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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潇潇 “你想好了嗎?”

第57章 潇潇 “你想好了嗎?”

他睜着眼睛, 神情是一如既往的古井無波,陳蟬衣不敢再問。

最後只好湊過去,緊緊抱了抱他。

暴雨還在下, 她聽見他心跳聲, 心裏面是難得的寧靜。

然而緘默過後,李潇突然低聲道:“你什麽時候走。”

陳蟬衣不明白他話題為什麽轉向自己, 陡然眼瞳閃過委屈:“你要趕我走嗎?”

他沉默。

陳蟬衣緊緊抱着他, 小臉埋在他臂膀:“我不走。”

她留在這裏,最差最差, 像剛才那樣的情況,她也能幫他啊。她走了的話,他要怎麽辦呢。

“不走,你要一輩子留在這裏嗎。”李潇望着窗簾的一角,兀自喃喃, “你知不知道有多少人想出去?那麽多山, 只有你傻得要進來。”

陳蟬衣說:“我不是想進山,我是來找你的, 你在哪我就在哪。”

男人抿緊唇,沉默地看她一眼:“如果我要是說我就在這裏了, 一輩子不回去呢。”

陳蟬衣眼眸有瞬間蘊滿驚詫,她愣住了,說不出話,最後還是手臂收緊,用力地圈緊他:“不走。”

他是這樣想的麽,他說出這樣的話,可能只是為了騙騙她,逼退她。

李潇低眸看她:“我明天把你送出去。”

她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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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話。”

“我不聽。”

李潇臉色在昏暗中變得慘白, 緊緊閉上眼睛。

*

第二天她醒來,拽着他衣擺不肯松,他沒有辦法,來攥她的手一僵,最後只得放棄。

隔天陳蟬衣起床時,李潇依舊不在。

她拿東西洗漱,李家的牙刷杯都放在廚房竈臺上,陳蟬衣裹好衣服。快走到廚房時,隐隐約約聽見說話的聲響。

她腳步頓了頓,是李潇和趙舒婉。

趙舒婉不知什麽時候醒了,已經能下床走動,然而她還是只能“啊啊”發出一些無意識的聲音,比劃着打手勢。

陳蟬衣看不清,李潇背影整個擋住了她。

光線昏暗的廚房,很長一段時間,都只能聽見趙舒婉喉嚨裏的咕哝,以及男人略顯深重的聲息。

李潇垂首沉默着,隔了很久,才低低嘶啞道:“阿媽,別說了。”

他嗓音很沉,幾乎察覺不到情緒,就像是旅人長途奔襲,到了最後,已然疲倦到麻木:“我不可能丢下你和阿妹的。”

趙舒婉最後哀哀哭起來。

李潇掌心蜷了蜷,轉身視線撞上陳蟬衣。他身形一頓,垂下眼眸:“我出去一趟,找季航還菜盆。”

季航昨天又送了菜,是用自己家菜盆裝的。

陳蟬衣愣愣點了點頭,微微側過身子。

關門聲響起,他走後,陳蟬衣清晰看見趙舒婉臉頰上的淚痕。趙舒婉背過身去,擦了擦眼睛。

陳蟬衣說:“阿姨,我幫你弄點菜。”

趙舒婉并不知道李潇想送她走,勉強扯了扯唇,蒼白着臉點點頭。

李家還是那種,很古老的農村土竈,現在農村不常見了。那種土竈要燒火,結果找柴火卻找不到。

趙舒婉看着她:阿潇抽煙,可能房間裏有柴火。

陳蟬衣起身:“好,我去他房間找找。”

屋子裏面的桌面上,多了個木箱,是之前季航送過來的,裝着李潇自己的東西。他沒說可以打開,陳蟬衣就一直沒碰過。

他的火柴放在櫃子很高的地方,陳蟬衣夠不着,努力踮腳試了幾次。

她沒站穩。

“哐當”一聲,木箱倒了。

裏面東西掉出來。

陳蟬衣指尖猛然僵住。

木箱裏,密密麻麻很多東西,她視線掃過去,眼瞳不受控制顫動。

幾乎都和她有關。

有她的照片,她的獎狀證書畢業照,還有些稀奇古怪的,她大多已經沒了印象。有個圓不隆冬的東西滾出來,陳蟬衣撿起來看。

是一只藍色的繡球。

她眼睫顫抖。

她記得那是高中藝術節,她表演舞蹈時用作道具的繡球,她很喜歡,後來一直挂在書包拉鏈上當挂件。

只是後來春游,爬山的時候,繡球的系繩斷了。它滾到了山澗。

陳蟬衣心裏有點可惜,扒着山腰看了很久,以為它一定找不回來了。

沒想到,竟然被李潇找了回去。

有瞬間往事觸目驚心。

那麽高的山澗,她不知道李潇是怎麽爬下去,又是怎麽在茫茫林海裏,找一只不起眼的小繡球。他找了多久,又有多難。

她幻想那個畫面,驟然間鼻尖發酸。

“啊啊。”

她回頭,看見趙舒婉站在門口。

趙舒婉抿唇,朝她打手勢:這都是他的東西,不讓我們碰。

陳蟬衣愣愣地:“真的嗎……”

趙舒婉點點頭:之前家裏修房子,他怕弄壞,就搬去了那個男生家。

趙舒婉眼裏有幾分淺淺的無奈。

她說:有次給他收拾房間,我以為箱子裏裝了衣服,想給他拿出來洗洗……

她頓了頓:後來就看到你的照片。

他這麽多年都不願意結婚,趙舒婉了解兒子,知道他心裏約莫有人了,只是一直不知道那個女孩是誰。

直到那次。

她無意間打開了木箱,和李潇求證。

李潇的表情她這輩子忘不掉:“阿媽,我是很喜歡她,但是我們沒可能了。”

他說:“我和她很早就分手了,我們家的情況,我娶不了她,我也不想她等我。以後我就好好照顧你和阿妹,我不想別的了。”

趙舒婉痛哭出聲。

她現在再看陳蟬衣,盡管不了解兩個人後來發生了什麽事,但還是挺想給她留一個好印象的。

她家阿潇過得很辛苦,為人父母,難免自私。

她還是希望這個姑娘能夠陪陪他的。

趙舒婉輕嘆了口氣。

陳蟬衣胸口鈍鈍地痛。

終于明白過來,為什麽最初趙舒婉看見她時,會表現得那麽驚詫和怪異。就連季航,見到她也難掩疑惑。

原來是因為曾經見過她的照片。

因為認得她,所以才會露出那種神情。

門外傳來聲音:“你們在做什麽?”

*

趙舒婉退了出去,房間裏只剩李潇和陳蟬衣,李潇盯着腳邊翻倒的木箱,半晌沒說話。

也看不清他的神情,雨天,他這間屋子總是昏沉沉的。

陳蟬衣指尖僵硬捏了捏衣角,小聲打破尴尬:“對不起,我不是故意要翻的。”

李潇走過去,把地上東西撿起來裝好。

陳蟬衣還在解釋:“是因為要幫阿姨找柴火,我們本來準備燒飯的……”

李潇忽然說:“那天說送你走的,你收拾收拾東西吧。”

她愣住。

鼻尖的酸澀蔓延,她像是被這句話,陡然釘在原地,說不出話,也邁不開步子了。

她愣愣看着地上圓滾滾的繡球,藍色精致的刺繡,掉在地上,沾上濕泥,變得有些髒了。

李潇佝偻着脊背蹲下去,把它從桌腳撿起來,拍了拍表面的灰,最後重新丢進木箱。

他做這些,一聲不響。

她愣了很久,眼眶驀然間濕了。

那頓中飯他們吃得很尴尬,趙舒婉和暮雨倒是小聲說了幾句,暮雨說,趙舒婉比劃,偶爾發出“啊啊”的聲響。

只有他們倆,面對面而坐,低着頭一句話不說。

下午李潇家裏來了客人,是季航的爸爸,季榮貴。當時大暴雨,季榮貴視線模糊,一個不小心滑進河裏,幸好被李潇救上來。

他年紀大了,身子骨不行,要是等救援隊來,估計人早沒了。

季榮貴深覺自己大難不死,病好了就親自來道謝,帶了很多東西,都是菜和補品,給李潇母親的。

暮雨幫忙把東西收進廚房。

李潇給季榮貴遞了根煙:“阿叔。”

“哎呦,潇啊,真懂事。”季榮貴接過,點煙,“阿叔這條命都是你救的哦。”

李潇笑了笑,湊過去也把煙點了。

陪着季榮貴來的,是他女兒,季榮貴說:“頌頌,喊人。”

季頌頌羞澀道:“阿嬸。”

趙舒婉點點頭。

看見暮雨一個人,季頌頌輕聲說:“我幫你。”

兩個姑娘進了廚房,季榮貴撿了個地方坐下來,和趙舒婉閑話。

講了沒幾句。

季榮貴往廚房看了眼,突然壓低聲音:“你家阿哥的婚事有沒有定下來哦?他也大了,是該找個對象了,我家正好有個姑娘。”

趙舒婉一愣,手部動作停了,幾乎是一瞬間,眼神望向陳蟬衣。

季榮貴也望向陳蟬衣。

這姑娘坐在堂屋供桌的角落,唇色有些蒼白。

季榮貴倒是不在意,他先前就知道這姑娘去給李潇送飯了。但應該還沒結婚,就是要麽在處着試試看。

他有點農村人老思想,總覺得沒領到那本紅本本,就什麽也不是。管現在年輕人,這個戀愛那個男女朋友的,通通都是胡扯淡,又不是正兒八經的老婆,算個什麽呢。

季榮貴想,結婚這種事,還不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這姑娘是外地人,她懂什麽。

就像他家和李家,都是一個村子,知根知底的,那才親呢。以後季頌頌給李潇生了小孩,送到哪邊都方便帶,小夫妻要是想去外面發展,過年回家也方便得很。

他算盤打得真不錯,自己也覺得不錯,他這次過來,就是想探探趙舒婉的口風。

“我們頌頌也是你看着長大的,看看這模樣,生得水靈吧?”

季榮貴笑呵呵移開視線,不搭腔也不理睬,只對趙舒婉:“這面相,是不是和你家阿哥還挺配哦?”

廚房裏事情弄完,季頌頌正好挑簾出來,聞言在旁邊溫柔羞澀地笑。

她同樣沒看陳蟬衣,像是并不在意她的存在。

趙舒婉有些尴尬起來,看了眼陳蟬衣,眼眸中透着急慌,又禁不住看向李潇。

李潇自始至終坐在牆邊,沒有講話。

季榮貴心裏不免竊喜,搞笑呢。李家阿哥自己都沒反駁,要不這時候早該跳出來給那姑娘一個身份了。

這麽長時間不發聲,季榮貴想,說不得是不是男女朋友呢。

別是那外地姑娘單相思吧?

那也太掉價了,哪有追着男人跑那麽遠的,一點也不如他家頌頌矜持。

沉默持續片刻。

陳蟬衣呼吸像是梗塞了,連心髒也變得空洞起來,她知道她現在是跟他在吵架,和他有了些争執。

可是她想李潇承認他們的關系。

她咬着唇,目光顫抖望向他,有瞬間覺得無比難堪。

可李潇并不說話,眸光沉沉望着地面,沒人知道他在想什麽。

陳蟬衣眼眶紅了紅。

倒是暮雨突然停下筆,說了句:“阿叔,你在說啥呢,我阿哥有對象啊。”

有她開這個頭,趙舒婉順理成章說:是啊,他結婚的事他自己決定,我年紀都大了,不管這個的。

季榮貴心裏有點不太舒服:“我這也是好心噻,一個村知根知底,總比找外頭的好哦。”

趙舒婉尴尬笑着:年輕人的事,還是讓他們自己去折騰吧,我家阿哥也成年了,我插不了手。

那就是不打算相看的意思。

季榮貴有些讪讪。

最後他站起來,還是争取道:“那我們先回去了,頌頌,扶一下阿爸。”

季榮貴傷了腿,得要人扶着走。

季頌頌趕忙上前,扶住他。

季榮貴朝她使了個眼色。

季頌頌軟着嗓子喊了聲:“阿哥,我扶不住我阿爸,有點吃力,你能幫幫我嗎?”

她的心思大家都懂。

片刻後。

李潇掐了煙:“行。”

他起身,堂屋不太亮,他走到門口時逆着光,正要邁出去。

陳蟬衣突然站起來:“李潇!”

聲音隐隐約約帶着絲顫抖,是哭腔。她剛剛坐在這裏那麽久,只是想聽他說一句,她才是他女朋友,說他已經有愛人了,請他們不要再上門提這件事。

可是那麽久過去,他依然坐在那裏,一言不發。

陳蟬衣心裏疼得麻木,眼淚争先恐後湧上來,又被她死死憋在眼眶。

她陡然間覺得心裏好疼,前所未有的疼,她想問一問他,為什麽沉默不說話,想問問他,為什麽不承認,明明從前他不這樣。

她想問問,他是不是不喜歡了。

還是真的……要分手。

分手。

這兩個字他們誰也沒說過,即使是他說要把她送走,也沒有說過是分手。

因為或許彼此都明白,要是說出口,這輩子,他們也就到這裏了。

李潇的背影,疏冷挺括,像是挺拔的梧桐,枝葉陰翳遮住了光。

她看見他在門前頓了片刻,最後,沉默着跨出門外。

*

那天他一直沒回來,甚至晚飯都不是在家裏吃的。

飯桌上,李家母女倆都有些沉默。陳蟬衣眼尾濕紅,有些機械地吃菜,只是沒胃口,吃不下,筷子艱難地擺動。

暮雨看見了,還給她夾了一筷子菜:“我阿哥平常也跟阿航哥出去玩的,可能現在他倆在一起說話呢。”

未定是和季頌頌一塊,她是這個意思。

陳蟬衣勉強把飯吞下去,搖搖頭。

她沒法遷怒別人,吃完晚飯,陳蟬衣就借口回房間了。

原本她很困,又折騰那麽久,應該很快就能入睡,可是不知道為什麽,她有些睡不着。

屋外暴雨傾盆,鐵皮被敲擊仍然發出巨響,陳蟬衣裹着被子,看窗外黑夜裏大雨如注,愣愣地想,他是不是今晚不回來了。

他是不是會住到季頌頌家。

然後,就不會要她了。

陳蟬衣渾渾噩噩爬起來。外面下着大雨,她也沒披外套,就這麽踉踉跄跄跑出去。她不知道季頌頌家在哪,想來想去,她又走了回來,蹲在家裏門口等他。

她淋了雨,不久後,突然覺得腦袋暈沉,渾身也乏力沒有勁。

摸摸額頭,好像是發燒了。

陳蟬衣不太清醒了,不知道發燒了是要幹嘛。她也不進去睡覺,渾身冰冷,也不想進去換衣服。她怕她一眨眼,就錯過他。

怕錯過他就不回來了。

大雨嘩啦啦地落,片刻後,她終于體力不支,昏了過去。

她迷迷糊糊睜開眼時,有人在幫她擦拭身體,視線逐漸清明。

她看清那個人,是李潇。

他這麽晚,終于回來,陳蟬衣聲音還沒出口,眼淚先掉下來,哆嗦着縮到他懷裏:“阿潇……”

他擦拭的動作頓住。

陳蟬衣無措抱住他的腰,眼淚不停往下淌:“你怎麽才回來啊。”

她以為他不要她了。

李潇閉了閉眼,不敢回憶。

他回家時就看見她昏倒在臺階上,他心痛如絞,把她打橫抱起來就往房間走。

她高燒了,應該是自己淋的,他心裏疼,可也擔心她身體。

中途陳蟬衣倒是醒過來一次,看見他在床邊,她忍着不哭,說他讨厭,最讨厭他。

後來又燒得昏迷。

他陪她到淩晨三點。

陳蟬衣睜着眼,男人無聲垂着眼睫,點漆般的眸子掩蓋深深晦暗的情緒。

她伸出小手攥緊他衣擺,很努力小聲問:“你喜歡那個季頌頌嗎?”

李潇沉默不說話。

他不敢回答她問題,他害怕一出口就潰不成軍。

很久之後,他才驟然俯身抱住她:“我送你回潤州。”

送她回潤州。

陳蟬衣擡眸,怔怔問:“那你是不是就不留在那裏了。”

李潇抿緊了唇。

“你不留在那裏,那你就,就是要回來。”她急切地整理思緒,哭道,“你是不是真的要娶她啊?”

李潇別過眼:“你別問了。”

她淚珠大顆大顆滾落,固執說:“你回答我問題,你要娶她嗎,你愛她嗎?”陳蟬衣眼淚浸濕臉頰,“不喜歡她也可以娶她嗎。”

他咬牙,知道她是哭着逼他。

李潇聲音沒有情緒:“你難道就愛鄭容微嗎。”

“可是我不會嫁給他!”

他指甲緊緊嵌進掌心。

緩了口氣,李潇說:“你還是嫁給他吧。”他說,“因為我不會再喜歡你了。”

她突然止住抽噎,像是費解,大眼睛愣愣地望着他。

李潇聲音平靜:“你要是想要理由,我給你理由。我很早就說過了,我的家境,我配不上你,原本就不該往你跟前湊,這麽多年,是我看不清自己。”

她眼淚掉得愈發兇:“不是……”

李潇打斷她的話:“後來我也受到了懲罰。我中了槍,那個晚上,和你在一起的事被他發現。我有時候想,可能那一槍就是老天在提醒我,人不要妄求和肖想,不屬于自己的東西。”

“你問我愛不愛她,我可以反複告訴你我不愛,但是我娶得了她。”

李潇沉默,最後低聲道:“你應該明白我的,我既然娶,就會對我妻子負責。陳家月,我現在告訴你,我不喜歡你了,我們就這樣,好聚好散,成嗎?”

暴雨持續不停地墜落,雷聲轟隆隆降下來。

他房間沒有點燈,看不見她表情,然而她攥着他手指,指尖觸到她臉頰,濕了一片。

李潇呼吸痛幾分,起身便要抽開手。

陳蟬衣緊緊上前抱住他的腰:“不要。”

她視線模糊,心裏面一陣陣絞着疼,她不知道怎麽留住他,只好用最笨的方式,仰着小臉蹭他:“抱抱……”

她知道撒嬌對他是有用的。

他心很軟,通常說句“抱抱”,他就什麽都不計較了。

可她不懂,他決意要做某件事,也是不會改變的。

“我已經不喜歡你了,聽不懂我的話嗎?”李潇看着她的眼睛,眸光有瞬間變得深重,“陳家月,別這樣。”

她燒得迷迷糊糊,但還是忍不住抱着他的腰,嘴裏呢喃着:“不要,你別走……”

她其實懂了,只是她現在發燒,燒得腦袋發暈,昏天黑地,只要多思考一下就能吐出來。

她不想懂。

陳蟬衣嘟囔說:“你怎麽,這麽冷冰冰的啊。你抱抱我……”

李潇默然片刻,僵硬地抽出手:“放手。”

“不要。”她哭聲軟軟地,“抱抱,抱抱好不好。”

李潇站立在那裏,一動未動,滿室寂靜中,他在黑暗深處,仿若一尊沉肅的雕像。他好像也不知道該拿她怎麽辦了。

她從前不這樣,她總是乖乖的,不怎麽說話,內斂得很。他曾經一度以為,打開她的心,是需要花費一輩子去做的事情。

可是現在,他做到了。她就在他面前,不設防地靠着他,依賴着他,一顆心捧到他面前,赤.裸裸剖給他看。

李潇那一瞬間覺得,自己喉嚨哽住了。

陳蟬衣看他半天沒有動靜,以為這次他又會妥協。自己把腦袋擡起來,一雙水瞳,無辜又茫然地看着他,聲音輕輕的:“阿潇,我好餓,我想吃面。”

“我讓你走。”他這樣說。

陳蟬衣不知道聽沒聽懂,還是固執地:“我想吃面,西紅柿面。”

“走。”

他語氣重了,陳蟬衣只是搖搖頭:“不走,吃面。”

她燒得小臉通紅,喘氣粗重,連呼吸都是燙的,岩漿般噴在他腰間。陳蟬衣仰起小臉,求他:“抱抱。”

李潇閉了閉眼。

他面若冰霜的臉,掠過一絲不太明顯的痛苦,陳蟬衣差點以為自己看錯。

可他還是推開了她。

李潇低聲道:“我不會再聽你的了,我們保持點距離,行嗎。”

他沒有說娶不娶季頌頌,也沒有再和她說話。李潇甚至沒有和她睡,照顧好她後,他就離開。

他在儲藏間支了張小床。

那晚他第一次沒有跟她睡,她哭了一整晚,哭哭停停,睡睡醒醒,最後迷糊地到了早上。

李潇說到做到。

這個男人平日話不多,然而每一句都算數,他說會和她保持距離,就能立刻做到。

那段時間他不在家,即使回家,也不怎樣和她說話。他露出了最冷漠的一面,把平時對待陌生人那一套,用在了她身上。

她那時候才恍然意識到,他是個多麽堅決的人。

也意識到從前種種,他對她的好,她想要什麽,撒個嬌立刻就有,那些包容,疼愛,溫柔,都只是源于他的愛。

現在他要把愛收起來,她便和其餘的人,沒有分別。

她有時也會去田埂偷偷看他。

七月雨下,榕樹參天蔽日,男人們在樹下歇腳。

她看見季頌頌給他遞水,李潇目光靜靜望向遠方,滿身清寂。

愣怔片刻後,他接過那瓶水,擰開瓶蓋喝了起來。

她突然就有點委屈。

說不上來。

就好像有些東西,原本她擁有,後來又被迫失去。

廣西那麽大,她沒有熟人,唯一認識的就是他。可現在他也不理她了,她重新變成孤零零一個人。

她其實有點茫然和無措,她該往哪裏去呢,陳蟬衣想不出答案。

她也覺得自己很無賴,厚臉皮,不肯走。人家明明都來趕她了,她怎麽還是死乞白賴。

就像一只,占了鵲巢的小鸠鳥,明知道人家不喜歡,偏往上湊。

陳蟬衣小手抹了抹眼睛。

她站了片刻,最後,默默掉頭離去。

榕樹下。

“你在看什麽?”

潮濕的地面一排秀氣的足印,李潇沉默移開視線。

*

那年廣西的雨一連下了很久。

陳蟬衣從最初的抗拒,她想耍賴,到最後一次一次被他無視,被他冷漠地打回去。

她心裏慢慢就變得害怕起來。

為什麽李潇那麽吓人,不管怎麽說話,他都不理。她小心翼翼措辭,他卻滿身潮濕陰冷的水汽,像是要拒人千裏之外。

他們村有制銀的合作社,後來有一次,她看見他帶了兩個銀镯子回來。花紋繁複精巧,有些暗暗的顏色,是老銀鍛造的。

陳蟬衣還是想和他講話,盡管他現在并不理她:“這個好好看,我可以戴嗎?”

她記得不久前,在青甘大環線,他曾經答應給她買銀镯子。

李潇默然不語。

她小手蒼白放在身前絞了絞。

看見他把裝銀镯的匣子束之高閣,與她擦肩而過時,他沉聲說:“屋子裏的東西不要亂碰,不是給你的。”

她眼睛睜得大大的,蒙着淚,想起銀镯子是他們這裏結婚要下聘的。

陳蟬衣眼瞳逐漸失去光彩。

她垂首,輕輕地哽咽:“我知道了。”

那之後,她沒有再提過這件事,她開始慢慢地不說話,因為說了他也不會理。

李潇照例每天問她:“什麽時候走。”

最初,她不想,漸漸到了如今,他再問起時,她低眸久久不言。

季航也覺得這事真他媽見了鬼了。

那天他看着季頌頌帶李潇回來,就着急了,拉着季榮貴到一邊:“阿爸,你幹嘛。”

季榮貴說:“這有什麽,你阿姐正好沒嫁人。”

季航語氣沖:“這能一樣嗎?潇哥是什麽人?再說了,他……”

他心裏一直有着人的。

季榮貴很不樂意:“我家頌頌也漂亮的好不好?再說了,他家潇也不是頂好啊,還進去過呢,我是看這孩子踏實,不然我才不肯給你姐找。”

季航嘆氣。

他拉着季榮貴小聲說:“阿爸,我也不是不想給阿姐找個好人家,但是潇哥能一樣嗎?你別看他是有案底,好像顯得是我們家吃虧了。但是潇哥,用句老話怎麽說來着?不是池中物。他今後會走得很遠的,而且他心裏……”

季航有點說不下去,所有人都不知道李潇這件事。

難不成他說,他潇哥這麽多年,心裏一直記挂的還是只有那個女生嗎。

就他姐這點伎倆,在人家眼裏都不夠看的。

季榮貴不信:“他哪有那麽大本事?”

季航搖搖頭:“你不了解他,你不懂。”

他和李潇從小玩在一起,了解李潇,他知道李潇什麽能耐。

盡管現在落魄,可季航總是隐隐覺得,李潇今後不會只折在這裏的。

那段時間,李潇經常會來季家,季榮貴很高興,有心想讓他和季頌頌相處。

可只有季頌頌知道,每次李潇來,都是去找季航。

倘若季航不在家,他就會坐在院子裏。大院敞開,外面人來來往往,她根本沒機會說什麽。

偶爾他會幫季家做晚飯,原本這事是季航的,季頌頌故意要幫忙。她膽子不算小,好幾次拿盆拿菜,會碰到李潇的手。

季頌頌羞紅臉,李潇卻沒有任何表情,好像根本不會動容。

直到季頌頌有次踮腳,拿調料,頭發無意擦過他下巴。

李潇躲開。

男人漆黑的眼瞳望着她,沒說一句話,季頌頌白了臉。

突然覺得,他其實什麽都懂。

季頌頌有點慌了,小聲說:“阿潇。”

李潇疏冷眸子看她一眼,最後把調料放她手上。

季頌頌後背猛地發緊。

聽見他說:“以後別這麽叫我,我不太喜歡被人這麽叫。”

她不解其意,但還是松了口氣點點頭。

幾個人正吃着晚飯,突然門被敲響,是李暮雨。

暮雨淋濕了,抓着把傘說:“阿哥,那個姐姐病又反複了。”

李潇表情陡然變得驚惶,直接抱起妹妹出了門。

季頌頌咬咬唇,不太服氣。

她這些天也沒看出來李潇喜歡那姑娘,可是為什麽她病了,他這麽着急呢。

*

眼前朦朦胧胧。

挺熱的,陳蟬衣睜開眼,恍然間,好像依稀看見熟悉的身影,他把她半抱起來喂水。

她聽見他問:“什麽時候開始的……”

然後就是暮雨的聲音,聲音很朦胧,仿佛是天邊外。後來暮雨出去了,房間只剩下他們兩個人。

他已經很久沒和她說過話了。

陳蟬衣眼眶一酸,視線模糊,卻沒有眼淚掉下來。

靜靜看他片刻,後來她沉默抽回了手。

她也不知道為什麽這樣做,他們算什麽呢,她想,他已經不要她了。

他呼吸聲停了一瞬:“現在還難受嗎?”

她微微側過身,裹緊被子,并不說話。

李潇過來給她量體溫,又喂她喝水。

陳蟬衣蜷縮在床上一角,脊背看着單薄可憐,蜷起來占不了太多的地方。安安靜靜的,就像是沒有聲息。

她不鬧了。

生病消耗了太多體力,她其實有些疲了,不太想說什麽。

李潇問她還有哪裏不舒服,頭暈嗎,痛不痛,她統統不回答。到了最後,陳蟬衣卷緊被子,視線茫然又空洞看着前方,啞聲說:“我想回家。”

她淚痕劃過鬓角,眼眸無力半睜着,額發汗濕地貼在臉上。

那是她這麽多天以來,第一次松口。

她和他在一起,他總說別人會笑話她,可她都沒有哭。她這麽多天的眼淚,都是因為他才流。

她難免哽咽。

李潇的表情痛了一痛,心裏像是被斧子狠狠劈開,血肉模糊流了一地碎骨殘骸,呼吸都淺淺泛起痛意。

其實她不再固執,願意回去,是很好的。

他也沒有必要再和她僵持下去,互相拿刀子捅心窩。

李潇幫她擦手,靜靜說:“我明天就送你回家。”

她的發燒反反複複,她睜着茫然的眼睛,他看得不忍心。

李潇深吸一口氣,語氣顫抖:“明天我們就回潤州,你要是覺得孤單,想玩愛情游戲,我也陪你玩過了。”他摸摸她的臉,“玩過之後,你忘掉我好不好。”

忘掉和他的一切,忘掉所有愉快不愉快,和另外一個男人重新開始。

他會告訴自己不能嫉妒,會好好祝福他們。

即便這不是他唯一真心想要,可卻已經是他能想得到的,最好的結局。

他其實什麽都知道,知道相愛要排除萬難,然而他們千難萬難。

他也知道他要傾盡一切。

然而他一無所有。

他捧着她臉頰:“聽話,回去之後好好睡一覺,睡一覺就會好了。”

陳蟬衣閉上眼。

那時候她就知道,不會好了。

飛機降落南京祿口,是一個暴雨夜。

那天是七月的尾聲,新的臺風氣旋登陸,整個蘇南之地,暴雨連天。

他們坐在開往潤州的出租車兩端,長久靜默地不說話。

車輛在高速路上奔馳,一路掠過無數風景,然而沒有一個人去欣賞,一路也飛馳過無數熟悉的街道,也沒有人駐足。

就像人生也随着飛馳而去。

夢溪路還是那個模樣,舊小區裏,積水漫起,梧桐樹在風雨瓢潑中招搖。

陳蟬衣已經沒有再哭。

她知道他可以變成另一個樣子,只要他想假裝,他真的可以當做這件事從未發生。

是她不可以。

他在她進房間前和她說晚安。

陳蟬衣木木地,只覺得疲憊至極。像是沒有看見他,她僵硬而機械地挪動身體,進了屬于她自己的房間。

那個蘇南的暴雨夜,她花了一整夜想清楚這件事。

想他的話。

想起很多往事。

最後她也無聲痛哭了一場,這麽多年,他就像是長在心裏的一根刺,也像連着筋的血脈,一朝切斷,仿若一痛此生。

然而哭過後,陳蟬衣擦幹眼淚,拿起手機,撥通鄭容微的電話:“鄭先生。”

那頭鄭容微并不奇怪,帶着微微的笑意:“我知道你會打過來,所以我在等。”

她沉默。

鄭容微說:“你想清楚了嗎?我在南京,明天就來接你。”

陳蟬衣麻木地點點頭。

那夜一夜未睡,等待晨光亮起來的幾個小時,她睜着眼,抱着膝蓋坐在房間裏,看窗外暴雨如注。

有一點想哭,不過摸摸眼睛,也覺得沒什麽好哭的。

暴雨未歇的清晨,她擦了擦眼睛,拖着疲憊的身體走出房間,敲響了李潇的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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