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唐開元年間,長安城安興坊住的都是大唐的中高級官員。
公孫府邸就在安興坊的一處不起眼的角落。
公孫府的主人公孫澤只是當朝從六品的戶部員外郎,是靠科舉考試入了仕途,算不上什麽權貴世家。
然自從有一年,有人瞧見公孫府的長女公孫辰魚在門外玩耍後,從此這公孫府便開始熱鬧了起來。
安興坊的許多達官貴人,以及他們的親友,都紛紛慕名而來。只為了見此女一面。
據說,此女的身世也頗為奇特。
她是公孫府一個不受寵的侍妾所生的女兒。眼下長到了十五六歲,據說長得是天生貌美,天然一段風流,全在她那雙如秋水般明亮瑩潤的笑眼。
但她在長成人之前,其實過得很是凄苦。
生母白若蘭原是長安城裏的名伎,嫁到公孫府只是一個侍妾,偏還是那最不受寵的。
主母是京城高門大姓之一的韋氏家族嫡出的女兒,名叫韋碧雲的。是個極其厲害的角色。
最要緊的是,這父親也嫌棄她。父親總覺得她不是自己親生的,看她那眼神,就像是看流浪在外的阿貓阿狗,是要多鄙夷有多鄙夷。
庶出之女,說好聽了是個千金小姐,但實際待遇,卻只是比那下等的下人略好些罷了。
生母不受寵,加之父親也厭棄,此女在家中的地位,就真的連最下等的下人都不如了。
且最蹊跷的一點是,此女打從說話之日起,就能說出別人心裏想說但卻礙于各種原因沒說出口的話。
一開始,府裏的下人都當她是什麽妖魔鬼怪附身,都像躲瘟疫似的躲着她。
後來,這個事情傳了出去,不知怎麽的,越說越神乎,說她能預知吉兇禍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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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加之她的美貌偶然間被人看了去,一時間,吸引了衆多慕名而來的達官貴人,他們巴巴地來登門拜訪,一則是為了測試,到底傳言是否屬實;二來也想一睹美人風采。
父親公孫澤不敢得罪京城的達官貴人,只好令此女戴上帷帽見人,并叮囑她:不論聽到了什麽,都要裝作不知道。
公孫辰魚從小就因為這個,而被身邊的人視為不祥的怪物,父親讓她裝傻,她自然從命。
于是,來的人,一來沒有見到她真面目,二來證實傳言是虛假的。漸漸也就失了興趣。不再上門。
更奇怪的是,如今此女已到了婚配的年紀,按說她的美貌早已名聲在外,可愣是半個說親的媒人都不曾上門。
此女倒是不急,對男女之事更是一竅不通,只是一心癡迷跳舞。
女兒不急,她阿娘可急死了。巴巴地托媒婆物色好人家,只有一個要求:
“我女兒要做主母。”
可她父親公孫澤也提了一個要求:
“不能是寒門子弟。”
王媒婆見了公孫辰魚,拍着手保證道:“小娘子這樣的樣貌,要找什麽樣的人都有。”
半年過去了,媒婆跑斷了腿,說破了嘴,愣是沒找到一個合适的人選。
這日,王媒婆來公孫府上坐坐。白若蘭趕緊吩咐婢女喬鹿好茶好飯地招待。
王媒婆吃好後,這才對着白若蘭拍着大腿嘆道:“我王媒婆一生做媒無數,只從沒做過像你這閨女這麽棘手的媒。娘子,真不是我訴苦,實在是那高門大戶人家的,聽說咱們這樣的門第,只願娶做妾室。這王媒婆知道,娘子斷不會答應。那次一等的殷實之家,好容易找到年齡相貌登對的,那劉家的長子,就是個很好的青年,誰知前些天竟突然暴斃了。原是他沒福。那張家的二子,也很好,本來說得好好的,誰知他突然又看上了對門開綢緞莊的女兒,诶,你說奇不奇?再往下的窮苦人家,公孫員外郎又不答應。哎,偌大的長安城,真就找不出一個可與令愛相配的良人。豈不愁煞我也?”
白若蘭聞言,急得是兩眼發直,一句話說不說來。半晌才道:“王媽媽,辰魚的婚姻大事,勞您多費心,實在不行,就是家境貧寒一點也是可以的。”
王媒婆有些遲疑,道:“那公孫員外郎那邊如何說?”
白若蘭知道媒婆擔心自己拿不了主意,便道:“我自有主意。你只管替我把這事兒辦成了,我自會重重地謝你。”把手覆在王媒婆的手背上,悄悄塞給了她一個玉手镯,又按了一下。
王媒婆喜笑顏開,拍着胸脯道:“娘子放心,只要不挑門第,以令愛的模樣,要找什麽樣的沒有?”
王媒婆去了。
果然不出兩日,王媒婆就找來了十幾個候選人。
白若蘭一看,這家境是一個比一個窮:家徒四壁的,有之;家有八十歲老母要奉養的孤兒寡母,有之;更有那販夫走卒,聽說了公孫府的長女是個天生的美人,竟也躍躍欲試,寧願花重金請媒婆牽紅線的,也有之。
原來那王媒婆收了主母韋碧雲的錢,讓她給公孫辰魚找個窮苦的人家,越窮的,越好。她會重重地謝她。
那白若蘭哪裏知道這些,她心裏只是着急:難道除了讓女兒嫁個窮小子,吃苦受累,就沒有更好的選擇了嗎?
她壓下了候選人名單一事,對王媒婆說:“我再仔細斟酌,有消息了,派人告訴你。你再來。我還要和夫君商量商量。”
白若蘭住在西邊的廂房。雖然不受寵,但是她給自己種了一片小竹林,并桃樹、梨樹、紅梅和銀杏樹各三五株。牆角邊還種滿了薔薇、菊花、牡丹、栀子花和芍藥等常見的花。
閑暇時,白若蘭就在屋前擺弄花花草草,彈彈琴,跳跳舞,看花開花落,竹影斑駁,桃紅杏黃,四季流轉。
白若蘭最近為了女兒的親事茶飯不思,竟已病倒了。她連日來時常感覺腹部絞痛難忍,痛得出虛汗,夜裏睡不着,只能在白天困極時睡上一兩個時辰。
府裏開始掌燈。
喬鹿穿過漸沉的暮色,跨過門檻,将碗筷放置在食案上,輕喚一聲:“娘子,馄饨來了,娘子趁熱吃點兒。”
一只毛色如雪的貓蹿進了屋子,踱着小碎步,神色緊張地環顧屋內。不一會兒,貓停了下來,拉長了自己的身軀,仿佛是在驅趕它這一天的疲勞。
喬鹿打量了貓一眼,微笑着道:“娘子,小粟米回來了。”
白若蘭嘆口氣,毫無血色的臉上盡是愁容,道:“喬鹿,我吃不下。你先放着罷。”
喬鹿見娘子一直沒有胃口,吃不下飯,心裏很擔心,只好把托盤倒扣起來,蓋在碗上,防止熱氣走失。
白若蘭又自言自語地低聲呢喃道:“想當初我是舞伎出身,是‘賤人’,跟着大人,才從‘賤籍’上除名,做個侍妾已是我的造化。我的兒,她如今是‘良家子’身份,我本想着,以她的才貌,定可以嫁個好夫婿,做主母,不用再看人臉色過活。誰知竟會是這樣的景況?”
白若蘭吃不下,又睡不着,只好起來,靠在門口倚望。
小粟米走了過來,在白若蘭的腳邊轉圈,往她腿上蹭,給自己順毛。
白若蘭俯身,抱起小粟米,小粟米趴在她的手臂上,望着屋外。
可屋外一片漆黑,且眼下正值北方的春末,春寒料峭,到了夜裏仍舊是寒意深重。
小粟米往白若蘭的懷裏縮了縮,發出“喵嗚——”的叫聲。
時值牡丹花開,全長安城的人都紛紛去了長安城東南的曲池賞牡丹。
公孫府的三位少主人也一大早騎馬出去了。
暮色中,有三個少年騎着馬徐徐走來,在公孫府邸大門前停下。
一男兩女,十五六歲模樣。
少年生得俊秀,少女們都戴着帷帽,帷帽垂紗長至頸部,遮住了她們的臉。
他們身後跟着的兩名男仆,四只手上都提滿了各種物品,也相繼跟了上來。
領頭的少女就是公孫府的長女——公孫辰魚,奴仆們也喚她“大娘”。
公孫辰魚穿一襲蔥綠色的高腰長裙,桃紅色對襟窄袖短襦,外罩透明半臂衫,雙臂上搭着一條細長的淺綠色帔巾,腳下穿着一雙棗紅色繡花鞋。她爽淨利落地下了馬,取下了帷帽,拿在手上。
她五官标致,膚如凝脂,唇紅齒白,尤其她那雙如秋水般明亮的眼睛,總是似笑非笑,給這張臉增添了說不出的風韻。
她站在一旁等待着弟弟妹妹。夜風吹來,不免有些涼意,可她立在風中,筆直挺拔,毫不畏縮,更可看出她個子比尋常姑娘要高出半個頭。
次大一些的少年是這家的“二郎”,學名叫公孫陽謙。他果敢地跳下了馬,嬌憨地笑道:“阿姊,你等等陽謙。”
公孫辰魚悠悠地答道:“阿姊不是正等着你和雨熙呢嗎?”
她回頭見妹妹公孫雨熙在仆人的攙扶下下了馬,便笑着道:“雨熙,來,咱們一塊兒走。”
公孫雨熙也取下了帷帽,露出了一張活潑可愛的臉蛋。
公孫雨熙穿着打扮明顯不似大娘,是花樣繁複的搭配,反而略顯俗氣。
她五官清秀,本也是個标致的小娘子,卻在公孫辰魚的映襯下顯得普通了。她敷衍地應了一聲:“嗯。”
一派祥和的表面下,公孫辰魚聽到了來自妹妹公孫雨熙的心聲:這麽裝,你難道不累麽?
公孫辰魚望着公孫雨熙的眸子,嘴角微微上揚,心道:我活着的每一天都累,心累。
但什麽都沒發生。公孫雨熙還是笑着拉住了公孫辰魚和公孫陽謙的手。
三個人手牽着手,一路上談笑風生地進去了。
兩名仆人拎着大包小包跟在身後。
馬夫接到消息,也已經把馬從側門牽進了馬廄,喂草料去了。
公孫澤早已坐在食案旁,哼着小曲兒,喝着小酒,吃着菜。
孩子們回來,主母韋碧雲趕緊招呼道:“怎的這麽晚才回來?我讓你們買的胭脂水粉和香料都買了罷?”
公孫陽謙走上前,得意地笑着道:“阿娘,今日長安城當真是熱鬧,去曲池看花的人多得不像話。我們騎馬去,卻只能在馬背上慢悠悠地晃,比步行還慢,馬兒都快睡着了。阿姊,你說是罷?”說着轉向公孫辰魚,後者笑着點頭。
他又繼續道:“我們賞了個把時辰的牡丹花,餓了,就在酒肆胡亂吃了飯。然後趕在東市開市時,去了東市置辦貨物,一點沒敢耽擱。今日東市有雜耍看,我們沒有逗留太久,阿娘吩咐要買的,都一一照着單子上寫的備齊了。”
主母韋碧雲望着兒子,心情大好,寵溺地笑道:“等我空了,我再檢查。陽謙、雨熙趕緊盥手用膳,等你們半晌了。”又斜觑了一眼公孫辰魚,道:“你還不快回去?晚了就沒飯吃了。”
公孫辰魚恭敬答道:“兒這就回去。”
又聽到主母韋碧雲在心內道:最見不得你那狐媚樣兒,休想在我跟前讨好賣乖。
公孫辰魚仍舊是微笑着望着主母,一副無所畏懼的樣子,心道:你還不是在我父親目前裝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