飛快,唯獨社會的最頂層停滞着,沒有任何改變。
這餐飯,他是邱蕪瀾拿來取樂的家妓,賓客看上了他,她就慷慨大方地将他送出。
她說他是男朋友,可哪個女朋友會風輕雲淡地囑咐戀人好好陪另一個成年女性。
他冷得牙關打顫,比那天在酒店門口聽見陌生男人的語音更加凄苦。
“塵霄哥,我們走吧。”邱蕪瀾的車子遠去,葉茜轉身,期待地望着韓塵霄,“你會恐高嗎?”
韓塵霄深吸一口室外灼熱的空氣,讓凍得發痛的心髒血液緩緩運作起來。
“還好,”他搖頭,“一點點。”
“那我們就從過山車開始。”葉茜彎眸。
暖春下的十八歲少女,鮮活得溢出芬芳。
她可愛、明豔又年輕,尚未沾染權貴們的不可一世。韓塵霄遲疑着,覺得自己可以嘗試一次:“對不起啊葉小姐,我今天身體不太舒服,我讓浩炆陪你去好嗎?你應該也認識他。”
“塵霄哥你病了嗎?”葉茜驚訝道。
韓塵霄搖頭,“有點頭暈。”
“頭暈就是缺氧,玩起來就不暈了。”她害羞地嬌嗔,“走嘛,我就要高考了,接下來很難有機會玩了。”
她的口吻并不強硬,韓塵霄定在原地,認為自己可以再争取一次,“抱歉茜茜,我真的有點不太舒服。”
在他認真的神色中,少女臉上的笑一點一點褪去。
她偏着頭,定定打量韓塵霄,這目光讓韓塵霄莫名有些不适。
過了會兒,他聽見葉茜小聲問他:“塵霄哥,是不是我媽媽給的錢不夠呀?”
韓塵霄猛地一怔。
少女拿出手機,悄聲地同他低語:“只要你陪我玩兒,缺了多少,我都轉給你,不會告訴媽媽的。”
韓塵霄倏地難以呼吸。
她十八歲,天真可愛得像是一只小貓咪。
但他不是人類,甚至不是公貓,他只是只老鼠而已。
她咬碎他頭顱時的表情,甜美嬌俏得沒有一絲刻意。
……
韓塵霄回到公司已近淩晨。
他疲憊不堪,坐下後再也站不起來。
這份疲憊不施于肌肉,而滲透進骨子裏,在國外時他常有這種感覺,于是逃回了國內。
現在,他已置身于國內最好的娛樂公司,再沒有可以逃的去處。
手機震了兩下,韓塵霄漠然劃開鎖屏。
看完上面的消息,他霍然起身,握着手機匆匆離開休息室。
出門之前,他瞥過玻璃門上的倒影,又折返回來撥了撥頭發。
零點零三分。
邱蕪瀾關掉了電腦。她坐在辦公桌後,面前是一份牛皮紙袋。
“邱總……”
關機後的兩分鐘,門被叩響。
青年彷徨地站在門口,漆黑清亮的眼中蒙了霧霭,他踟蹰地望着她,不敢靠近,失去了最初清澈純粹的歡喜。
“進來。”
邱蕪瀾示意他坐下,“茜茜玩得開心麽。”
“還可以,游樂場的項目很多。”韓塵霄半垂着眼睑,“她已經安全回家了。”
“你呢。”邱蕪瀾問,“你最近玩得還開心麽。”
韓塵霄陡然擡眸,驚疑地望着邱蕪瀾。
邱蕪瀾将牛皮紙袋推給他,“打開看看。”
韓塵霄将紙袋裏的東西抽出,是他的體檢報告。
只第一頁翻開,終檢結論下的內容晴天霹靂地打在了韓塵霄頭頂。
一行觸目驚心的黑色小字寫着——
【艾滋病抗體:陽性(待複查)】
“我最近聽說了一些流言。”邱蕪瀾雙手交疊于腹前,“內容不是讓我很高興,沒想到,原來不是緋聞,而是事實。”
“不可能!”韓塵霄猛地回神,“我沒有!蕪瀾,我沒有!”
邱蕪瀾冷淡地回視他,在這視線中,韓塵霄啞然,想起了自己醉宿後的那一晚。
那一晚他什麽都不記得了,醒來就在陌生的酒店。
他愣怔着,失魂落魄地定在座位上。
“我不知道……”良久,他垂下頭,蜷縮着捏皺了那份報告,聲音鹹濕喑啞,“他們逼着我喝酒,我躲不掉……我什麽都不記得了,醒來後身上沒有痕跡,也沒有人聯系過我,我以為什麽也沒發生……怎麽會……”
啪嗒——
陽性兩個字被淚水洇染模糊。
短短三個月,仿佛一片濃霧鎖住了韓塵霄。
陡然之間,他被困在了泥淖中,無力自拔,觸目所及的一切都灰暗陰郁。
邱蕪瀾眸光微動。
韓塵霄的話完全出乎她的意料。
她着實沒想到,被梁勤文鉗制了三個月,韓塵霄居然沒有跟人上過一次床。
那種淫.靡堕落的場合裏,他都在幹些什麽呢——一個人坐在角落,低頭玩手機?
望着面前哽咽落淚的青年,邱蕪瀾都覺得他單純得有些可憐可愛了。
“一次是不得已,之後呢。”
她沒有就此放過他,姿态強勢地将韓塵霄逼向更絕望的脆弱裏。
“他們有我的醜照。”體檢報告被洇得斑斑駁駁,他顫動着,“我不想被你看見、看見那種照片……”
“然後,你就出現在了富太太的餐桌上。”邱蕪瀾輕語,“艾滋,可沒法治愈啊。” [1]
韓塵霄單手抵着額角,哭得無聲亦絕望。
往後的每一天,他都将伴随着性.病度過,二十出頭的年紀,生命已徹底腐爛。
良久,困在崩潰中的韓塵霄聽見了一絲嘆息。
一份新的報告遞到了他面前。
“別哭了。”清冷的女聲溫柔下來,帶着點無奈,“這份才是你的。”
韓塵霄愣了,懵憕地擡頭看向邱蕪瀾,臉上淚痕縱橫,冷俊的鳳眸哭得泥濘濕紅。
邱蕪瀾起身。
她繞過桌子走到韓塵霄身側,指尖抵在他手中的艾滋報告上。
“這一份,”她俯視着他,加重了語氣,“也将會是你的——如果今天我不點破,你還要繼續下去麽。”
大悲大喜的情緒起伏讓韓塵霄腦內混沌一片,難以思考。
他怔忪地仰望邱蕪瀾,沙啞地喃喃,“可是他們…”“他們什麽?”邱蕪瀾蹙眉打斷,“梁勤文?一個拉皮條的,把你吓成這副模樣。”
她當場撥通了語音視頻。
梁勤文出現的瞬間,韓塵霄本能地別過頭去,躲開攝像頭,不敢與他對視。
“邱總?”梁勤文錯愕不已,怎麽也想不到邱蕪瀾會給他打視頻電話。
“梁勤文。”邱蕪瀾掰過韓塵霄的臉,偏要他正視對方。
看到韓塵霄狼狽潮紅的臉時,梁勤文咯噔了下,心虛地咽了口唾沫。
他瘋狂打着腹稿,先堆起個笑,這笑才剛有個雛形,便維持不下去了。
“你私底下在幹什麽,我不幹涉。但秋葉娛樂是正規公司,不做皮.肉買賣。”
邱蕪瀾将話直白地甩在了梁勤文臉上,沒有任何轉圜的餘地,原本躲閃的韓塵霄愣住,擡起眼睛,正對上梁勤文難看的臉色。
他臉上的肌肉抽動了幾下,不複往日高高在上的模樣。
“邱總……話不用說得這麽難聽吧,只是一起玩玩兒而已。”
“玩什麽?”邱蕪瀾展眉,“女人?男人?還是玩粉呢。”
“邱總!”梁勤文再繃不住平靜,兩眼之中的驚恐隔着屏幕都鮮明突出。
“你是怎麽想的呢。”邱蕪瀾疑惑不解,“那麽多漂亮的男明星,那麽多樂意逢迎你的經濟公司,偏偏要選我的藝人。”
“我……”梁勤文咬牙,片刻壓低了聲音,“邱總,饒我一次吧,我再不敢了。”
“一個濫.交、吸.毒的人去代言游樂場,是不是太不合适了?”
“邱總,求您了!”他的态度節節敗退,驚恐升至了頂峰,“我自己去解約好不好?求求您別和葉太太說,要是葉太太知道了這些,我在圈子裏就真的沒有活路了!您放我一馬,我給小韓出專輯、以後他所有演唱會,我都免費當嘉賓好不好!”
邱蕪瀾沒有開腔,她餘光望向身側的韓塵霄,讓他自己定奪。
不管是屏幕前還是私下裏,梁勤文從來沒有這樣勢弱。這一刻,他和那些被逼着向他低頭的藝人、女郎一樣,沒有任何區別。
那份高不可攀的形象轟然倒塌,韓塵霄無法撼動的大廈在邱蕪瀾面前渺小得像是一粒沙。
他從未如此清晰地意識到邱蕪瀾的分量。
“小韓,”梁勤文立即沖他哀求,“除了那些照片,我也沒怎麽為難你吧?這麽多場聚會,我甚至沒讓你出過一分錢,大家低頭不見擡頭見的,別鬧得這麽僵好不好?”
即便邱蕪瀾在場、即便是求饒,韓塵霄依舊聽出梁勤文對待他和邱蕪瀾截然不同的兩種态度。
他恨不得跪下求邱蕪瀾;對他,卻攜帶着威逼。
“删掉那些照片,別再來找我。”韓塵霄澀然開口,哭過的嗓子有些發緊,“還有,別再逼那些藝人。”
“好,沒問題!”梁勤文巴巴地望向邱蕪瀾,“邱總,您看……”
邱蕪瀾直接挂斷了視頻。
淩晨時分的辦公室,靜谧無聲。
落地窗外,璀璨的燈光銀河般盤踞在這座繁華的都市間。
良久的沉靜後,邱蕪瀾側身,坐去了韓塵霄腿上。
她輕揉他的額角,揩去他的淚水。
“不怪你。”她說。
韓塵霄的心髒震撼地重跳了一下,恍然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聽。
在他背叛邱蕪瀾、被拍下和其他女人的親密照後,她竟然對他說——“不怪你”。
她怎麽能不怪他?
他堕落得連自己都唾棄自己,她為什麽還能說出這樣的話來?
“如果真的那麽容易擺脫梁勤文,就不會有那麽多藝人受他控制。”邱蕪瀾低頭,抵上了青年的額,“我理解一個人的力量是有限的,也理解你的患得患失,所以塵霄,我原諒你這一次。”
“你只是個普通人,你有很多無能為力的事,但我可以。”
她覆上韓塵霄的臉,像是捧着他,又像是抓住了他,“我們在一起的時間雖然不長,經過這一回,你應該知道了我對你的用心。”
“別再試圖欺騙、隐瞞,也別再想着劍走偏鋒,你想要的一切,我都能給你。”
她掌下的面容泛紅潮潤,溫熱的淚珠大顆大顆滲出,順着邱蕪瀾的指縫蜿蜒淌下。
他抽泣着,扭頭去舔吻唇角的纖指,支離破碎地嗫語,“對不起蕪瀾、對不起……我再也不會騙你了,我以後只聽你的話……我喜歡你,我只是害怕被你讨厭……”
邱蕪瀾拇指刮過他滿是淚痕的側臉,将濕潤的手指壓在他下唇。
韓塵霄立即捧着她的手,宛如幹渴數日的人,急切地吸.吮吞咽。
他收着牙齒,只餘柔軟的唇舌,讨好且焦慮地仰慕邱蕪瀾。
邱蕪瀾半是好笑半是憐愛地揉了揉他的發頂。
這一動作落在韓塵霄眼中,無疑代表了鼓勵,他愈發熱切,喉結上下滾動着,發出含混的咕咕喉音。
在邱蕪瀾的注視下,他心髒振奮地搏動着,一股難以言述的喜悅沖擊了韓塵霄的顱頂。
被人控制了三個多月的苦悶低潮後,這份得之不易的喜悅讓他激動地無法自持。
他不敢過分觸碰邱蕪瀾,只淚眼迷蒙地注視他,用眼神貪戀地描摹她每一寸肌膚。
邱蕪瀾被他看得輕笑出聲,她坐去了辦公桌上,高出他一截,在韓塵霄癡醉迷離的目光中解開了第一顆紐扣。
歷時四個月,韓塵霄的人格摧毀又重塑。
邱蕪瀾摘掉了他的清高、獨立和自尊;融入了自卑、軟弱和愛欲,又順手注入了一點扭曲的價值觀。
現在,她姑且得到了一個安全的、穩定的伴侶——
一個勉強可以代替季堯的應急方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