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對話
對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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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蕩着悠揚樂聲的Lupin酒吧裏,織田作之助很平靜的和坂口安吾相對坐着。
同樣的酒吧、同樣的音樂,面前擺着的也是同樣的酒,可是彼此的關系已經完全改變了。
他們沒有辦法再和以往一樣閑聊,也沒有和以往一樣的坐在吧臺前,而是坐在遠離吧臺、四周無人的卡座裏。
他們一路走來沒有說話,進到熟悉的酒吧裏也沒有互相對話,只是沉默的對坐着喝酒。
坂口安吾從以前就知道織田作之助是個相對沉默的人,但卻又迫切的、從來沒有這麽迫切的希望他可以先開口說些什麽。
然而直到此時,織田作之助依舊沒有開口。
坂口安吾注視着杯中的酒,到了現在又不希望他開口了。
……那絕不會是任何訴說着原諒的話語,只會是真正将一切斬斷的刀刃。
但真正斬斷一切的人,從來就不是織田作之助,而是坂口安吾自己。
和太宰說的一樣,無論道歉還是辯解,都像是勝利者、加害者輕飄飄的虛僞言辭,一點可信度都沒有。
他很清楚、非常清楚,因此一句話、一個字都說不出口。
只能一杯接一杯的喝着酒。
織田作之助印象裏從來沒看過坂口安吾喝醉的樣子,可是現在,他明顯已經有些醉了。
他微微斂下眸,手指摩挲了一會兒玻璃杯帶着水汽的杯身,終于開口道,“安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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坂口安吾沒有回答。
織田作之助聲音低低的,注視着他,“這是最後一次和你出來喝酒了。我會放下,你也放下吧。”
放下,不是原諒。
孩子們都還活着,織田作之助也不想再參與進任何裏世界的事,為了往前走,他會放下過往所有的一切仇怨。
但那并非原諒。
他們之間或許不能稱作“背叛”,而是站立的位置從來就不相同,從來就無法互相理解。
以前是、現在是,未來也是。
坂口安吾雖然清楚道歉太過沒有重量,但他也知道現在不說,以後就再也沒有機會說了,猛地擡起頭、握了握拳頭,“……對不起。真的很抱歉,織田作。”
“嗯。”織田作之助應了聲,“我知道了。”
坂口安吾閉了閉眼,一時之間不知道該說什麽才好。
他……
事到如今,還能說什麽呢?
織田作之助将杯中的酒一飲而盡,靜靜地看向坂口安吾,“……我走了。”
在裏世界,像他們這樣各自有着各自的秘密,不太與人交心的人很多。無法與人交心的他們,即使是找到可以完全放松閑聊、插科打诨的……或許可以稱之為友人的存在,都是非常難得的一件事。
非常難得。
坂口安吾不可否認,他在卧底的生涯中、甚至是在他目前為止的人生中,在酒吧裏喝酒閑聊的時候,都是很難得、很難得的輕松時光。
但是,從他做下決定的那一刻,就已經親手将這段友誼丢棄了。
不可能再回到從前。
酒吧的門發出輕微的叮鈴聲,安靜的關閉。
橙紅的晚霞籠罩着整個橫濱。
織田作之助站在街道邊,微微仰頭看着天空。
橫濱夏天本來就多雨,看天空的顏色,明天可能又要下雨了,或者過兩天就要下雨了。
真嗣的雨傘有點打不開,明天就去幫他買一把新的,順便給咲樂買件雨衣,她的雨衣也有點小了。
要用錢的地方太多。
雖然枝垂栗為了不讓他不好意思的只收了極為微薄的房租,讓他當保镖的時候也會給豐厚的薪資,可是生活還是難免有些拮據。
織田作之助希望孩子們能過更好的生活,現在除了認真寫小說之外,也會到各個地方打工。
橫濱即使是表世界,也有不少需要他這種身手矯健的人去做的工作,目前也算是有穩定的收入。
是不是該再去多打幾份工?
稍早遇到的武裝偵探社,枝垂栗很早就和他提起過。
橫濱難得的正道異能力組織,工資也不算非常少。雖然聽起來很好,可是由于和官方有合作關系,也會和極道勢力、甚至是異能力犯罪者結下粱子,社內成員偶爾也會被找麻煩。
裏世界其中一個不成文規定就是罪不及家人,即使互相以命相搏,也不會對彼此的家人出手。
但他剛剛遇到家人被波及、差點失去性命的事件,現在完全不想再和裏世界扯上關系,即使是正道組織也不想。
就像栗君說的,他已經是普通人了。
雖然他和裏世界依舊因為友人的關系而有細微的聯系,但橫濱的普通人絕大多數都有個與裏世界相關的友人,這也是無傷大雅的事。
只要他自己與裏世界無關,孩子們的安全就會最大程度得到保障。
他的思維有些亂七八糟發散,最終還是想起了剛才和坂口安吾的對話。
雖然孩子們最終沒有事,可是都只是基于巧合與幸運而已,洋食店時常關照他的老板已經确實失去了性命。
他知道只要身處裏世界,死亡便如影随形,随時随地都可能會有仇家複仇,身邊的一切也都因此處在危險之中。
可是即使知道,也不妨礙所有裏世界的人因為親近之人死去而憤怒。
更何況洋食店的老板和孩子們都只是普通人,本不該身處在危險之中才對。
……這一切甚至有他信任着的、視之為友人的存在全程參與。
從那之後經過了幾個月,他心中難以平複的波濤其實已經平靜了很多。可是已經被友人親自掐斷的聯系、摔碎的鏡子,即使再重新連接回來、修補起來,裂痕依舊存在。
那是難以磨滅的傷痕。
既然傷痕會永遠存在,就沒有再修補的必要。
“織田作。”枝垂栗的聲音傳來。
傍晚的天色變化得很快,剛才還是橙紅的晚霞,現在已經染上深藍,即将進入黑夜。
織田作之助看向踏着殘陽而來的枝垂栗,方才那種仿佛回到了裏世界、回到那天的紛亂雜念,忽然一下子被推遠,再次被拉進普通人的世界裏。
明明都站在同一個地方、看着同樣的景色,卻像是一瞬間從黑暗中站到光裏。
雖然現在其實已經要天黑了。
織田作之助輕輕應了聲,“嗯。”
“走吧。”枝垂栗什麽都沒問,只是彎着眉眼說,“去夜跑。”
下班的人潮從各個車站湧現,在街道上不斷前行,朝着家的方向,或是餐廳的方向前進。人行道旁邊的馬路也車水馬龍,汽車一輛接一輛,從那頭過來、在紅燈前停下。
提着公事包的人們、出來游玩的游客或學生,目不斜視的踏上斑馬線,從馬路這邊走向那邊。
店家招牌逐漸亮起,仿佛小太陽一樣的暖黃街燈也一一點亮,橫濱正式迎來夜晚。
現在還不到深夜,依然是屬于表世界的時間。
織田作之助在港口做了很多基層工作,其中也包含了比如尋找高層走失的寵物等等必須在各個街道之間穿梭的工作,對橫濱的街道十分熟悉。
可是當時看着和現在看着,感覺卻完全不一樣。
他們繞進小巷子,離開車水馬龍的主要道路。
認真跑步的時候,能感受到的仿佛只有自己和前方的道路。
所有紛紛擾擾的事物都被迎面而來的風吹散,肩膀變得越來越輕、步伐也變得越來越輕。
附近有孩子拉着母親的手,在說着“跑好快呀!”一類的話。
織田作之助聽見孩子天真的話語,唇角不自覺地微微彎起,又再次專注在眼前的道路上。
他大概能理解為什麽栗君會喜歡跑步了。
因為……很放松。
莫名的很放松。
不是以往為了追殺誰、為了讓誰失去行動能力,或是為了完成什麽工作而奔跑起來,只是為了自己而跑。
風聲仿佛也消失不見,能聽見的只剩下自己的呼吸聲。
像是在和自己對話。
離開住宅區、進入燈光相對黯淡的公園道路,一路往上、往上,跑到港見丘公園的展望臺上,他們才停下腳步。
眼前是燈火通明的繁忙海港,被城市燈光微微照亮的、不是很漆黑的夜幕上,綴着紗狀的白雲和幾顆星星。
帶着輕微鹹味的海風吹拂過來。
“跑步……真好啊。”織田作之助迎着風,終于這麽說。
枝垂栗站在欄杆邊,彎着眉眼回頭,“是呀。”
雖然還是有很多需要面對的事情,風不會真的吹散所有煩惱着的事物,卻有了更充足的勇氣去面對。
織田作之助低聲道,“謝謝。一直受到你的關照……”
當時毫不猶豫跳進巴士,後來又替他、替太宰和首領交涉,甚至他和孩子們的身份問題、安居事項,都在枝垂栗安排下有條不紊的穩定下來。
枝垂栗搖搖頭,“對我來說只是舉手之勞,吩咐下去而已。”
除了和森鷗外交涉需要親自來,其他的确實只是吩咐下去,請家裏負責大小事務的管家處理而已。
管家當然不在橫濱,不過這些對他們而言都只是一點小事,很快就能全部處理好。
話雖如此,織田作之助受到枝垂栗幫助依然是不可否認的事。
他不是不知感恩的人。
在他目前為止的人生中,得到幫助的時候不多,可是樁樁件件都記在心裏。
枝垂栗側頭看看他,漂亮的臉被展望臺的光線照亮,“和孩子們好好活下去,就是對我最大的報答了。”
織田作之助微微一愣,神色不知不覺放松下來,低聲應道,“嗯。”
在展望臺上休息了會兒,便再次啓程,慢慢跑回家。
公園離家已經很近了,走路不需要花上幾分鐘時間就能抵達,跑步的話就更快了,只是幾步路的功夫就先抵達織田作之助的公寓樓下。
巧克力還在這裏,枝垂栗當然要去把狗帶回家。
這棟公寓本來就是枝垂栗家的財産之一,他原本預計來到橫濱要住這裏的。但巧克力在公寓裏沒辦法快樂奔跑,他的家人也覺得住在公寓的生活品質不會有住獨棟的屋子好,就在附近買了另一棟屋子,直接重新修建裝潢。
橫濱的建築工人們有着驚人的施工速度,雖然時間看着很緊湊,但也順利地在他準備正式搬來之前完全處理完畢。
原先打算住下來的公寓暫時空着,剛好讓織田作之助一家住進去。
空着的公寓是個完整的平層,位置在五樓,雖然不是非常廣闊的面積,但住六個人也不會顯得太過擁擠。
從書房和客廳裏還能看見剛才在公園裏看見的景象——明亮又熱鬧的橫濱,以及不算非常遼闊,卻很是熟悉的海洋。
如果之後收入再穩定一點,或許能在枝垂栗家附近也買一棟房子。
在那邊能更清晰地看見港口與海洋。
“一定可以的,自己買房子。”枝垂栗踏進電梯,等織田作之助也走進來了才說,“你的小說非常好,會受到很大關注的。”
幾乎是很篤定的這麽說。
織田作之助微微笑起來,開了個玩笑,“到時候我會給你簽名。”
枝垂栗忍不住笑,“我就不客氣了。”
電梯叮的一聲,抵達五樓門口。
織田作之助一打開家門,就看見搖着尾巴在門口等候的巧克力,以及跟在巧克力旁邊的咲樂和優。
幸介、真嗣、克巳原本圍在客廳桌邊寫作業,現在也一個個的都轉過頭,看向門口的織田作之助和枝垂栗。
一時之間呼喚聲不絕于耳。
還夾雜着巧克力興奮轉圈的身影。
一陣混亂過後。
枝垂栗終于在孩子們依依不舍的挽留中,順利地把巧克力帶回家。
他的生活很規律,從學校回家之後先洗個澡,再和巧克力玩一會兒,寫寫作業、閱讀書籍、玩玩手機,就準備關燈睡覺了。
明天一大早還有課,雖然他也習慣早起晨跑,不過要趕着上課,就要更早起一點。
還是早點睡比較好。
睡前習慣性的又看了一下手機,就看見江戶川亂步傳了個信息。
江戶川亂步的頭像是他自己,穿着偵探裝、拿着放大鏡,一如既往眯着眼笑,驕傲又自信的模樣。
枝垂栗看他傳了信息過來,心情莫名變得還挺好的,無意識彎起唇角。
信息很短,就是問他有沒有順利回家而已,大概也準備要睡覺了,傳個信息來關心一下。
[已經準備睡覺了。]枝垂栗回道,[明天還要早起上課呢。]
手機另一邊的江戶川亂步在床上翻滾了一下,啪啪按了按手機,[亂步大人每天都要早起訓練、早起上班——]
他又傳了個哭泣的巧克力貼圖。
完全在預料之中的,枝垂栗果然完全沒有安慰他,反而說,[早起運動很好的,我也會早早就起來晨跑哦。]
江戶川亂步随手傳道,[我還在長身體,需要非常充足的睡眠。]
當然是開玩笑的,他的身高已經停滞很多年了,基本不會再長高。
不過枝垂栗這次就很配合的說,[既然早上要早起,晚上就早點睡吧。早睡早起才能長高哦。]
明明一點都不好笑,可是江戶川亂步不知怎麽就小小的勾起唇角,又在床上翻滾了一下,[亂步大人要睡覺了,晚安!]
枝垂栗也回了個“晚安”,再加上一個可愛版本的巧克力自己蓋好被子的貼圖。
江戶川亂步沒忍住又傳了一句,[巧克力哪會自己蓋被子!]
枝垂栗也很快就回複了,[巧克力很聰明的,會自己咬被子放進窩裏、再躺進被子裏,把自己弄得很溫暖哦。]
江戶川亂步有點小震撼,脫口而出,“真的假的。”
枝垂栗當然聽不見他說的,所以他也把自己說出來的話打到手機上,讓在手機另一頭的枝垂栗看。
[是真的哦。]光是文字都能看出枝垂栗對自家小狗的驕傲,[下次看見了再拍給你看。]
[好啊!]江戶川亂步說,[亂步大人想看!]
他們雖然早就互道晚安了,不過又繼續聊了一會兒,才終于真的準備睡覺。
既然要早起,還是要早點睡才不會隔天昏昏欲睡的起不來。
江戶川亂步關掉房間裏的燈光,在床上滾了滾,盯着漆黑的天花板看了幾秒,總算閉上眼睛。
要找個時間去粗點心店找找看有沒有好玩的點心,周末給笨蛋栗子一個驚喜!
他睡前這麽想着,睡醒了就發現這種事好像很難辦到。
因為枝垂栗自己家就是做粗點心的,家裏人讨論的時候、拿新品或競品回來的時候,他都會跟着聽過吃過。
而且他自己本身就喜歡粗點心、常常去買來吃,對很多不是他家生産的小衆粗點心也都一清二楚。
不過即使是枝垂栗,都不能稱得上極為熱愛粗點心。
江戶川亂步聽枝垂栗說過,他的姐姐對粗點心的熱愛已經到了對每種粗點心和童玩的歷史都如數家珍的地步。
就不說和枝垂栗的姐姐比了,就連和枝垂栗相比,江戶川亂步都覺得自己對粗點心的熱愛不夠深刻。
他剛有點出神,就砰一下被福澤谕吉摔到軟墊上。
福澤谕吉無奈的看了他一眼,“專心。”
與謝野晶子在旁邊看熱鬧不嫌事大的說,“竟然在和社長對練的時候都能分心,看來亂步先生覺得訓練強度不夠了呢。”
江戶川亂步大震撼,“是訓練強度太高了,亂步大人才會一不小心發呆的!與謝野,亂說!”
福澤谕吉默默看了他一眼,暫時沒有說什麽,只是道,“亂步先起來吧。晶子過來。”
看來亂步已經習慣了現在的訓練強度,明天就悄悄地幫他加大一點強度。
當然也只能一點點慢慢來,因為亂步實在是……沒什麽體術的天賦,又有點怠惰鍛煉。
唉。
和不省心的江戶川亂步比起來,與謝野晶子就是個很省心的孩子,日常生活完全能自理,就連體術方面都已經有了一定的水平。
她絕對不是多麽有體術天賦,只是非常努力。
就像她非常認真自學醫學知識一樣,在體術方面也非常認真學習、努力訓練。
雖然很省心,但其實某種程度上,福澤谕吉也很擔心她會不會努力過了頭,偶爾會鼓勵她出去走走。
但他也擔心“鼓勵出去走走”,反而會成為一種另類的要求。
她本性溫柔善良,也能看出福澤谕吉的憂慮,就怕她為了不讓人擔心,反而勉強自己出門、或是勉強自己去做原本不想做的事。
……雖然心靈偶爾會因為孩子們的存在而得到慰藉,但帶孩子真的很累。
他只帶兩個就覺得累了,那些帶很多孩子的人真的很讓人佩服。
當然前提是對孩子們盡心盡力。
他只是思維發散一瞬,便再次專心起來,看向前方拿着木質柴刀的與謝野晶子。
無論面對什麽樣的對手,即使只是普通的和孩子們訓練,也要認真對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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