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第35章
霍宗池出生在平城的一個小鎮上,倉丘,聚集了全城最破爛的房屋建築與泥濘小路,雲層低矮,陽光透出來,總把挨在山腳下的破屋照得更加可憐。
雖然是個男孩,但霍宗池的出生并沒有受到多少來自家庭的祝福。那時候家裏條件不好,宋玉荷不想要生二胎,新生命的到來讓她五味雜陳,最終還是選擇将他保住。
是個男孩,唯一讓宋玉荷慶幸的是,家裏終于能有勞動力。
父親霍邵雲因為腿部靜脈曲張做了手術,不能下地幹重活,霍宗池于是讀小學起就背起照顧家人的擔子,放學幫忙做家務農活,一直到高考前的那一天,沒有一天懈怠。
霍舒玉第一年讀完大學回來,家裏少了條凳子,霍宗池就會是那個站着吃飯的人。
但他沒有怨恨過誰對他偏心,在他心裏一家人就是這樣,互相幫助扶持,不計較誰為誰付出更多。
高中畢業後,霍宗池的成績不算理想,考不上不錯的學校,在鎮上網吧填志願時霍邵雲勸他,反正家裏沒錢,供一個讀書人就夠了。
霍宗池的手只是在鼠标上點了點,點到一個頁面彈窗,是個下流的廣告,霍宗池趕緊關了,答應下來,說,可以。
他就不讀書了。到鎮上給修車的當學徒,半個月後拿到四百二十塊錢補貼,給霍舒玉打了三百塊,師傅跟他說,你應該到外面去,呆在平城掙不到錢。
霍宗池花了一塊錢在報亭給霍舒玉打電話,說他要走了,霍舒玉急得捧着電話哭起來,家裏人瞞着她霍宗池去讀大專,原來是騙她,當天買了火車票,書都不讀了,回去找弟弟。
霍宗池已經趕上巴車出了市。
一開始還是給人當學徒,城裏帶他的師傅叫丁昊磊,同事叫他老丁,十八歲的霍宗池老老實實叫師傅。老丁有個正讀大學的女兒,放假時來找父親,霍宗池見過,是個清爽清秀又精神的姑娘,比霍宗池大三歲,和霍舒玉差不多年紀,霍宗池看見她就想到霍舒玉,聽她講在大學裏的生活和花銷,默默記下,每個月初都往霍舒玉的卡裏多打一些錢,剩下的大部分寄到了家裏。
生活有了一點起色。
好幾年後,攢了一些錢的霍宗池打算最後再跟師傅一起接點活幹,之後和霍舒玉合辦加工廠,不再東奔西走。
丁昊磊開着皮卡把他送到了付家,說,這家人有一個果園要打理,短則半月長則整月,吃住都在主人家,主家給錢很大方,是往年的老雇主,肥水不流外人田,是看霍宗池老實才決定這次帶上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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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傷完全是意外,丁昊磊教霍宗池使用割草機,他沒見過這東西,使用不當,導致自己劃傷了腿。
由于傷得不輕,霍宗池本想自己應該會被辭退,丁昊磊知道他想掙錢存錢,便讓他自己想辦法先包好傷口,沒有上報給主家說他的腿受傷。
但是雲頌看見了,盡管霍宗池很快就轉移了自己的位置,并與那個小小主人做了約定,心裏仍覺不妥,回去在板間收拾衣服。
丁昊磊問他怎麽了,霍宗池說被付少爺看見了。
“付少爺?”丁昊磊問,“付少爺沒在家啊。”
他想了一陣,恍然大悟道:“哦!你說的是小少爺啊,還在讀書的那個?”
霍宗池說,看着是挺小的,臉很圓。
丁昊磊笑笑,讓他把包放下,說:“他看見,沒關系。”
霍宗池停下動作,但還是有些猶豫,接着師傅給他打放心針,說:“他不要緊,他不會說的。”
沒想到全是因為這些巧合,霍宗池就此惹上甩不掉的麻煩。
付雲頌對待他的熱情讓霍宗池無法想象,霍宗池本着做個好人與拿錢辦事的原則,不太理會,不直接傷害,以為等時間一長,雲頌自己就會看清,霍宗池這樣的條件再怎麽樣也不會是他需要聯絡交往的對象。
有些事,霍宗池自己也想不清楚。
他成績一向不好,腦子也不如霍舒玉,他不知道為什麽玉葉金柯的小少爺會對自己感興趣,何況他還是個男的。
一個男的整天跟着另一個男的,這似乎超出了霍宗池的理解範圍,連師傅到後面也勸告他,你不要跟他過多牽扯,咱們只是工人,拿錢辦事,事情辦完,錢到手,就到下家去,別留下什麽。好比做工不仔細被主人要求返工,這是很麻煩的事情,許多人的第二次要求往往要比第一次更高,一來二去,全是牽扯,耽誤的就不止是時間了。
霍宗池一直記着這句話,後來霍舒玉也勸他,不要對付雲頌太好。
好嗎?霍宗池在想,他真的對付雲頌好嗎?
只是在雲頌問問題的時候多說兩句話,見他悶在房間裏練琴順便陪他解個悶,沒被使用的車偷偷裝他出去散個心再回到家,只是覺得他身價太高不能受傷,适當予以保護,這也能叫好嗎?
霍舒玉甚至委婉提出,你也到了年紀,如果覺得想交一些朋友豐富自己的社交,其實姐姐身邊有些不錯的女孩兒。
霍宗池才猛地發覺,霍舒玉話裏的意思。
她怎麽會有這樣的想法?霍宗池想都不敢想,她以為自己是個同性戀。
這麽一想,難道雲頌同性戀?霍宗池此前從沒有接觸過這個群體,他不夠了解,只是東拼西湊的,聽別人講過,這怎樣都不在霍宗池能接受的範圍。
但他覺得雲頌不是這樣人,他甚至沒有看出雲頌對他有這樣的感情,在此之前霍宗池根本沒有懷疑過自己的性向,以他當時的見識,他實在有些不知該如何面對。
喜歡男的,是不是意味着以後不能成立正常的家庭?他這樣的人以後走進社會,會被別人用異樣的眼光來看嗎?
霍宗池抱有一些幻想,覺得也許是他們想多了,雲頌只是個稚氣未退喜歡粘人的小孩子罷了。
直到一次他看見雲頌輕咬他剛喝過水的杯子的杯沿。
霍宗池那一瞬間後背發涼,不知所措。
他無法接受,沒辦法把這個渾身上下寫着金貴二字的富家小少爺跟自己聯系在一起,他喜歡我?霍宗池滿腦子都在想,他喜歡我什麽?貧窮,肮髒,沒有學問,對照起來全身上下都與雲頌寫滿不匹配。
霍宗池決定遠離雲頌,這個時候他才知道什麽叫不要拖泥帶水,給雲頌留下念想,可是雲頌總是纏着他,明明沒有那麽多的自由,卻寧願違背付習州的意願也要跟着他。
一次意外霍宗池帶他回了老家,他們聊過一次天,雲頌說他并不金貴,他不是付家親生的小孩,他是從孤兒院來的,因為二哥付習州血型稀有,當時身患重病幾度因為血型匹配問題無法手術,後來他的養父就到孤兒院收養了他。
他在孤兒院有一個被收養的朋友,據他所說她的養父母都是很好的人,雲頌以為所有來收養孩子的父母都很善良,于是他就同意被他們收養了。
雖然表面上是養子,但其實就是那麽一回事,他沒有受到苛待,但也沒有體會到落落說的快樂,不過他能夠健康平安長大,他還是很感謝他的家庭。
他知道自己是作為付習州的急救血庫存在的,哥哥因為這個對我很好,其實這麽說不準确,他們每個人都對我不錯,經常讓我多吃一點,保持健康。
“你哥哥這不是很好嗎?你為什麽怕他。”
想到雲頌見到付習州的那天,好像全身都在發抖的樣子,付習州對他微笑,說我們頌頌不懂事,真是麻煩你陪同他玩了。
霍宗池不夠理解。
“他很嚴厲,”雲頌說,“他對身邊的人都很嚴厲,對他自己也是一樣,我做不好的話,他會收拾我的。”
雲頌笑着說,他收拾起我來很吓人的,我每次都害怕,但是又知道,他是為我好吧。
霍宗池喝了一口水說,可能吧。
霍宗池覺得當時他沒有什麽別的想法。
他就是認為雲頌年紀小,因為被收養,哥哥對他事無巨細地企圖掌控,聽起來有點可憐,所以任性一些也沒什麽關系。
反正遲早霍宗池會離開這裏,之後他們各自有各自的路要走。
雲頌竟然當面對他說喜歡,加了一個語氣非常重的“很”字,讓霍宗池不禁搖頭道:“你連說話的重音都沒辦法掌握好,沖動行事,我像你這麽大的時候,也覺得自己想做什麽就能做什麽。”
從付習州的別墅出來的那天,霍宗池站在一條廊下望了很久,到閉上眼睛都能把這棟屋子的形狀想起來的程度,霍宗池昏暗的腦子裏首先浮現出的三個字是惹不起。
惹不起。
付雲頌的喜歡,付習州的警告,一句話也許能壓垮他全家的權勢,付雲頌的喜歡。
惹不起。
如果付雲頌将來有更好的去處,霍宗池不能眼睜睜看他自折雙翼降落到泥地。
千想萬想沒有料到雲頌那麽肯堅持,說不放棄就不放棄。
保護很好的弟弟要與人私奔,黔驢技窮的付習州只好在很壞的,無所不用其極地勾引雲頌變壞的霍家人身上動手。
撞了霍舒玉,又僞造成一場意外車禍,再故意把消息透露給霍宗池,要不是有人攔着,霍宗池也許會把他打死。
審判廳裏付習州一瘸一拐地來看他,說:“我早就說了你們不是一路人,他也許是真的很喜歡你吧,但是,我不知道你了不了解雲頌。他這個人,天真,無知,幼稚到極點。不過,這也是他讨人喜歡的地方。”
他問霍宗池,我弟弟是不是很可愛?誰喜歡他,對他好一點,他就會喜歡誰,就像養寵物。
“我忘了,像霍先生這麽忙的人,應該沒有時間拿來養寵物,體會其中的樂趣。”
霍宗池冷笑問他又把雲頌怎麽了,關禁閉?還是站板凳打手心,叫他不準吃飯。
付習州說,我問他要不要出國,我說你已經坐牢了,以後出獄也會留案底,出國吧,看看外面的世界,也許還有其他值得喜歡的人,他考慮了幾分鐘,就答應了。
考慮了幾分鐘,就答應了。
霍宗池後來的牢獄生涯裏,這句話如噩夢般如影随形,成了一把紮進他心裏又斷了柄的刀。
他有時覺得這句話是假,雲頌怎麽這麽容易放棄呢?在霍宗池說不會當他哥哥,屢次三番拒絕他、有過狠下心不聯系的時候,他都沒有放棄,怎麽這一下子就放棄了?
有時又會覺得是真的。
像雲頌那麽熱愛生活的天真性格,是不甘願抱有痛苦過活的。
他會放棄的。
可是憑什麽?
——
球網差點斷裂,關遠遙搖搖手,說:“你今天太猛了,打個球而已,你想要我的命嗎?”
霍宗池站着喘粗氣,關遠遙喝了口水,“不來了,你明顯不是找我打球,我這點力氣自有別的用處,暫停暫停。”
霍宗池說不出口,他心裏煩,煩就煩在他總是不能确定自己為什麽而煩。
關遠遙眼角彎彎,看熱鬧的樣子,“你這張臉也開始藏不住心事了,換衣服開始就拉着個臉,我猜一下,因為你的客人,你不高興了?”
“客人?”
“啊。”
關遠遙打了下球拍,問:“不然呢,還真把雲頌當成傭人啊?你也忍心。”
霍宗池也喝了口水,陷入短暫沉默,道:“有什麽不忍的。”
關遠遙一貫潇灑地抿了抿唇問道:“嗯……要這麽說的話你不在乎他,那我有機會接近他嗎?”
霍宗池皺眉,“說什麽呢。”
關遠遙說:“你難道不覺得他很可愛嗎?我還挺喜歡的,一朵堅韌小白花開在太陽下,你看過他以前照片嗎,抽條了,現在更漂亮了。”
“哦,對不起,”關遠遙随便找了個地方坐下,活動自己的關節,道:“忘了以前你見過他。”
霍宗池悶聲很久沒回答,這個當口突然想到的是陳立擺在他桌面的一疊厚厚的紙,雲頌打工經歷的豐富足以讓人記錄在冊,不接受付家幫助下,一個人還債。
又想到昨天晚上對着他說話聲音很大的雲頌,在講完話後別過旁邊的臉上,掉了一粒水珠。
“你裝醉想脫身的那天是故意叫他來的吧,也不想想自己多高多壯實,叫人家瘦瘦小小的來扛你,真的好意思。”
霍宗池不搭腔,在離他兩米遠的地方站着,不知道關遠遙突然說起的這件事和現在有什麽關聯。
“不然……”關遠遙忽如夢醒般,“不要告訴我這就是你的取向?”
霍宗池矢口否認,“我沒有那麽奇怪的取向。”
關遠遙笑了,“那麽你承認你被他吸引嗎?”
霍宗池沉思很久。
“那天在游樂場聲聲和我說,你坐海盜船分神是因為你在想雲頌,你擔心雲頌不能把家裏的事情做好,所以給他放假,這就是你鋪墊多年,精心策劃的報複?”
霍宗池說可我,兩個字剛從口中吐出來,沒來得及往下,關遠遙說:“你說不清,我來說,不喜歡的東西真正的處理方式是扔掉,扔得遠遠的,怨恨什麽就要把他毀掉,用更好的取而代之,你現在的做法真是讓人看了讨厭,優柔寡斷。”
“如果覺得自己不是同性戀,就像樣地談個女朋友,成家立業。”
關遠遙平靜地看了他一眼,“學人家搞什麽強制愛,這條路不适合你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