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第29章 第二十九章
“宋姐, ”岚挂斷電話,躊躇開口,“秋葉娛樂那邊問您有沒有需要保留的辦公用具, 沒有的話,他們就都…歸置倉庫了。”
“扔就扔呗, 還特地來問一句,膈應誰呢。”瑜伽墊上, 宋折凝舒展着雙臂,“什麽辦公用具,連我不也被歸置倉庫了麽。”
岚不知怎麽接話, 她緊握着手機, 心中七上八下。
“宋姐, 就算跳槽, 這樣的方式是不是太……秋葉恐怕會起訴我們。”
“訴, 讓她訴。”宋折凝彎下腰, 對着岚安撫一笑, “放心,這事兒我能想不到?早和華映談好了,你們所有人的違約金都由他們來出。”
即便如此, 岚還是莫名有些擔憂。
“宋姐, 雖說華映在娛樂圈的實力不比秋葉差, 但秋葉畢竟背靠秋葉集團。用華映的股份去換秋葉,您真舍得麽?”
“你真的覺得我只是為了錢?”宋折凝長嘆一聲, “我是心寒。”
“邱蕪瀾确實有點本事, 但我說一句,秋葉娛樂能有今天,有一半是我撐起來的, 不過分吧。”
她收回動作,盤腿坐在瑜伽墊上,臉色陰沉不霁,“我把她當親妹妹帶着,為她說好話、為她賺了多少錢,她卻這樣瞞着我,公司賺錢的項目都不肯向我透露一句。”
岚欲言又止。
想起那天會議室裏邱蕪瀾冷冽的态度,宋折凝心情愈差,“你別看我現在在秋葉混的不差,且看着吧,要是我現在不走,再過兩年,邱蕪瀾翅膀更硬了,第一個要收拾的人就是我。”
“怎麽會呢。”岚不解,“她對您一向很尊重。”
“呵,人家卧薪嘗膽呢。”宋折凝抱着腳踝,“你以為我只是因為趙志強的幾句話就離開的秋葉?”
“難道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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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只是個引子。要不是他提醒了我,我也和你一樣,以為邱蕪瀾是什麽好人。”
宋折凝冷笑,“見了他之後,我才開始留意。不看不知道,原來公司上上下下只有我被蒙在鼓裏,就連前臺的接待都知道邱蕪瀾看我不順眼,我連給她買個蛋糕吃,她都覺得我是在羞辱她。再不走,我怕我怎麽被娛樂圈除名的都不知道了。”
岚一時不知道該從哪裏說起,好像一夜之間,四面八方都向宋折凝送來了邱蕪瀾暗中針對她的各種證據。
這些細微的小道消息密集湧來,每一條都有清晰的因果邏輯可以追溯。
它們在極短的時間內迅速離間了宋折凝和邱蕪瀾,岚心理說不出的古怪。
“行了別想了,你早點回去睡吧。”
事已至此,岚五味雜陳地咽下了口中的話,“好,您也早點休息。”
她離開了宋折凝的住處,微微發燙的手機彈滿了未處理的消息。
所有合約團隊早已看過,但真到了這一步,岚忽然有些畏縮。
華映的發展前景、福利待遇真的能和背靠秋葉集團的秋葉娛樂相比麽?
宋折凝還能賺多久的錢?
如果宋折凝不行了,那她們今天這種背叛老東家的行為,還能在行業裏另謀出路麽?
被華映合約上巨額數字沖昏的頭腦,經夜裏的寒風一吹,冷靜了下來。
岚抓着方向盤,不由得擔憂:
她們的選擇真的明智嗎。
同一時刻,另一輛從秋葉駛出的轎車和岚反向而馳。
去華君潤家的路線,和邱蕪瀾回家的路線完全重疊。
她很早知道華君潤在她小區買了房,這消息是誰告訴她的,邱蕪瀾不太記得了,她列表裏有不少人知道華君潤和她特殊的關系。
他是邱蕪瀾的初戀,也是她交往時間最長的男人。
後半句是實話,但前半句有待商榷,邱蕪瀾想,如果她和華君潤的情感模式稱作“戀人”,那季語薇為什麽不能呢。
或許季語薇才是初戀;
按照世俗意義的戀人标準來看,或許邱蕪瀾尚未有過初戀。
進入小區,車開進華君潤別墅的前門,庭院很空,除此以外,外觀和邱蕪瀾那棟幾乎沒有區別。
自動門滑開,下了車,邱蕪瀾一眼看見了站在門口的男人。
大門裏透出暖色的白光,客廳的燈、門旁的壁燈、遠處的路燈和上空黪黩的夜色……這些遠近不一、顏色不一的光聚集一處,形成了糟糕至極的打光。
如此混雜的光線下難以看清人臉,可門口的男人依舊給予人“好看”的第一印象。
他的皮相并不驚豔,是神骨俊逸,每一處都端方耐看,組成了一張高度親和的臉。
相較長相,華君潤的身材、儀态更加出彩,肩開背挺、腰椎中正,寬松的高領毛衣也難掩其下的風雅。
“蕪瀾,”他站在階前,沖她展眉微笑,“謝謝你來。我剛做好飯。”
語氣熟稔,好似他們從未分離,一如六年前的某一天。
邱蕪瀾從他身邊經過,進入了別墅。
原木風的設計,清爽而溫馨。
他引她去了餐廳,六人座的白色餐桌上擺了三菜一湯,在開了暖氣的房子裏,菜上依舊冒着熱氣。
邱蕪瀾不吃放到溫涼的東西。
“約我來,有什麽事?”
華君潤遞來剛盛好的米飯,邱蕪瀾接過,夾起了面前的茄汁豆腐。
表皮焦脆、內裏柔軟的豆腐入口,她微微眯起了眼眸,一時間,連宋折凝的糟心事都不能在她臉上留下半點冷意。
不管華君潤要說什麽,邱蕪瀾選擇先吃飯。
整一天一夜,她都沒有進過食。
這或許就是邱蕪瀾默認華君潤是她初戀的原因,季語薇很完美,但季語薇廚藝一般。
“請你來是溫居。”華景潤在她對面坐下,看着她吃飯,自己沒有動筷,“今天是我搬進來的第一天,這裏我只認識你。”
“抱歉,我不知道,沒有為你準備喬遷禮物。”邱蕪瀾捧起了湯碗,小口小口喝着。
湯還燙着,她偏愛這種略微燙嘴的溫度,細微的疼痛能讓她切實感知到食物的新鮮度。
“如果我問你讨呢?”
邱蕪瀾從湯碗上擡眸。
華君潤凝視着她,墨玉般的眼眸與她交視。
褪去青澀的華君潤像是磨掉了石料的玉,風度翩翩,從容矜貴。這份貴氣相當難得,畢竟他的出身尚不如季語薇。
當年出道的華君潤,演的是街頭二五仔、是黑老大身邊的狗腿小弟,甚至是小太監;
而今他是不染世俗的導師學者、是溫潤如玉的簪纓公子、是清冷無情的仙尊神君。
像是窮人長大後報複性消費;問鼎影視圈的華君潤接了大量錢權兼備的角色。
他不僅是用這些角色為自己造标簽、立人設,也是用這些角色反哺自己、滋養心神。
“蕪瀾,”他注視着邱蕪瀾,“你願意簽我麽。”
邱蕪瀾放下碗,冷白的皮膚被熱湯熏得微紅。
她靜靜回望華君潤,沒有多問,要他自己闡明理由。
“宋折凝不僅是天後,也是視後、影後,一個季語薇似乎分量不太夠。”男人骨節分明的指尖輕點着桌沿,“蕪瀾,讓我幫你,好麽。”
邱蕪瀾輕語:“如果六年後,季語薇背叛了我,你猜,我會不會接受宋折凝的簽約請求?”
華君潤臉色微白。
他五指漸漸收攏,嘴唇顫動了幾下,始終沒能說出話來。
燈光将他的眼睫打出濃密的陰影,在這份沉寂中,邱蕪瀾開口:“我會。”
她夾起米飯,“只要她還是天後、視後、影後——無論什麽,哪怕她成了個直播帶貨的網紅,我也還是會簽下她。”
華君潤抿唇,分明是在溫暖的餐廳,一股熟悉的寒意卻爬上了他的脊背,讓他砭骨,讓他呼吸急促。
連華君潤也分不清,自己約邱蕪瀾吃飯,到底是為了用廚藝博取她的好感,還是因為分開六年,他只敢面對進食時的邱蕪瀾。
“說說看,”吃到美食,邱蕪瀾的神态語氣輕松愉悅,甚至有一抹少女似的犯懶,“工作室遇到什麽問題了?”
頃刻間,話語的主權交換了對象。
即便這是華君潤的地盤、即便邱蕪瀾讓渡出了開口的次序,她也還是輕易成為了控局的強勢方。
華君潤苦笑,“不是工作室,是我。”
那雙鳳眸擡起,噙滿哀求,深處蠕動着某種異樣的情愫,男人的喉結滾動了兩遍,他低聲道,“蕪瀾,我想回到你身邊。”
邱蕪瀾執筷的手一頓,半晌,無奈地笑了,“君潤,這就有點倒胃口了。”
“我知道、我知道……是我的錯。”他呼吸愈發急促,手指搐動,不過是一句委婉的推辭,他卻像是陷入了巨大的焦慮之中。
“君潤?”邱蕪瀾感到了異常。
她和華君潤六年沒有聯系,可對類似的狀态相當熟悉。
“蕪瀾、蕪瀾……是我錯了,我不該離開你……”
他神情恍惚,瞳孔收縮,像是害怕被打的囚犯,惶恐之中帶着刻意的讨好。
邱蕪瀾輕嘆一聲,這嘆氣如同社交時的禮貌微笑,只是禮貌,不含任何情緒,連好奇都無,她不在乎華君潤出了什麽問題。
她對華君潤印象深刻,不僅是因為曾經他和她的高适配度,更是因為,他是唯一一個主動離開她的男人。
邱蕪瀾在季語薇身上學到了很多東西,一開始,她照本宣科,把對季語薇的那一套也用在華君潤身上。
直到有一天,華君潤告訴她,他怕她,實在無法再堅持這段關系了。
“是我太粗暴了麽。”彼時,邱蕪瀾擡手撫上華君潤的眉骨,她坐在他懷中,仰頭,親吻他的唇角,“你不喜歡,我就不這樣了。”
華君潤扭頭避開了這一吻。
“不,蕪瀾,你不明白。”他哀傷而諷刺地注視她,“我們三觀太不一樣。”
他談及秋葉集團的壟斷。
“那些背負一個家庭的頂梁柱,一夜之間忽然失業,他們家裏有需要支付醫藥費的老人、有正在上學的孩子,有上百萬的房貸。我理解商業上存在競争,可秋葉集團主導的失業潮波及了太多人,我既然愛你,就沒法視而不見。”
他談及秋葉娛樂的造星。
“我和你提過很多次,公司對待練習生實在太過壓榨,他們只是一群十幾二十歲的孩子,卻連睡眠都無法保證。公司明面上鼓勵員工學習考證,實際上的工作安排完全是逼着這群學生辍學。平衡學習和工作本來就很難,那些經紀人為了業績,還不斷給他們洗腦、灌輸讀書無用論,扭曲他們的金錢觀念。”
他痛苦地訴說着自己所見的種種,一垂眸,卻對上懷中邱蕪瀾迷茫的眼神。
“嗯……”過了會兒,她沖他微笑,“君潤,我知道這段時間有些忽視你,周末我們一起出去玩好麽,你想去哪裏都行。或者,你有什麽想要的?”
華君潤閉眼,墜入愈深一層的絕望。
邱蕪瀾的确不明白他在想什麽,準确的說,她不屑于理解他,她只想改造他,一如改造季語薇那樣,讓他跳離低一級的臺階,保持和她相當的頻率。
季語薇做到了,她對邱蕪瀾的決策、思想滋生出狂熱的膜拜;
而邱蕪瀾花了三年,也沒能讓華君潤變成個“聰明人”。
“君潤,我知道你很善良,可有些東西不是個人能夠決定的。”邱蕪瀾放柔了語調,“我們以你的名義開設一個慈善基金,用來幫助失業者和貧困學生,好麽。”
“這不是我要的!”華君潤卻像是被觸到了逆鱗,驟然激動起來,“你我都知道那些慈善的背後是什麽!與其奪走他們的一切,再假惺惺地回饋萬分之一的補償,為什麽不能從一開始就建立公平公正的規則秩序!”
邱蕪瀾的耐心告罄。
“好吧。”她從他懷裏起身,“如果我真的讓你感到痛苦,那就到此為止吧。”
這一抹蘭草香從華君潤身上抽離,香氣清清淺淺,既不霸道也不高調,他以為只是衣服抽絲,并不影響什麽。
邱蕪瀾用解約書代替了慈善基金,作為最後的禮物送給華君潤。
他離開了秋葉,無數的橄榄枝紛至沓來,每一封都散發着和秋葉一樣、甚至更糜爛的腐臭。
華君潤不能接受秋葉,就更不會接受這些邀請。
那年他剛奪得國內新晉影帝稱號,手中大把的資金、人脈,便自己開創了工作室,一邊接戲,一邊挖掘有實力的新人。
第一個季度如火如荼,飙升的指标讓華君潤愈發堅定信念。
娛樂圈的腐爛由來已久,所有人都在懷念上個世紀的百家争鳴,華君潤想攬一卷清風,在這片惡臭的土地上撥開一絲清明。
他深知蜉蝣撼大樹是不自量力的,因此,他從不做以一己之力改革圈子癡夢,華君潤只是想要一絲、一點點清朗而已。
可即便只是這一點點的清朗,也是遙不可及的一場夢。
不到一年,工作室全線崩潰。
資本的角逐和試鏡角逐角色不同,他低估了商場,特別是低估了培育一個新人的成本。
“劇組那邊說,海青的打戲不過關,得我們自己找個替身,明天替身要是不到位的話,就要換人了。”
“劇組的武指呢?”
“指導過了,海青還自己拜訪了人家,私下練了兩天,但是他的打戲是全劇難度最高的,聽說腰都有點傷到了。”
華君潤不明白,“全都是後期加速處理的,有什麽難度,又不是舞蹈,對柔韌度有要求。”
……
“柒柒的試鏡被刷了。”
“是我們沒送禮?”
“……不,是她最後一場哭戲哭得比別人慢了。”
“對方花了多久?”
“不到二十秒。”
“二十秒,她哭不出來?”
……
“導演說詩谙的臺詞功底不太行,要我們找個配音。”
“她是我親自面的,臺詞怎麽會不行?”
“人少的時候是還好,這次是大制作,現場幾百個人,詩谙緊張,說話發抖。”
“幾百個人就抖,她大學難道沒做過演講?”
一次、兩次……華君潤可以接受自己的藝人因拒絕潛規則而失敗,但絕不能接受實力上的認輸。
業績下滑,每一天睜開眼都面臨着房租、人工和各項開支,到了第二年初,花光所有積蓄、負擔七位數貸款的華君潤不得不冒險和投資公司簽下對賭協議,要求工作室在一年之內做到七千萬的淨利潤。
七千萬,這是華君潤在秋葉娛樂時的個人年利潤,他尚未從輝煌中回神,簽得不以為意。
然而整個上半年,連同他在內的六名藝人總利潤才堪堪完成了兩千萬,其中一千四百萬還是華君潤一個人的業績。
一旦對賭失敗,華君潤将面臨雙倍賠償,連同他此前借貸的部分,工作室和華君潤的個人債務将超過九位數。
巨大的壓力之下,華君潤很難不對藝人展露嚴苛的一面。
“為什麽這點戲都演不好?我從來不逼迫你們去接不喜歡的活兒,也從來不強迫你們去什麽酒局飯局,既然進了這裏,起碼把本職工作做到位好麽?”
“華老板,我們知道你厲害,在你眼裏,我們各個都愚不可及,既然如此你把解約通道開了吧,我們也不礙你的眼,大家橋歸橋路歸路,你去找你看得上的演員,我們也好另謀出路。”
華君潤忘了,背負壓力的不止是他。
藝人們雖然沒有背負巨債,但長期的低壓氛圍難免影響心情。
這一批實力派的新人,專業能力超出同齡人,沖着華君潤國內最年輕影帝的名號來到這裏,滿懷希望之下得到不是閃閃發光的舞臺,而是日複一日的挑剔、指責。
華君潤回眸,他驟然發現,練習室的鏡子裏照出一張熟悉的臉——邱蕪瀾的臉。
他正如當時的邱蕪瀾,在他一次次抗議時露出的表情那樣,迷茫、不解,以及不耐。
他不能理解,為什麽這些人連這麽簡單的表演都演不好;
邱蕪瀾也不能理解華君潤為什麽要沉浸在莫名其妙的憤世嫉俗之中。
到頭來,他和邱蕪瀾是一樣的,一樣的傲慢,一樣的不屑于理解他人。
不同的是,他比邱蕪瀾更加自命不凡、更加天真幼稚、更加的情緒不穩。
華君潤同意了解約,一如當年邱蕪瀾同意放他離開那樣,他無償遣散了所有藝人,工作室裏只留下自己的助理、攝影、造型師,就連法務都是請的外聘顧問。
剩下半年,他必須完成對賭協議,否則将面臨投資公司和銀行等多方訴訟。
一旦背負案底,任何劇組、投資方都不會再用他,而普通的工作根本還不清這些巨額貸款。
他再不能挑剔,只要有工作,不論大小、不論是否喜歡,哪怕明知是三五産品,華君潤也一樣接下。
僅僅如此還是不夠,他需要更多的資源。
沒有秋葉娛樂的支持,華君潤不得不親自游走于各類商業場合。
幾度淩晨,他捂着灼痛的胃走出飯店,撐着小巷的牆壁吐得天旋地轉。
污濁的胃酸和酒氣間,他恍惚嗅到了一絲清淺的蘭草香。
他又想起了邱蕪瀾的那個眼神,迷茫、不解,還有他當年沒能解讀出來的一份失望。
他以為邱蕪瀾是象牙塔裏的公主,看不見民生疾苦,到頭來不谙世事的不是邱蕪瀾,而是他。
或許華君潤早就明白了這一點,他知道邱蕪瀾是對的;
他的恐懼不是因為邱蕪瀾的冷血,而是懼怕自己向邱蕪瀾妥協、成為她的俘虜,心甘情願地堕落在她為他提供的金絲籠中。
華君潤以為他離開邱蕪瀾,是為了自由和尊重;
然而還不到兩年,他就被泰山般的銅臭死死勒住了脖子,躲在着充滿垃圾氣味的小巷裏,扶着貼滿廣告的牆壁,與自己的嘔吐物上下相對。
華君潤第一次動了複合的念頭:
如果他去找邱蕪瀾,她會幫他麽,那些他壓垮的債務于她而言不過是眨眼之間的進項而已……
這卑鄙的想法剛一冒出,連他都忍不住唾棄自己。
可落于幹草堆的火星必然蔓延成一場烈火,之後的日子裏,邱蕪瀾出現在華君潤腦中的次數越來越多。
當他被投資方灌酒時,總是想起那一晚盛夏,穿着蘭色絲裙的邱蕪瀾跨坐在他身上,手裏提着一支冰鎮過的白蘭地,醉眼朦胧地解開他的上衣,撫過他的胸肌。
她輕聲笑着,将冰涼的酒液倒在他的胸膛上,旋即俯身,啜飲肌線溝壑中的殘酒。
“我專門定制的亞克力廣口瓶。”她沖他晃了晃剩下的半瓶酒,在華君潤迷惘的目光下,把瓶口一點點套了進去。
剎那間,冰涼刺激的烈酒包裹了華君潤,倒灌進了孔洞裏。
他抓着床單,仰頭發出瀕死般的喘息。
邱蕪瀾欣賞着他的慘狀,勾起爛漫迷醉的笑,“剛剛好。”
“君潤,”她撫慰着他漲紅的額角,戀愛地啄吻他,“喜歡麽?”
華君潤哭着搖頭,被鉗住下巴。
邱蕪瀾掰過他的頭,近距離盯着他,另只手像是擺弄抓娃娃機的遙杆,轉着圈來回輕晃。
酒液碰在杯壁上,拍打出潺湲水聲,她溫柔地蠱惑、不容置喙地命令:“喜歡麽?”
“喜歡…喜歡……”
無人的房間裏,地上是剛拆開的紙箱,裏面擺放着一瓶瓶定制的廣口白蘭地。
男人側蜷在地上,應酬後的西裝革履來不及脫下,他抱着加入冰塊的酒瓶,沉溺在火燒火燎的苦辣之中。
“蕪瀾……好舒服,我喜歡……”
華君潤無力反抗規則,只能苦中作樂、尋找藉慰,此後被灌下的每一口烈酒,都讓他聯想起邱蕪瀾的強大、溫柔。
他想着完成對賭協議後就能回歸正軌。
在賠上健康的拼命下,縮減了人員的工作室有了起色,年底之前,華君潤拿到了一份男二的本子,拍完這部劇,他就能順利完成賭約。
戲中,華君潤扮演冷酷無情的邪.教教主,他收養的義子男主在執行命令的過程裏,愛上了古靈精怪的女主。
本性善良的男主被女主感化,得知華君潤其實是自己的殺父仇人後,與女主鏟除了幫派,随後行俠仗義、游走江湖。
俗套的劇情、簡陋的服化道、三流的導演攝影,混跡圈子多年的華君潤一眼辨別出,這大約是某個投資方為了捧金絲雀而搭的戲臺。
拍攝第一天,華君潤見到了男一號,對方是個小有名氣的新人,态度謙虛、待人禮貌。
他主動來見了華君潤,一見面就躬身握手,“君潤老師,久仰大名,真沒想到有機會能跟你合作!”
華君潤同他握手,交握之時,瞥見了他手腕上的表。
他也有過幾支這個牌子的表,後來為了支撐工作室的開銷,不得不全都賣掉。
導演正巧帶人經過,他拍着編劇的肩,笑着說,“那天試完鏡,我就和編劇說,機會難得,幹脆把男二改成男主哥哥好了。”
“為什麽?”他身邊的女主角問。
“沒發現麽,易蒲和君潤長得多像啊。”
“嘿,真的诶。”女主角眨巴着大眼睛,驚奇地打量并肩站着的兩人,“這麽一說,易蒲和君潤老師是有點像。”
華君潤附和着笑笑,沒有把這一插曲放在心上。
他看了出來,原來這部金絲籠裏的鳥雀,就是這位出道不過三年卻進了四次組的青年。
拍攝的間隙裏,他捧着劇本,青年在一旁笑容甜蜜地捧着手機。
注意到華君潤的餘光,易蒲不好意思地沖他點頭。
華君潤善意地揶揄,“在外面也打字?真是體貼。”
易蒲腼腆地回答,“她比較忙,沒時間聽語音。”
華君潤颔首,并不追問易蒲口中的“她”是誰,繼續背自己的臺詞。
第一天拍攝結束,他松了松領口,呼出一口疲憊的濁氣。
這份疲憊不是因為拍攝,而是源于被污染的精神。
從主演到導演,所有的一切都劣質不堪,女主還好些,華君潤和她沒什麽對手戲,但是男主角——回想起和易蒲的幾場戲,華君潤只想回家看幾部奧斯卡洗洗眼睛。
他笑着和向他道別的藝人、工作人員點頭致意,換好衣服後站在劇組外圍等助理來接。
“蕪瀾!你怎麽來了。”
倏忽間,熟悉的名字鑽入華君潤耳中,他猛地扭頭,就見那比卓別林更擅長表演滑稽的青年演員面露驚喜,滿目柔情。
一輛銀灰色的商務車停在他面前,反光玻璃遮擋了內裏的情形。
車門滑開,華君潤只聽見了一句:
“正好在附近,順道過來接你。一切還好麽?”
青年壓抑着上揚的嘴角,側身坐進了車中。
“都好,”他的聲音變得和正常說話時不同,刻意擠壓出滴水的溫柔,“劇組很照顧我,搭戲的是一位我尊敬的大前輩。謝謝你蕪瀾,我真的很喜歡這部戲。”
低調的商務車從華君潤面前開走。
他失魂落魄地站在原地,直到助理趕來拉他上車。
兩個小時的車程,快到家時,華君潤才漸漸回神,一擡眸,他看見了後視鏡裏的自己。
癡怔,且嫉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