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那這小生意算你的, 還是算郭老板的？”林躍飛開口就是最關鍵的問題，“進貨的本錢是你出，還是郭老板出？”
沈芸細聲細氣地說道：“本錢我出, 要是真能做成的話, 算是我和郭老板合夥的。”
沈芸的話再一次讓林躍飛大吃一驚：“本錢你出？”
林躍飛雖然不知道沈芸有多少錢，但是根據她的工資就能大致估算出來她的存款。就算在書店裏捎帶着賣點文具只是小小生意，沈芸自己出本錢, 差不多也要用到她的全部存款了。
林躍飛立刻告誡沈芸：“做生意可是有風險的, 有可能賺、有可能賠。賺了當然好, 要是賠了怎麽辦？”
沈芸攢下這點錢可不容易，都是在羊肉鍋館子裏一只只端盤子、一次次洗碗，在文蘭書店裏一次次理貨、一本本賣書……攢下的辛苦錢。
沈芸的聲音聽起來卻很輕松：“賠了就賠了呗！賠了就安心打工，反正郭老板包吃包住，每個月還給我發工資。”
林躍飛還是很驚訝, 他最想不通的是：“你到底為什麽想做生意啊？”
上輩子，沈芸可從來沒有做過生意。
沈芸的笑聲從電話對面傳來：“因為想賺錢啊！”
她太想賺錢了。
她太窮了, 從小到大都在極度的貧窮中度過，只要看到一點擺脫貧窮的機會就想牢牢抓住。
其實沈芸家裏不算窮, 爸爸在鐵路上班，工資挺高。後媽工資不如爸爸，但也有工作。
她家裏不窮, 但是她窮。哥哥和弟弟都是紮根在土裏的樹，只有她是沒有根的浮萍。家裏的土壤不會為她提供一絲一毫的養分，還想反過來從她這裏奪取養分。
沈芸第一份工作, 工資全都被家人搜刮走, 後來她學會自己攢私房錢。今年春節從羊肉鍋館子回家前她仿佛有預感似的, 把自己身上的錢去銀行存了個折子, 讓羊肉鍋老板娘替自己保管。
後來她從家裏跑出來，換了工作後去找羊肉鍋老板娘，老板娘立刻把存折還給沈芸，還給沈芸包了一個小紅包，塞到她手裏對她說，“日子會越過越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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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芸的日子果然越過越好了。書店的新工作，工作環境更好，住宿環境也更好。
上一份工作，她睡在後廚小倉庫的折疊床上，現在她住在筒子樓的單間裏。雖然房子很小很舊，廚房和廁所一層樓共用，但是和之前相比，住宿環境已經好多了。
不過沈芸依舊不滿足。
她告訴自己應該知足了，但她還想把日子過得更好。
筒子樓裏，整棟樓只有她一個租戶，有幾個上了年紀的老頭老太太對沈芸很排斥。
“怎麽也沒人管管？這是單位分房！怎麽現在什麽亂七八糟的人都能住進來了？”
“你是我們單位的嗎？憑什麽住進我們單位的房子裏？”
筒子樓裏都是住了幾十年的老鄰居，沈芸搬進來住，就像是一顆紅豆掉進綠豆缸裏那麽顯眼。
年輕姑娘自己一個人在外面租房子，在如今的大環境下，沈芸身上的每一個因素都非常罕見、非常可疑。
一開始，許多鄰居盯着她，懷疑她要在這間房子裏做見不得人的勾當。後來發現沈芸始終是一個人進進出出，人們不再有這方面的懷疑，但依舊有幾個鄰居看不慣她。
沈芸的屋子門口總是莫名其妙地出現垃圾，地上經常被潑帶着雞毛的水。
沈芸不明白那幾個鄰居為什麽要這麽做，她明明沒有妨礙到任何人，只因為鄰居的房子都是自己的，只有她是租的，所以就這樣對她？
沈芸躺在硬板床上，看着斑駁的天花板，心裏想到，如果她以後能有一套自己的房子就好了！
這個願望如此的虛無缥缈，但也如此的芬芳甜美。
如果她能有一套自己的房子，她再也不會因為租房被鄰居欺負。
如果她能有一套自己的房子，她再也不會在寒冬臘月裏逃出“家”，連随身行李都來不及從那個“家”裏帶出來。
一套屬于自己的房子，一個屬于自己的家，永遠不需要逃走，誰也不能把她趕走……
沈芸閉上眼睛，沉浸在美夢之中。既然是做夢，不妨做得更大一點。她想有兩套房子，一套自己住、一套收租！
沈芸把臉蒙在被窩裏，偷偷做着美夢，兩套房、三套房、四套房……房子當然是越多越好，到時候她腰裏挂着一大串鑰匙，每個月收租都收得忙死。
沈芸現在住的房子又老又破又小，每個月的房租依舊不低。因為書店工作提供了這樣一個住處，沈芸一開始的工資是比在羊肉鍋館子裏更低的，後來沾林笑的光，沈芸訂出去很多雜志，拿到提成後工資才超過羊肉鍋館子。
林笑為沈芸帶來第一批訂閱雜志的小客戶後，沈芸發現這是一個好機會，向走進文蘭書店的小學生和家長們大力推薦兒童雜志。
文蘭書店裏所有的兒童雜志，沈芸都讀過，不管小學生和家長詢問哪種，她都能簡單明了地介紹。
她還去郵局裏拿了一份兒童雜志的訂閱單，對照着文蘭書店裏有的雜志和沒有的雜志，向郭老板提出建議，補充了書店裏沒有的科幻類型雜志。
果然，科幻雜志的樣品擺在書架上後，很多個小學生來詢問訂閱。
沈芸為書店帶來不少新生意，郭老板覺得給沈芸提成實在是一個再正确不過的決定。沈芸提成賺得多，書店自然賺得更多！
老板娘每次見到沈芸，臉上都笑得像朵花。
“小芸，聽說你愛吃羊肉，我煮的水晶羊肉凍，給你嘗嘗味道。”
“小芸，我煮了綠豆湯，給你倒了一搪瓷缸帶過來。”
“小芸……”
正是因為有了雜志訂閱拿提成的基礎，沈芸和郭老板談賣文具的事才如此順利。
沈芸躺在床上，反複回想林躍飛對她說過的話。林躍飛說再過幾年，除了單位分房還會有商品房，只要有錢就能買！
沈芸到現在都忘不了她聽到這個消息的感受，那一瞬間她的心髒在胸膛中狂跳，心底冒出一股強烈的渴望，她要有一套自己的房子！
沈芸相信林躍飛說的，林躍飛的本事和見識遠勝于她。之後沈芸開始留心這方面的新聞，發現專家們果然早就在讨論商品房的事了。
原來早在九年前就提出了住房改革要走商品化的路子，去年剛剛召開了全國住房制度改革工作會議。
沈芸看着這些新聞，心窩裏升起了一團火。林躍飛說商品房還要等上七八年，但是沈芸看着新聞覺得或許用不了那麽久，反正以後手裏有錢一定能買到房子！
林躍飛對沈芸的追求，沈芸當然不是不心動。
她看到林躍飛，甚至只是想到林躍飛的名字，就臉紅心跳。
但是沈芸也清楚地看到自己和林躍飛的差距，林躍飛工資那麽高，她自己只是打零工，林躍飛家庭幸福美滿，她自己有這樣一個家庭拖後腿……
沈芸根本不知道林躍飛究竟看上她哪兒了，要說林躍飛看上她長得漂亮，可是林躍飛自己也是百裏挑一的相貌。
林躍飛的打扮時髦又帥氣，沈芸自己的衣服都是最便宜的，從頭到腳透着土氣。
她在林躍飛面前很自卑，因為這份自卑，她不敢答應林躍飛。
如果她能變得優秀一點、再優秀一點……她才能站在林躍飛身邊。
林笑放學第一件事，先去逛文蘭書店。
“小芸姐姐……咦？小芸姐姐不在嗎？”
林笑在書店裏沒看到小芸姐姐，晚上才從哥哥口中得知，小芸姐姐出差了。
“小芸姐姐怎麽也去出差了啊？”林笑驚訝。
出差肯定特別好玩，大人才都喜歡出差！
林躍飛對林笑說道：“等到後天，小芸姐姐下火車後，會往我們家打電話的。”
沈芸一個人跑到南邊進貨，林躍飛是真不放心，現在火車上很亂，批發市場也很亂。
沈芸出發前，林躍飛塞給沈芸幾塊錢：“這是電話費，你到了之後每天給我打電話報個平安。”
沈芸聽到林躍飛的話，愣住了。
林躍飛看着沈芸，以為她會臉紅，沒想到沈芸眼圈紅了。
沈芸連忙低下頭掩飾，林躍飛也移開目光裝作沒看見。
最終，沈芸沒收林躍飛的零錢，但是答應每天給林躍飛打電話。
兩天後，沈芸打過來的第一個電話，是林笑接的。林笑的小尖耳朵一下子就聽出來是小芸姐姐的聲音，她高興地喊道：“小芸姐姐！”
沈芸在公共電話亭前面來來回回走了好幾圈，終于鼓起勇氣撥通了林躍飛家裏的電話，她原本很緊張，想到林躍飛接起自己的電話就很緊張，想到電話有可能被林躍飛的媽媽接起來就更緊張。
現在聽到電話對面林笑的聲音，沈芸大松一口氣：“笑笑，你在幹嘛呀？”
林笑：“我在做手工課作業。”
沈芸：“那你哥在幹嘛啊？”
林笑伸長脖子看了一眼，回答道：“我哥在廁所。”
沈芸沉默兩秒，問道：“你哥還要很久嗎？”
林笑嗯嗯兩聲：“我哥上廁所特別久！”
家裏的廁所，一多半時間都被哥哥霸占，她和媽媽兩個人加起來的時間也沒有哥哥一人在廁所裏的時間長。
前幾天，哥哥竟然還想把她的《兒童文學》拿進廁所！
被林笑抓了個正着！
林笑連忙把自己心愛的雜志搶回來，叉着腰和哥哥吵了一架，嚴禁哥哥以後再把她的任何書拿進廁所。
哥哥蹲廁所的時候好臭的，林笑的每一本書都是她最愛的寶貝，堅決不能被哥哥熏臭。
沈芸笑了：“我平安到達了，你幫忙告訴你哥一聲。”
林笑認真答應下來，她舉着電話筒點點頭，忘了小芸姐姐根本看不見：“嗯，一會兒我告訴哥哥。”
林躍飛從廁所出來的時候，林笑早就挂斷了電話。林躍飛問道：“剛才誰打電話來了？”
林笑：“小芸姐姐！”
林躍飛愣住：“沈芸打來的？你怎麽不喊我接電話？”
林笑一臉茫然：“小芸姐姐給我打電話，喊你幹嘛？”
林躍飛氣笑了：“沈芸的電話怎麽會是給你打的？肯定是給我打的啊！”
林笑仔細地回憶了一遍她和小芸姐姐的聊天內容，理直氣壯地說道：“沒有，小芸姐姐根本沒說過電話是給你打的！也沒說過讓你接電話！”
“她就說讓我告訴你，她已經平安到啦。”
多明顯啊，小芸姐姐的電話是給她打的，順便讓她給哥哥捎句話。
林笑點點頭，确定是這樣。
林躍飛摁住林笑的頭，連着彈了三個腦瓜崩：“下次小芸姐姐打電話過來，立刻叫我接。”
林笑揉着自己的腦袋，用力瞪哥哥一眼：“記不住記不住！我腦袋被彈傻了，你說什麽我都記不住！”
第二天，沈芸打電話的時間更早了一些。
家裏的電話鈴響了，“汪汪汪！”小黃朝着電話叫。
林笑和林躍飛同時朝着電話跑，正在用曲別針穿挂歷門簾的呂秀英擡起頭看了兄妹兩人一眼，一臉無奈地搖頭。
林躍飛腿長跑得快，搶在林笑前面接起了電話， “喂？”
聽到電話對面傳來的沈芸的聲音，林躍飛一顆心落下來：“沈芸，你怎麽樣？住在哪個旅館了？”
林躍飛和沈芸聊天的時候，林笑站在哥哥身邊，朝着電話筒伸手。
“我有話和小芸姐姐說。”林笑用氣聲輕輕對林躍飛說道。
林笑以為自己小小聲的說話，不會打擾哥哥和小芸姐姐講電話，其實林躍飛快被林笑煩死了。
林笑這個小電燈泡站在這裏，林躍飛根本沒辦法和沈芸好好講話，他無奈地嘆一口氣，把電話塞到林笑手裏，“給你給你。”
林笑臉蛋貼着電話筒，迫不及待地問道：“小芸姐姐，你昨天的電話是打給我的呀，還是打給我哥的呀？”
這個問題林笑已經琢磨一天了，哥哥非說是打給他的，林笑覺得一定是打給自己的！
沈芸沒想到林笑會突然問這個問題，對着天真爛漫的林笑，知道林躍飛就在旁邊聽着，沈芸不好意思說實話：“嗯……是打給笑笑的啊……”
林笑擡起頭，得意洋洋地看向哥哥。
她就說嘛，小芸姐姐的電話怎麽可能不是打給她的？
林笑已經知道小芸姐姐去出差和哥哥出差去的是一個地方，貼着電話問道：“小芸姐姐，你知道那裏有什麽好吃的嗎？”
沈芸：“不知道啊。”
林笑叽裏呱啦地把哥哥告訴她的好吃的像報菜名一樣，全都給小芸姐姐報了一遍。
林躍飛驚訝地看着林笑，林笑說的那些菜她大部分都沒有吃過，甚至都沒有見過，只聽他說過一遍竟然就都記下來了。
林笑報完了好吃的菜名，又開始報不好吃的菜名，叽裏呱啦一大通之後，最後總結：“這些難吃的菜，我哥已經替你嘗過了，小芸姐姐你就不用去吃啦。”
“小芸姐姐你記住我說的那些好吃的了嗎？”林笑問道。
沈芸笑着說道：“嗯，記住了。”
挂掉電話後，沈芸付了錢，走出公共電話亭，在旁邊的小攤買了一個饅頭，一口一口咬。
賣饅頭的老板看到她噎得慌：“姑娘，我給你倒碗水吧？”
沈芸費力地咽下一口：“謝謝老板。”
沈芸喝了兩口水，終于把噎在喉嚨裏的饅頭送下去。她快步走回自己住的小旅館，心裏默念着剛才林笑在電話裏說的那些菜名。
以後她一定要嘗嘗那些菜都是什麽滋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