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37 第三十六章
李惟清手上拿着兩個渾圓丸狀物,一個遞給崔曉,一個遞給花伊。
他們還在殷亦安的棺材鋪裏,鄭青岚與殷潔的屍首已經被裝入棺材,張洪堅買了三副棺材付錢而去,說買幾副也是買,将鄭青岚與殷潔也一并幫着埋了。為免于他再抱着殷潔屍體痛哭,也覺得張洪堅實在是短時間遭遇過多,李惟清姑且沒告訴他埋下的奇怪女子就是殷潔。
“師兄,這是什麽?”崔曉問道。
“棗泥做的丸子。”李惟清表情十分認真。
花伊接過後在手上捏着,看着崔曉不疑有他的一口吞下,緊接着便皺起了臉,便知這東西實在不怎麽好吃。
崔曉覺得嘴裏先是酸,如同接連吃到了十來瓣酸橘子;再是辣,就像是擱了五袋胡椒的茶水;最後還品出一點鹹味兒,像是舔了一口粗鹽。他可沒吃過味道如此之怪的棗泥,表情十分精彩。
“這是什麽?”花伊也問。
“藥。”李惟清跟她坦白。
花伊又問:“什麽藥?吃藥做什麽?”
崔曉騰出嘴來,一邊吸溜自己口水,一邊斷斷續續地說道:“師兄,總不會,害我們!”
“你們先前中了卉夢,這是殷老丈給地解藥。”李惟清解釋道。
花伊将信将疑地嗅了嗅,将其掰成兩半,直接囫囵咽下,沒讓它沾上一點舌頭。
殷亦安自從李惟清處知殷潔情況與死狀後,便坐在一旁,默然無語,臉上皺紋好像又深了幾分,愈顯老态。便是李惟清喊剛剛醒來還糊裏糊塗的崔曉将鄭青岚、殷潔,放到兩口棺材裏,也無動于衷,不知在想些什麽。
那只蟲子則被關在了一只木盒裏,放到了桌上。
花伊在日出前才剛剛醒來,聽崔曉将事情添油加醋地敘述了一番,也深覺這事比起說是許多巧合連在一起,更像是人為操縱。她許是在惱桓溫佘遲遲不給應給的報酬,斷定得無比自然:“沒準兒就是桓老狗,不然他怎麽一直不來尋本姑娘付報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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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妖婆,你別污蔑我師父!”崔曉與她鬥嘴,“我師父分明人在清烨山莊,再說,他也不會做這種事。”
花伊轉着手上一只木瓶,不再搭理他。
李惟清看着殷亦安。
老人雙眼不能視物,淚腺也壞了,一滴淚也流不出,一個悲傷的眼神都給不了。只是他眉頭緊皺,眼角皺紋頗深,看來悲痛不似作僞。
天亮已亮了,他們還未如約出這棺材鋪,一是崔曉不放心老人這般獨自待着,二是李惟清有要觸及殷亦安的傷心過往,此刻分明不該問出,卻也不得不提的事情。而花伊已将半瓶卉夢拿到手,閑來無事,便同他們一起。
李惟清問道:“殷老丈,您曾在太醫署做過事嗎。”
殷亦安本怔怔坐着,聽這話當即渾身一個激靈,竟是顧不得悲傷,厲聲問道:“你是誰!”
“太醫署殷醫師,晴梅向我說過您。”縱使殷亦安根本看不見,李惟清仍是稍行一禮,語氣謙遜,卻不使謙詞,“聽聞殷家善研蠱蟲,自殷潔姑娘身上取的這蟲,我瞧着與書上一物頗為相像,卻未曾接觸過實物,不敢擅自妄斷,還望幫忙掌眼。”
“……晴梅什麽時候也收徒弟了。”沉默半晌,殷亦安被李惟清如此一攪,逐漸也緩過神兒來。他自也是想知曉究竟是何物害得殷潔,因此便道:“你覺得像什麽?”
“伶人蠱。”李惟清淡淡說道,“卉夢影響了伶人蠱,因而,殷潔清醒過一會。”
崔曉與花伊對視一眼,皆是一臉迷惑。伶人蠱也就罷了,世上畢竟毒物甚多,不精于此,不知道也不奇怪。可他們當然曉得太醫署是什麽地方,殷亦安也就在面前,但無論如何,也沒法将眼前這個無比悲痛的瞎眼老頭,與他師兄口中的太醫署殷醫師這個名號聯系在一起。
偏偏殷亦安自己也認下了,反應還如此之大。
殷亦安聽這名字,神色惘然若失,忙伸出了雙手,李惟清會意地将裝有蟲子的木盒遞了給他。不消片刻,就聽他聲音如悲如泣,渾厚的悲涼蘊于蒼老單薄的聲音中。哪怕已是白天,忽然聽見,也頗有些駭人:“報應啊……”
沒過半天,好像已經聽了兩遍這詞了,每個這樣說的人都悲傷不已。崔曉心想。
他是如此想,也不妨礙他對于他人的悲痛一向手足無措——尤其是對于年長之人。崔曉霍然起身,卻又不知道該做些什麽,一時顯得有些滑稽。
李惟清問道:“伶人蠱,顧名思義,被施蠱者就如登臺伶人般聽蠱操縱,誰手握母蟲誰就能操控他們。若周遭并無母蠱,子蠱便如鹦鹉學舌般只會重複幾句話,行動也不似常人……這是晴梅與你一同研制的,是嗎。”
殷亦安好像已無力再說些什麽,許久才點了一下頭。
“有人找你已經許久了……沒曾想竟藏在此處。”李惟清以呢喃的音量俯首道,“……躲好,老丈。若被捉了,落在仇崆手裏,死路一條。”
正一語剛畢,就聽外面有一男子聲音叫道:“殷老丈!在鋪子裏嗎,我來看你啦。”
這人也不提名道姓,誰知道他是哪位。李惟清就算不會武功,也聽得出這人十分氣虛,想必不會武功,話又說不大清楚,語調興奮,想必胸無城府。雖是如此,可他依舊将木盒與蟲子盡自殷亦安手上拿來收好,擱置回桌上。
方才站起的崔曉可算是有事情做了,三步并作兩步,将門打開一些,便道:“殷老丈他……”
還未等他說完,殷老丈卻說:“讓他進吧。”
門外的赫然是剛吃過早食的醫工。他好奇地瞧了兩眼崔曉,這鎮子他已經待了好幾年,鎮上的人他基本都能認個臉熟,可這少年就同先前他在鋪子遇上的光頭一樣,是一個生面孔。
而一進門,又有兩個生面孔,是一男一女,他不由得大感驚奇。
畢竟這棺材鋪總是人人都不想來的,除卻他隔三差五總找殷亦安分享些新奇玩意、吃食,鎮上也無人總來。這夥人顯然是鎮外來的,又待在棺材鋪中,想必也剛遭悲事。想到這裏,他又有些同情那坐在棺材蓋上,手裏拿着一小木瓶的漂亮女孩兒。③
殷亦安這些年在清水鎮上定居,這醫工總來尋他唠幾句閑嗑,人雖總耍小聰明,也頗有些懶而怠學,大體卻仍是走在正道的。這一來二去,醫工敬他幾頓飯的情誼,他也将對方當作相熟小輩對待,相對熟絡。
“老丈,您這兒有客人是不是不太方便,要不我等下再來?”醫工摸摸鼻子,頗為局促。
殷亦安叫醫工進屋,是要借機趕李惟清幾人走。縱使崔曉一時半會沒反應過來,不善以此揣度他人,李惟清卻是心裏清楚得很。
于是他即刻微笑道:“不必,這位兄臺,我們事已辦完。你大可自便,留與老丈說話。”且說着,他的視線于醫工衣角一頓,問道:“你受傷了?”
醫工順着他的視線看向自己袍角,只見那處蹭上了些許血跡,回想方才與人在鋪子擦肩而過,便道:“啊……并非,只是遇見了一個兇神惡煞的光頭,他的右腿有傷,想必是當時蹭上的。”
殷亦安忽然敲了敲拐杖,李惟清便不再多言,向他拱了拱手:“老丈,保重。”而後,李惟清便帶崔曉出了棺材鋪。花伊想着是該吃些早食,便也随他們一并去了。
這時清水鎮上的人大多已早起做活了,路上人便又多起來,與他們昨日初到時相差無幾。崔曉經過這一夜,惦念着的事情愈發多了,心情與初來時大不相同。
花伊找了個人多的賣早食的鋪子,倘若在一個地方人生地不熟,跟着本地人買吃的總是不會錯。她擠到前面落了座,當即便道:“老板,兩張蒸餅!”
“再加五張。”崔曉伸出五根手指,向老板揮了一揮。他與李惟清也跟花伊一并坐下,兩頓未吃,此刻看着蒸餅不由得咽了咽口水。
瞅他這副模樣,花伊挑挑眉頭也沒計較,反正蒸餅花不來幾個銅板。
“好嘞!”老板應答一聲,表示已經聽見,便忙去了。
崔曉還對先前的事情頗有不解,便趁此刻問道:“師兄,你方才說殷老丈他是......?”
“也是晴梅在空谷與我說的。”李惟清飲下一口水,方才稍稍整理思緒,開口道,“他說他有一友人姓殷,早年曾也與他游歷江湖,蠱道精湛,醫術略通,結作良友。可他不知為何後來卻甘做朝廷鷹犬,進了太醫署,日日只教授學子醫術,不再與他研究蠱毒。”
“這是浪子回頭,總研究那害人蠱毒作甚。”花伊冷哼一聲,顯然對此不太待見,“不過即使如此,又怎麽會從京城流落到這樣偏遠的鎮子,又瞎了一雙眼睛?”
“張老板不是說過,殷家是為百馨坊所害?”崔曉說道。
“殷家為人所害是在其後,殷老丈卻是因為擋了他人的路,被明目張膽革了職。”李惟清忍下一口嘆息,只是緩緩說道,“人人都言:明槍易躲,暗箭難防。可真正躲得過明槍的,也沒幾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