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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晉江文學城獨家連載

“阿音?”

站在院中的玉羅剎見晏鴻音站在原地遲遲不過來,有些無奈的笑了下,推開栅欄門迎着晏鴻音走過來。

随着如松如玉的郎君走近,晏鴻音擡手按了下眉心,手中的袖劍也因為她放下手臂的動作收回到衣袖暗袋裏,神情有些疲憊:“沒什麽,有些累了。”

玉羅剎行至晏鴻音身前,第一次主動伸手牽過晏鴻音的手,輕聲道:“是白日裏那個錦衣衛的傷勢過重?”

“傷勢倒是還好,只是恐怕會昏睡幾天。”晏鴻音頓了頓,繼續道,“不過錦衣衛與晏鴻堂向來交好,此事還得過去錦衣衛那邊說一聲才是。”

“事情再急也要用過晚膳才行。”玉羅剎牽着晏鴻音朝着竹林院中緩步走去,将全無防備的後背對着晏鴻音。

玉羅剎察覺到發尾微動,側頭看向晏鴻音。

晏鴻音收回手,輕聲道:“阿玉的發色若是在陽光下看,有些泛金。”

玉羅剎彎了下眉眼,只問她:“好看嗎?”

“好看。”

路過院子時,晏鴻音駐足,視線在池塘邊的秋千上停留了片刻,掃過屋檐下方垂挂着的油紙傘,擡腳步入房中。

玉羅剎并沒有将菜肴從保溫食盒中拿出來,似是早就知道晏鴻音會在晚膳時辰回來。

晏鴻音也沒有問,将頰邊的發絲挽到而後,同玉羅剎一起将食盒裏的菜擺在桌上,晏鴻音定了心神,狀若無意問道:“這是阿玉今日吩咐廚房做的菜式?”

玉羅剎正在擺放兩人的碗筷,聞言頭也不擡道:“阿音可是忘了?”語氣裏有些絲絲縷縷的怨氣。

晏鴻音凝神想了想,真的沒能想到有關今日有什麽特殊的理由,能讓面前這人特意吩咐廚房做上這麽一桌菜式。

玉羅剎擡眸,琉璃色的眼眸裏映着房內染着的燭火,明明滅滅間有種驚人的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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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勾唇笑了笑,在晏鴻音對面坐下,輕聲道:“一個月前,便是今日,阿音将我撿回了家中,阿音不記得了?”

晏鴻音眼睫一顫,與玉羅剎四目相對。

面前的菜肴是兩人洞房時桌上的菜式,一道不落,只不過屋中不再有龍鳳盤雕的長燭,也沒有紅豔豔的綢緞囍字。

一個月前,她還是京城衆勳貴想求得一見又不想無事得見的錦衣衛暗部指揮使,出任務回京之時面前這人恰好從山坡上摔滾下來,不偏不倚撞向她疾馳的馬匹。

若不是她反應迅速勒缰調轉馬頭,順手撈了這人一把,恐怕這人早就依照慣性滾向官道旁的萬丈高坡之下。

晏鴻音此時心中有種說不出的異樣,如今回想起來,她竟不知若回到那日,她還會不會去勒馬急停。

這一個月來的相處與臨安府的混亂歷歷在目,晏鴻音擡手倒了兩杯清酒,遞給玉羅剎一杯。

她并不後悔救了文雅體弱的病美人阿玉,但羅剎教教主玉羅剎也的确還是死了更好。

這二者在她心中,向來都不能混作一談。

玉羅剎依舊對那盤筍尖情有獨鐘,不過此時的筍味道已經不如早些時候存下的春筍味道鮮美,這讓玉羅剎也微微有些皺眉,眉宇間帶着些似有若無的嫌棄。

随後他又夾了一片茭白,忽而笑道:“成親那日,阿音還叫我莫要多食茭白。”

兩人成親并無多少時日,尚且仍算新婚,晏鴻音當然記得,淡聲道:“阿玉如今身子大好,自然不需什麽忌口了。”

“可我卻很是歡喜阿音關切的樣子。”玉羅剎咬斷筷中夾着的茭白,咀嚼着咽下,轉而夾起一片清蒸鴨肉,“關外氣候不如中原溫和,許多牛羊牲畜不好畜養。像是魚鴨雞這類畜生,從商隊中得來便已經是臘味,清蒸過後滋味頗腥,還帶着濃濃的腌制料的味道。所以哪怕後來這些鮮活的食材也能唾手可得,我也甚少進食。”

晏鴻音也夾了一片盤中白嫩的鴨肉,攏着眼睫道:“臨安府以酒釀清蒸鴨為招牌,許多外來客都會點上一盤,也算是入鄉随俗。”

“原是如此。”玉羅剎笑着将鴨肉送入口中,“怪不得今日的鴨肉比之成親那日多了些許陳釀的醇厚滋味,想必是當時我尚在病中,廚房得了醫囑的緣故。”

字字句句都是晏鴻音待阿玉郎君的用心愛護。

晏鴻音伸手端起酒杯,那雙沒有了對“阿玉”這張臉的欣賞溫柔的眼眸裏,燭火搖曳下滿是平靜:“阿玉覺得臨安府如何?”

玉羅剎舉杯,杯口相碰間發出清脆的聲響,眉眼輕彎:“景美人佳,若是沒有錦衣衛,那便是最好的地界了。”

晏鴻音擡手微遮将杯中酒液一飲而盡,冷冷道:“沒有錦衣衛,便是武林的臨安府,而非大明的臨安府了。”

玉羅剎仰首飲酒,聞言側頭想了想,竟然點點頭贊同道:“阿音說的極是。”

若是沒有錦衣衛,再過上幾年,臨安府的确說不好還會不會是大明的臨安府。

可若是沒有晏鴻音,玉羅剎這一方死局也決然不會如此輕易度過。

這世間一飲一啄,大約都是定數。

玉羅剎握了酒壺給晏鴻音再度滿了一杯酒,慢聲道:“阿音可有想要之物?”

玉羅剎向來是随性恣意的性子,他喜歡一切炙熱如火的東西,他的人和他的功法一樣,是危機四伏的大漠,是灼目燃燒的烈日,是篝火燎原下的烈酒……不論是愛或是恨,在他這裏都能找到泾渭分明的位置。

不論是隐忍還是妄為,從來都是真性情的自我。或許在他人眼中,他是個詭異莫測難以琢磨的角色,但他自己卻對自己很是滿意,因為他活得輕松暢快,想做什麽便做,想要什麽便奪,哪怕有朝一日魂歸九霄也無所謂回頭留戀。

他的确是欠了晏鴻音一次,所以他自然是要還上一還的。

在這臨安府将阿玉欠下晏鴻音的恩還清,餘下的,便是玉羅剎與晏鴻音的糾葛交纏。

晏鴻音不了解玉羅剎這個人,但她的師父有句話說的不錯,晏鴻音之所以能在暗部任務完成的總是毫無疏漏,與她那同那些游走在生死邊緣的亡命之徒相似的行為準則有關。

她的所思所想,從來都能切中最要害的地方。

或許也正因如此,人群中能吸引她矚目的,從來都不是什麽良善之輩。

“若我想要,阿玉便能為我取來?”晏鴻音突然笑了,這一笑如同夜裏昙花,姣白綻放,姿容淡雅卻有一種令所見者為之癡迷的動人心魄。

玉羅剎迎上晏鴻音的目光,聲音溫沉脈脈,聽不出半分羅剎教教主的陰狠莫測,眸中盡是笑意:“赴湯蹈火,為卿一笑。”

屋外枝丫迎風的聲音毫無倦意,月光也因為深秋而褪去柔意換上一副蕭瑟的面孔。

晏鴻音細長蔥白的手指點着杯中酒水,單手托腮,在桌面上緩緩寫下四個字。

玉羅剎垂眸看着,眼中笑意漸冷。

晏鴻音輕笑,不過兩杯酒水而已,面容卻帶了些灼灼若桃花的粉,緩緩道:“此物,阿玉可舍得?”

***

子時七刻,萬籁俱寂。

錦衣衛臨安府據點內。

一身玄色繡金衛飛魚服的晏鴻音坐在案後,面上攤開的是迄今為止所有羅剎教、玉羅剎相關的情報,旁邊燃着一方火盆,竹炭燃燒的噼啪聲間或響起。

屋頂瓦片微動,晏鴻音手中的動作未停,将浏覽過的紙條扔入火盆任由其燃作灰燼,面具後的面容波瀾不驚。

晚膳時候沾染在身上的酒氣早已蕩然無存。

桌案正對大開的房門,月光裹挾着蕭瑟的秋風襲入房內,吹得銅盆中的火苗彎着腰殘喘,卻又因為不斷加入的紙條延續新的生機。

一道颀長高挑的身影出現在對面的房檐之上,無聲無息,如影如魅。

晏鴻音的視線越過照壁看向來人,片刻後,垂下眸子繼續手裏的動作。

即使查出了羅剎教滲透臨安府的情況,但晏鴻音不确定也不想賭錦衣衛暗使中是否有反水背叛者。

她離開臨安府在即,錦衣衛據點內所有關于羅剎教的情報她必須要在過目之後予以銷毀,不留存檔,以免打草驚蛇。

“鎮撫使大可不必如此謹慎。”來人在幾步間便行至門邊,整個人都籠罩在白茫茫的詭異霧氣之中,辨不清性別,是外界人對玉羅剎最多的形容模樣,“羅剎教倒是的确未能找到滲透錦衣衛的缺口,不愧是比之六扇門更加鐵板一塊的朝廷護衛。”

“哦?”晏鴻音的聲音也如僞裝之時一樣低啞暗沉,“看來玉教主在六扇門留了不少痕跡。”

“收買策反,無非錢權恩色四法。六扇門中的捕頭并不是都像諸葛正我座下那四個弟子一般難啃,舍些銀兩美人,用些恩惠計策,着實不難。”

來人堂而皇之拉了椅子坐下,對晏鴻音暗自刺探的訊息竟是毫不遮掩。

但晏鴻音并沒有絲毫動搖。

六扇門與錦衣衛不同,它是明面上的獨立衙門,門中捕頭捕快衆多,由頗受皇帝信任的王侯諸葛正我統領。就算玉羅剎承認其中有羅剎教的人,晏鴻音也斷然不可能去盤查同為朝廷機構的六扇門,甚至若是貿貿然向諸葛正我透露消息,反而會卷入錦衣衛不該卷入的黨派之争。

晏鴻音于是不再理會玉羅剎,而是繼續當着玉羅剎的面浏覽羅剎教的消息情報,逐個焚燒。

玉羅剎發現他忽然有些着迷晏鴻音……或者說,更着迷。

不論是素色裙裝,清冷矜貴的醫者;還是說着直白露骨的話語,嬌憨直率的佳人;亦或是面前這個端坐桌案之後,一身肅殺飛魚服脊背挺直如一把出鞘繡春刀的錦衣衛。

玉羅剎從未如此欣賞過一個人,晏鴻音的存在讓他覺得興奮戰栗,卻又覺得事态全然在掌控之中。

晏鴻音察覺到了來自玉羅剎意味不明的打量,她頭也不擡,冷聲道:“玉教主若是來閑聊,便恕在下無空招待,走好不送。”

十分的不客氣。

玉羅剎有些遺憾。

還是在家裏好,至少還有個笑模樣。

一聲輕響,晏鴻音停下手中動作。

光滑圓潤的瓷瓶被玉羅剎放在桌面上。

“你想要,我自然給得起。”玉羅剎再度出聲時,已然是阿玉的溫沉嗓音,“但若是這般輕描淡寫的給了,我心上又會有些不痛快。”

晏鴻音伸手,瓷瓶卻被一根手指死死壓住,陷入桌面凹沉出一個圓形印記。

她并沒有與玉羅剎過招,而是手指輕彈了兩下瓷瓶,一絲內力随之探入瓶中。

晏鴻音耳尖一動捕捉到瓶中液體的回蕩,的确是情報中所言的天一神水剩餘的量。

她收回手,手臂搭在太師椅扶手上,手指指腹微微摩挲,轉而問道:“為何之前探查脈相時,你會是毫無武功之脈?”

晏鴻音的聲音也不再僞裝,兩人幾乎就差撤去面具與散去白霧的區別。

“本座金針封竅為求境界突破之時,從未想過中原也會有如此行徑的妙人。”玉羅剎回答的很果斷,尾音上揚,帶着病美人阿玉所沒有的戲谑調笑。

這是阿玉所不曾有的底氣與恣意。

金針封竅。

晏鴻音冷哼了一聲。

她在做金針封竅的決定之時,也從未想過,天下之大,偏偏就讓她遇見了另一個同樣采用百年不會有人動用此法的瘋子。

“你想如何?”晏鴻音用下巴指了指桌上的瓷瓶,換了個随意的坐姿,一副願聞其詳的模樣。

“中原人你追我趕的游戲本座向往許久,今日入鄉随俗倒是想領教一番。若鎮撫使能抓到本座,天一神水,自當奉上。”桌上的瓷瓶被玉羅剎反手收入袖中,語氣帶了些居高臨下的傲慢與玩味。

晏鴻音抽出手帕擦了擦手指,淡聲道:“可,天亮為期。”

……

玉羅剎來的突兀,去的飄然,晏鴻音卻半點沒有要追的意思。

她将手中的情報盡數過目焚燒,自身側抽屜中取出一錦盒拿在手中,這才站起身轉動博古架上的機關,步入漆黑一片的暗室。

石門翻轉聲中,晏鴻音拿了牆邊的油燈,緩步沿着階梯向下,搖曳的燭火在玄色的冰冷面具之上跳躍出暗影。

她有些改變主意了。

對玉羅剎這個人。

面具後的面容冷若冰霜,杏眼微斂,其中是方才壓下的怒。

她出身後宮,生母低微,從懂事起便習慣隐忍,對修習武學之後更是自我約束,收斂情緒,不驕不躁,不嗔不怒。她的天賦很好,十歲便入了錦衣衛暗部,十三歲成了最年輕的暗部指揮使,身居高位,不露聲色,矜貴凜然。

從未有人敢用這般放肆戲谑的目光打量她,更遑論還帶着一種謀求掠奪的心思。

此時想殺玉羅剎,過于興師動衆且難以一擊必殺,有違錦衣衛暗部行事準側,給他一個教訓,将人從臨安府地界驅逐出境,将對峙的戰場放在關外,攪亂羅剎教使其自亂陣腳,方為上策。

——想玩?

晏鴻音擡手轉開面前的機關,門後是靜候多時的錦衣衛,領頭之人正是本該尚在昏迷之中的紀清。

晏鴻音打開手中的錦盒,紅色絨布之上原本沉睡的蠱蝶們被氣息喚醒,抖了抖翅膀,接連朝着密道出口的地方翩然而去。

“跟上。”

紀清扶着腰間繡春刀低頭領命,無聲無息地帶着錦衣衛們自暗道魚貫而出。

——奉陪到底。

***

玉羅剎走了一陣子,臨安府很大,但是身後總黏黏膩膩跟着人,殺又不好殺,甩又甩不掉,換做是誰都是逛不好的。

他盤膝坐在臨安府最高的一處塔樓屋脊上,擡頭注視着月亮。

今夜的月亮并沒有中秋時的交接圓亮,街道上的人群也少了許多。

這裏的視野很好,各方街道與巷子都能盡收眼底。

打更的更夫打着哈欠,拖沓着腳步走街串巷,運送糞水的清道夫佝偻着身軀,偶爾開着的店鋪檔口內,夥計的腦袋一點一點地打着盹兒,但總歸透着寂寞的蕭瑟。

臨安府的夜晚,不該如此靜谧。

玉羅剎低笑着搖頭。

站起身,高處的風越發浩浩蕩蕩,鼓吹起他的衣袍,原本散去的白霧再度覆蓋他的身軀。

他循着遠處歌舞奏樂的聲音,幾個起伏,落在合芳齋屋檐上。

透過對面酒樓的窗戶,看到摘了面具的錦衣衛靠窗而坐,纖長的手指間把玩着酒杯,另一只手有節奏地拍打着椅子扶手,應和着一聲又一聲的琴瑟音律。

伶人們被請來為貴人獻藝,笙歌燕舞間,為首的是個有西域血統的胡人,五官深邃,身材俊挺,手執折扇溫雅缱绻地唱着鳳求凰。

轉過身時露出帶了些卷的發。

蒲扇着翅膀的蝶慢慢悠悠飛進窗戶,停在晏鴻音握着酒杯的手指尖。

晏鴻音側過身子,悠悠道:“還未至醜時,玉教主怎的自投羅網呢?”

語氣是一種輕慢而疏離的冷。

晏鴻音不得不承認,她撿人的眼光與運氣一如既往地不太好,但好在她早就與這份糟糕的運氣自我和解了。

她與玉羅剎其實是截然相反,又在某種方面上十分相似的人。

陰謀,陽謀。

他們擅長布局,也不畏懼解困,同樣的,也能在第一時間便認清敗局。

過分的驕傲,自信到甚至有些自大。

玉羅剎躺在對面合芳齋的瓦片之上,毫無芥蒂地問她:“何時下的藥粉?”

晏鴻音觸碰瓷瓶的那一下,并不只是單純地确認瓶中的天一神水,還在上面下了追蹤的藥粉。

玉羅剎此時身上并未攜帶那瓷瓶,卻仍舊被蠱蝶一路追蹤。

殺了一只,還有一只。

連綿不絕,煩人的緊。

身前的伶人早就被吩咐了沒有示意便要一直唱下去,晏鴻音的回答伴随着胡人低沉深情的低吟聲傳入玉羅剎耳中:“晚膳前。”

晚膳前?

玉羅剎的半截衣袖被風掀起。

那便是他在竹林小道時牽她走的那一段路上。

玉羅剎成名之後再也未曾栽過這樣的跟頭,但晏鴻音這個人卻是實實在在太對他的胃口。

想要将人拐去關外大漠的欲-念更為濃郁。

一道銳利的冷光穿過窗棂徑直插入屋內,那顫抖着聲音吟唱的胡人一聲尖叫,手中的折扇被寒光乍射的四角镖死死釘在了實木屏風之上。

琴瑟絲竹聲卻不敢停下,只是那旋律卻從缱绻情深扭曲成戰栗的恐懼,不成曲調。

晏鴻音擡手輕揮,伶人們如蒙大赦般跑下樓梯。

一道身影奪窗而入,緊跟其後的勁風砰的一聲關上了臨街的窗戶,隔絕了外面隐藏在暗處的視線,更夫,清道夫,打鼾的夥計……從陰影中走出,肅穆以待。

玉羅剎坐在晏鴻音對面,內力外放的白霧散去,是晏鴻音看慣了的那張臉。

落在晏鴻音指尖上的蠱蝶被玉羅剎擡手丢過來的一根筷子戳成兩半,輕飄飄落在晏鴻音的腿上。

被對面的殺意鎖定,晏鴻音的身子微繃,手指滑過杯沿:“玉教主這是……輸不起?”

玉羅剎看着對面仍舊坐姿挺拔,脊背筆直的錦衣衛,忽而一笑,殺氣盡散。

“輸給夫人,怎會輸不起?”他笑着翻了酒杯,拎起桌上的酒壺,語氣親昵。

桌上他面前的筷子只剩下一根。

下一刻,玉羅剎的膝蓋抵住桌角,手掌一拉一推間将橫亘在二人間的桌幾穩穩推到一邊,伸長的腳尖勾住晏鴻音所坐的椅子腳,朝回用力。

晏鴻音怎會讓他如願,分腿別開玉羅剎暗含內力的小腿,同樣伸腿勾了玉羅剎的椅子腳,內力吞吐間兩人擦肩而過,座椅轉眼間互換了位置。

晏鴻音看着玉羅剎斟滿杯中酒液,擡起手臂,手指微弓成爪,內力運于掌上,将一旁的桌幾重新拉回,橫亘在兩人中間。

“在下同玉教主僅有三面之緣,還是隔桌而談更為合禮。”

一推一拉間,桌幾上的茶點擺件卻沒有絲毫移動。

“結發夫妻,同床共枕,阿音何必如此絕情?”玉羅剎長嘆一聲,将酒壺放回桌面,手肘抵在桌面之上,嗅聞着杯中酒液,“我不過是想問問阿音,究竟将那藥粉灑在哪裏罷了。”

“結發夫妻?”晏鴻音默了片刻,似是回憶,又似是不解,“玉教主可是認錯了人?在下與夫君的婚書之上,可沒有玉教主的名字。”

玉羅剎被噎了一下,随後聲音便有些淡漠的薄涼。

“鎮撫使說的是。”

随後畫風一轉,問道:“鎮撫使,不知百姓有冤屈要訴,錦衣衛管是不管?”

晏鴻音不為所動:“下樓左轉,巷子口直走,衙門大門口有鳴冤鼓立着。”

“哦……行。”玉羅剎擡手,長指輕點臉頰,語氣婉轉間帶着哀怨,“讓本座想想,大明律法,朝廷命官輕薄調戲良家男子,當以何罪名上訴?”

晏鴻音無語,一時間竟不知先問玉羅剎算什麽良家男子,還是問她何時有輕薄調戲他。

玉羅剎打蛇上杆,不依不饒道:“你我無甚關系,若未曾輕薄調戲于我,鎮撫使是如何将那藥粉灑在本座身上的?本座來時可是換了衣裳,鎮撫使是碰到了本座哪裏,才會讓這藥粉留香自晚膳後到現在?”

“是發絲,還是手臂,還是頸部,還是衣服下面……別的什麽地方?”

那聲音當真像是帶了鈎子,一個勁兒往晏鴻音耳朵裏鑽。

晏鴻音忍無可忍,語氣裏帶了些色厲內荏的味道:“玉羅剎,你還要臉不要?!”

“嗯?鎮撫使這是……惱羞成怒?”玉羅剎自鼻腔中帶出一聲疑問,語氣抑揚頓挫,明明剛才還一副殺機畢現的魔頭模樣,現在又毫無違和地挺着一張無辜表情,“中原人就是臉皮子薄,我們西域人可不講究那些個什麽……那個詞怎麽說來着,禮、義、廉、恥?”

晏鴻音:“……”

深呼吸了一口氣,晏鴻音心底默念,這人還殺不得,至少在臨安府殺不得。

閉上眼平心靜氣了好一陣,她才再度睜眼開口,冷冷道:“你輸了,天一神水呢?”

“我輸了?”玉羅剎側首,“鎮撫使何時抓住本座了?”

男人張開雙臂抖了抖,攤手示意自己的活動自由。

晏鴻音冷笑,擡腿将桌幾推開,出手迅如閃電,一掌拍向玉羅剎胸前。

玉羅剎擡手架住晏鴻音手腕,兩人推拉過招間玉羅剎半個身子已然被抵在窗邊。

晏鴻音擡腳直接一腳将人踹出了窗外。

玉羅剎順着風輕飄飄落在街道斜對面的屋頂之上,白霧再度遮蔽身形,嘆道:“說真的,你這踹人的毛病是要改一改的。”

話音未落,玉羅剎腳尖在瓦片上借力憑空向後翻轉身體,正正好躲開了插-進瓦片上的箭矢。

“鎮撫使,”玉羅剎見好就收,沒再繼續撩撥晏鴻音,身形急轉向後掠去,最後一句話悠悠然傳音入晏鴻音的耳中,“記得回家取賭注~”

尾音勾着笑意,有一種令人手癢的感覺。

真的欠。

晏鴻音素來引以為傲的忍耐幾次三番在玉羅剎面前破功,擡腳踩着窗棂翻身上去屋檐,三支箭矢搭在弓弦之上。

眯起一邊眼睛,拉弓引弦,晏鴻音灌注內力于指上,三支箭矢裹挾着破空聲劃開黑夜朝着飛掠離開的身影疾射而去!

玉羅剎自然聽到了身後傳來的破空聲,奔跑間借力石壁拔起數丈,腰身後折如燕子穿雲般避開上下同時而至的兩道箭矢,落下時足尖略點,與第三道箭矢擦着鼻間劃過,尖銳而迅猛的鋒銳破開玉羅剎的護體罡氣,在他面上留下一道血痕。

“啧,好兇。”

玉羅剎摸開傷口處溢出的血珠,啧笑了一聲,身形飄轉間七八個起落,轉瞬已至幾十丈開外。

……

城北酒肆院中

豐盛當鋪掌櫃見玉羅剎轉過身時面上帶着血痕,不由呼吸一窒。

玉羅剎擡手撫過臉頰,眉間輕蹙,看向身前冷汗涔涔的屬下,幽幽笑道:“內子彪悍,見笑了。”

“不、不不不……不敢,屬下、屬下不敢妄自揣度教、教主……”掌櫃兩股戰戰,幾欲昏厥,他驟然意識到什麽,極度的懼怕令他渾身都在顫抖,“教主饒命……教主饒命……”

“饒命?”玉羅剎不解地重複了掌櫃的話語,擡步靠近掌櫃,長指抵在掌櫃眉心之間,迫使其擡起頭來,俊美的面容此時看在掌櫃眼中猶如催命羅剎,“本座又不會殺你,饒什麽命?”

掌櫃卻說不出話來,嘴唇和整個下巴都在恐懼中顫抖着。

見到那道紅痕,掌櫃這才明白過來他幾次三番見到的竟然是教主真容。

……從未有活人得見羅剎真容……

不知過了多久,抵在額前的指尖移開,掌櫃像是脫了所有的力氣一般跌坐在地上,眼皮不住的抖動着。

“念你護駕有功,即日起攜妻兒回-教罷。”

掌櫃眼中光芒大盛,拖着沉重的身軀朝着離去的背影深深跪伏在地,還未從驚懼中恢複的聲帶卻吐不出半個字來。

***

糾結忙碌的黑夜終結于日出的那一刻。

太陽在漫天紅雲間一躍而出,緩緩升起,晨曦卻與雲霧細雨相攜而來。

晏鴻音回到晏鴻堂,在院中碰見了等候一夜的嬷嬷。

嬷嬷一眼便認出了晏鴻音身上寬大鬥篷下穿着的是錦衣衛飛魚服,愣怔了一瞬。

兩人對視一眼,嬷嬷沒有多問,走過去将手中撐着的傘罩在晏鴻音頭頂,輕聲道:“怎的淋着雨回來?”

晏鴻音接過傘,微微搖頭:“細雨罷了,不礙事。”

“你心裏有數便是,晏鴻堂有嬷嬷在呢,人吶,有時候任性一點才暢快。”嬷嬷拍了拍晏鴻音執傘的手,轉身朝着屋內走去。

晏鴻音目送嬷嬷的背影拐入房中,這才撐着傘一步步穿過庭院廊間,再度步入竹林小道,在院子栅欄外駐足。

她冷眼看向院中淋着雨坐在秋千上晃晃悠悠的玉羅剎。

玉羅剎換回了阿玉的衣裳,長發未束,披散着逶迤在肩頭。

那秋千上被晏鴻音閑來無事時別了幾朵無用的藥花,因為下雨的緣故蔫着腦袋,被玉羅剎夾在指間用指腹輕輕撥弄。

縱然是毛毛細雨,在雨中久了,玉羅剎的發絲也濕透了貼在衣服與臉頰邊。

俊美的臉上橫着一道将将愈合的疤痕,還翻轉微張着皮肉,有種戰損的驚人美感。

“回來了?”

晏鴻音撐着傘,挪開栅欄緩步走進院內,目不斜視地步入檐下,将紙傘收起靠在門邊。

屋子裏的碗碟早已收拾幹淨,桌面上唯有倒扣在托盤上的茶杯茶具,以及一個圓潤光滑的瓷瓶。

晏鴻音看着那瓷瓶,忽然擡手,手心翻轉朝着屋外射出一記飛镖。

玉羅剎有些無奈地擡手接住那直直朝着秋千繩索切過來的暗器,從秋千上下來,将那幾朵可憐巴巴的花兒放在秋千木板上,擡步走了進來。

晏鴻音解開沾染了雨水的鬥篷搭在椅背上,伸手将椅子轉過來坐下,拿過裝着天一神水的瓷瓶輕輕晃了晃。

玉羅剎擡手将額前的碎發捋到腦後,露出原本深邃鋒銳的眉眼,沖淡了淋雨的狼狽弱氣。

将長發撈在手中擰了擰水,男人自顧自去到一邊取來幹燥的帕子坐在床邊擦拭着,瞥見晏鴻音動作後好心提醒了句:“天一神水暴露在外可化為霧氣,聞之便可中毒,毒性劇烈,可使中毒者渾身潰爛,疼痛半月死亡,無藥可解。”

晏鴻音只在情報和記載中見過曾經在江湖中盛極一時的天一神水,但真正接觸到卻是頭一回,動了動唇,道:“你倒是知道的詳細。”

玉羅剎輕描淡寫回道:“有人用它暗殺過我。”

晏鴻音來了興趣,微眯了下眼,臉頰微側:“然後?”

玉羅剎高深莫測地哼笑了一聲,答道:“先下手為強。”

“所以,你也拿這東西沒辦法?”晏鴻音手指夾着那瓷瓶,低垂着眼似乎在揣摩什麽。

“的确沒什麽解毒的法子,但這并不是羅剎教想要天一神水的緣由。”玉羅剎知道晏鴻音想問什麽,他心情好的時候也不是不能回答,但回答多少,便要看他心情好的程度有多少了。

晏鴻音當然也清楚,玉羅剎是在誘惑她。

只不過現在世上僅存的天一神水在她手中,知道是誰與羅剎教做了交易這件事對她而言并不算迫在眉睫的緊要事。

玉羅剎那邊傳來衣物摩擦的聲音,像是在換衣服,聲音卻沒停歇的意思:“阿音為什麽會成為錦衣衛?”

“自幼便是。”看在天一神水的面子上,晏鴻音也不介意回答一些無關痛癢的小問題。

玉羅剎會回來這裏,在晏鴻音看來是情理之外的意料之中。

自昨夜開始,臨安府內的明面上的羅剎教弟子開始朝着城外撤離,豐盛掌櫃一家更是沒有絲毫遮掩地舉家搬遷——這是羅剎教在明面上對朝廷的避讓三分。

不論玉羅剎是出于什麽原因選擇了避讓,晏鴻音都不會再在這個時候挑起争端。

玉羅剎換好衣裳走到晏鴻音身後,将一把折扇放在桌面上緩緩推到晏鴻音視線內。

“那個錦衣衛……啊,是叫紀清?”玉羅剎捏着下巴回憶,評價道,“武功不錯,人也挺機靈,就是反應慢了些。”

玉羅剎下手的确留了分寸,紀清并沒有如晏鴻音對玉羅剎所說的那樣昏迷不醒,而是在送到醫館昏睡了兩個多時辰之後便蘇醒過來。

他是如何中招的也不難問出前因後果。

紀清查出了豐盛當鋪掌櫃與羅剎教的來往,繼而開始疑心晏鴻音身邊的玉羅剎,但偏偏當他找上玉羅剎的時候,玉羅剎的手中拿着這把晏鴻音親手給的,代表了錦衣衛庇護的折扇,這才讓他失了警惕,被玉羅剎搶先動了手。

晏鴻音之所以會給玉羅剎這把憑證,最開始的想法不過是因為臨安府風波疊起,擔憂她不在阿玉身邊時會有人因為她的身份盯上阿玉,卻沒想到在玉羅剎的手中成了刺探她身份的證據。

錦衣衛斂着下颚,面上本該柔美的線條在飛魚服的映襯下顯得分外冰冷。

晏鴻音默然半晌,閉眼逐客:“滾吧,從這裏出去,你我一筆勾銷。”

外面的蒙蒙細雨綿綿不絕,竹林中彌漫着淡淡的霧氣。

玉羅剎看向院中,意有所指道:“可是有人似乎不想我走。”

晏鴻音不知何時也睜開了眼睛,看向院外沙沙作響的竹林:“你在中原究竟惹了多少麻煩?”

玉羅剎作勢思考了一下:“……這就要看夫人問的是什麽時候的事了。”

晏鴻音無語,正要說什麽,臉色猛然一凜。

——不對!

不速之客們在細雨中無聲自竹林掠出,落在栅欄之外,院落之內,房檐之上……包圍了不大的院子裏封住了所有的退路。

她的手握住腰間刀柄,一字一頓道:“錦、衣、衛。”

繞過她的命令,來她的府邸拿人的錦衣衛。

玉羅剎倒是一點緊張都沒有,反而還有空玩味思忖,撩撥一下晏鴻音:“看來夫人在錦衣衛中的人緣并不算太好。”

“要不然……考慮一下,棄明投暗?”

晏鴻音冷冷道:“你先活過今日再說罷。”

……

腳邊橫着七零八落的屍體,玉羅剎掂了掂從這些“錦衣衛”手中奪來的繡春刀,反手扔給晏鴻音,嫌棄道:“這還不如我之前仿造的腰牌。”

晏鴻音一刀劈斷朝着面部襲來的“繡春刀”,面沉如水。

雨水混着血水在地面上聚成血腥味的水窪,晏鴻音的發絲被雨水和汗水粘連在臉頰邊。

這是兩撥人。

一波殺手,來殺玉羅剎,另一波僞裝成錦衣衛……來試探她。

玉羅剎蹲在池塘邊撩水洗淨手上的血痕:“阿音可知……有人想要阿音的命?”

晏鴻音冷笑一聲:“你嗎?”

“自然不是。”玉羅剎見池塘裏的大胖鯉魚浮上來,手癢之下敲了一記,滿意地看着大胖鯉魚肚皮向上翻了過去,“就在今日,羅剎教接到一條懸賞,有人用三百萬兩黃金,買臨安府錦衣衛鎮撫使的命——順便說一句,據我所知,這個懸賞幾乎被發給了江湖所有勢力。”

三百萬兩黃金不是個小數目,卻用來買區區錦衣衛鎮撫使的命……未免小題大做了些。

但如果是一個知道晏鴻音便是這個鎮撫使的人——三百萬兩黃金買錦衣衛暗部指揮使的命,便相襯了。

玉羅剎揣着手一副看熱鬧不嫌事大的表情:“阿音猜到此人是誰了?”

“……鎮撫司錦衣衛指揮使,陸綱。”晏鴻音一字一頓,有些艱難地開口。

“嗯哼。”玉羅剎站起身轉頭看向晏鴻音,“阿音果然聰慧,與本座天生一對。”

晏鴻音的回答是甩手一記飛到擦過了玉羅剎的臉頰,削斷了躲閃迅速的玉羅剎一小撮碎發。

玉羅剎摸了摸發絲,像是什麽都沒發生似的照舊挑眉淺笑,問晏鴻音:“要合作麽,夫人?”

合作?她與羅剎教能有什麽合作?

然而還不等晏鴻音問出口,方才還站在那裏一副悠哉悠哉勝券在握模樣的玉羅剎面色一變,撲通一聲倒了下去。

晏鴻音:“……?”

走近兩步,晏鴻音低頭看見池塘裏面被彈暈過去的大胖鯉魚肚皮朝上晃晃悠悠。

她擡腳将倒在地上的玉羅剎翻過來,踩着羅剎教教主的胸口,微微彎下腰歪着頭注視面部仍舊留有戰損傷疤,臉上混合着血水與泥水的狼狽美人。

——都說了不要撈池塘裏的魚,這人手是真的欠。

作者有話說:

感謝寶貝們的支持麽麽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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