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第六十九夜
第六十九章 第六十九夜
◎這麽些年,妾無時無刻不想着撕開他虛僞的面具◎
第六十九夜
殿外的雨聲愈發大了,間或有悶聲響起。
甜钰此話一出,殿堂之中寂靜了半晌,直到皇帝沉了眉眼,道:“說。”
“妾身要狀告當今丞相範轍,抛糟糠之妻、遺棄幼女,還指使官吏殺人滅口!”
大堂之中,衆人被這番言辭震驚到,一時若熱油入冰水,炸開了鍋。
皇帝神色愈發得沉,他先是看了一眼丞相,後者此刻已經站起了身,朝着甜钰這邊直直看來。
皇帝又看向蕭然,出乎他的意料,他的神色也帶着濃烈的震驚,這小子竟也不知此事?
皇帝撫了撫椅子把手上的金珠,只緩緩道:“你細細講來。”
甜钰緩緩道:“十六年前,範轍上京趕考奔赴京都,母親剛剛生産守在家中,照顧幼女,也等他功成歸家,可一等三年,除了最開始的書信往來,之後便漸無了消息。”
“母親日日思慮,一邊照顧妾,一邊還要維持生計,最終母親下定決心,賣了宅子和僅存的家産當做盤纏,帶着妾上京尋父。”
“一路輾轉波折,路上妾還生了病,母親為照顧妾,也幾乎去了半條命,這條尋親路一走便是大半年,好不容易來到了京都,好不容易打探到了他的消息,卻得知他金榜題名後尚了郡主,街頭巷尾都傳着他們的佳話!”
甜钰哽咽着,她眸子通紅,姣好容顏上盡是悲切,淚水一滴滴落下,她顫抖着繼續道:“我們找了一位大人,趙哲趙大人,他表面應承着我們,背地裏尋了粗野男人威吓我們,還在深夜...辱了...母親...”
她幾乎堅持不住,一想到那時場景,幾乎要耗盡她全部的氣力,蕭然神色黯淡,但仍是上前想要扶住她,卻被她一把拒開,繼續道:
“母親忍辱負重,想着另尋他法,至少将妾托付給他...可惜那狗官知曉我們沒出城,竟命衙役将母親鎖走,就在大街之上,亂混打死了她!”
Advertisement
“而妾的生父,當今的丞相大人,那時正一路騰達,兒女雙全...”
“妾今日就想讨一個公道。”她說着,從懷中掏出了一封封泛着黃的信封,還有一張被精心保存的婚書。
“好在母親留了些心眼,未将全數證據遞給那官員...”
“他指使那官員殺害了母親,妾也從此流落街頭。”
皇帝一個眼神示意,一紫衣官員立刻上前查看了甜钰呈遞的證物,他細細查看,之後對着皇帝點頭,确認這婚書的确是真的。
“這麽些年,妾無時無刻不想着撕開他虛僞的面具,如今終于面聖,還請聖上明察秋毫!”
甜钰擦幹了臉上淚水,伸手指向那道人影:“範轍這等抛妻棄子的背德之人又怎麽能成為萬臣之首,怎麽能成為陛下的左膀右臂?”
閃電劃過,雷聲炸響,暴雨轟鳴。
她顫抖着,揭開了他的醜惡,這麽多年的夙願,這麽多年的執着,終于在此刻,在這大夏國最有頭有臉的人物之中,說了出來。
她會怎麽樣早已無所謂了,但他至少會淪為衆人評頭論足的笑柄,一個天下皆知的鼠輩!
她鬧到這兒了,也未想過有什麽退路了,硬着頭皮,就算要死,也要讓他發臭!
可甜钰還是沒忍住朝着蕭然那邊看了一眼,他站着,垂着頭,雖看不清他此刻的表情,但身上聚是落寞,再無往日淩厲的那個勁頭。
皇帝還未開口,左列卻走出一道滄桑背影,他一撩衣擺,往地上重重跪去。
“臣,有罪。”
他聲音滄桑,似乎帶着無盡悔意。
而聽在甜钰耳中,幾乎令她作嘔,她極力忍着,忍着胃中的翻騰。
範為金此刻也是發白着臉,看向甜钰和他父親,他轉頭似乎想從母親這裏探尋到什麽,卻見她母親的眼神中透着令人發寒的陰森。
堂中衆人也開始竊竊私語起來,誰能想到今次的年宴,會發生這般戲劇的事情呢?
大将軍的側夫人狀告當朝一品的丞相大人,而現在丞相範轍竟然說自己有罪。
皇上臉色不太好,蕭然的臉色也愈發蒼白。
他終于完全明白,為何甜钰從一開始便對他那般殷勤,她在人群的狂歡浪潮中朝自己走來,朝她的獵物走來...
他也終于明白甜钰為何對這丞相府有莫名的敵意,為何要想方設法入府,為何對年宴有這般大的興趣了...
一切的一切都是謊言與欺騙,而他竟深信不疑...
那些甜言蜜語的話,又有多少,是出自真心呢?
“範轍,你好生說,這是怎麽回事?”皇帝語氣不善。
“臣有罪,這麽多年沒能找到自己的親生女兒,還讓她和她的母親受了這般大的災難...”
他語帶哽咽,從來不曾情緒外露的丞相大人,此刻也流下了眼淚:“當年上京趕考,生了一場大病,幸得葉王爺賞識微臣學識,收留在了府中,從此專心備考,一舉功成。”
“臣也苦尋過她們母子,可是信件未有回音,派人回了老家卻被告知家宅易主,人去樓空,此後便是再也尋不到她們的蹤跡...那趙姓官員也從未找過微臣,直至臣再次看到了女兒的畫像,這才知曉,她竟一直就在京都之內...”
“她已進了将軍府,臣也不敢擅自打擾,只想做些力所能及之事補償,未曾想在她心中,自己竟是這般不堪之人...”
“臣有罪,臣未能保護好妻女,她心中怨恨,臣絕無二話,但臣絕未做過指使官吏殺人滅口之事,這麽些年,臣心中也一直因此事有結...臣絕不推诿未盡之責,請聖上責罰。”
甜钰幾乎被他這話氣笑,立刻道:“那官吏之後醉倒林間被鬣狗吞食,丞相大人亦不知情麽?”
範轍回望着她,眸子裏是濃郁悲愁,還有一種甜钰亦看不懂的悲涼在其中,他只道:“他竟是這等結局,也算是罪有應得了。”
甜钰眸光裏盡是冷意,甜美容顏之上只有無盡的恨,她轉頭看向高臺之上的皇帝:“那官吏已死無對證,但妾同老家鄰裏還有聯系,若他真的曾派人找過母親,他們一定會來信告知,可這麽些年,從未聽過!還請皇上明察!”
“臣願意承擔一切罪責,請聖上責罰!”
甜钰蹙着眉,她本以為範轍可能還會有什麽辯駁之詞,可他竟這般舉動,不知為何,她總覺得有些事情不大對勁。
大堂之中安靜了良久,那些竊聲私語的聲音也漸漸消失了。
皇帝沉重着眉色,一旁的貴妃看着眼前場景也從驚愕漸漸回了神,有些欲言又止地看向了皇帝。
“愛妃,想說什麽?”
貴妃思索了片刻,斟酌着語氣道:“臣妾在想,這其中會不會有什麽誤會呀?皇上,臣妾還隐約記得當年丞相,還因此事同您告過罪呢。”
皇帝點了點頭,嘆了口氣:“甜钰,你可知當年範轍曾拒過賜婚,也同朕講過自己在家鄉還有妻女之事麽?”
“及至到後頭尚了郡主,也請了一個平妻的名頭留給你娘,這般的情況,你還認為是他處心積慮在傷害你們母子麽?”
甜钰瞳孔劇震,心跳失拍,擡起頭,有些茫然地看着高位之人,這些話聽着是那般陌生,她只覺得頭腦一瞬昏沉了起來,眼前似乎升起密密麻麻的雪花,逐漸要擋住她的視野。
她搖着頭,不敢相信,不能相信,亦不願相信,頹然跪在那裏。
“臣有罪,請皇上責罰!”
範轍叩首不起,聲音顫抖。
蕭然站在一旁,卻神情呆愣,側頭看着甜钰,一動不動。
皇帝看着眼前情況,忍不住捏了捏眉心,對着大理寺卿道:“何卿,你來領辦此事,刑部協辦,當年一事好生查探一番,确認那趙姓官員的罪行以及在這之中的種種細節,在此之前,丞相範轍就先停職留辦吧。”
“臣,領旨。”大理寺卿和刑部尚書齊齊起身,恭敬行了一禮。
皇帝說罷,深深看了一眼甜钰,對着她道:“你心中有怨有恨,朕可以理解,但結果未出之前,還是莫要一昧相信自己的決斷,蕭然,你也好生勸勸。”
“範轍,此事,你也好生想想,接下來要怎麽做。”
宴會也是不可能再繼續了,皇帝神色也一瞬蒼老了許多,好好一個年宴,此刻氛圍也再無喜慶。
“今日便到此吧,貴妃,你陪朕走走。”
“是。”
皇帝說罷,貴妃趕緊起身扶着他,兩人後頭跟着不少宮人,大皇子也立刻起了身,跟了上去。
走前,他忍不住朝着甜钰看去,神情莫測。
衆人恭送皇帝貴妃皇子等人,而甜钰被蕭然扶着,跪拜謝恩。
宴會賓客們也陸續由宮人指引着往外走着,讨論聲嘈嘈,但除了大理寺卿何言,并未其他人上前搭話。
此時此刻,丞相暫時失勢,将軍也卷入其中,大家都懂何為明哲保身。
何言大致講了一下審案流程,在甜钰同意的情況下,小心翼翼查看了一下信物,在甜钰首肯下,他将證物拿回了衙門。
甜钰此刻頭暈得緊,神色有些恍惚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只聽身側不遠處,一道帶着滄桑的聲音響起:“我會補償你的一切...只求你還願認我這個爹。”
範為金正扶着他,聽到此話,看向甜钰的眼神受傷複雜,他說不出一個字,她曾經對自己的言笑晏晏或許也都只是利用,而原因,只是因為自己是範轍的兒子。
他從未想過,甜钰竟會是他的姐姐...
甜钰呆站着,蒼白着臉,一言不發,眸子裏失了光亮。
葉羅心率先離了大堂,範為金扶着範轍,後者搖着頭,囑咐蕭然好生照顧她,之後便也朝外走去,步履蹒跚,背影蕭瑟。
她自己不知,但全身的重量幾乎都靠在蕭然身上,兩人相對無言,最後還是蕭然握着她的手,攬着她的腰,帶着她走出了殿門。
路過一直默默在一側站着的程昱,蕭然一個眼神也未落在他的身上。
看着兩人漸遠的身影,程昱默默低垂下了頭。
他終是一個過客,連站在她身邊的資格也無。
一場荒唐宴,終是以這樣的方式,收了場。
急雨停歇,就像剛剛一切的激烈都未曾發生一般,可被雨水打濕的萬物,還彰顯着未曾消散的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