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馮洛儀早上在璟榮院請完安,往回走。
照香眉飛色舞:“我就說翰林心裏是有姨娘的。”
昨天沈缇雖然人沒來,但送了東西來。那樣瑩瑩純淨的一只玉镯,可不便宜。
在照香看來,什麽甜言蜜語山盟海誓都是虛的,名分和真金白銀珠玉瑪瑙才是實在的。
這兩樣翰林都給了馮洛儀。
馮洛儀的臉上卻并沒有笑。剛才她在沈缇的面前笑了,那是因為照香昨晚把她點醒了。沒人願意看着別人成日哭喪着臉。
而且前天夜裏圓房那晚沈缇說的那些話,她是能聽出來的,他覺得自己做到了,給了她他能給的最好的。
雖然那與她真正想要的相去十萬八千裏,但在他那裏,他覺得給了,夠了,做到了。
所以她如果再哭哭啼啼,就真的惹人厭了。
但當離開了殷莳的璟榮院,她的臉上就沒了笑容——人不快樂不幸福的時候,哪有那麽多笑容呢。
照香忽然墊上一步,放低了聲音:“姨娘,你看少夫人……還挺大度的?果然出身不同,腰杆子……”
硬不起來呢。
馮洛儀的腳步頓了頓。
沈缇說要免去她的請安。她當時便是一凜。
因為沈大人其實一直想把她送走,沈夫人雖憐憫她,但她得聽丈夫的。
她一直戰戰兢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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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連沈缇雖為了她反抗父母,可也不敢鬧。
因為他們都知道,無論是她還是他,但有一個鬧的、出格的、壞了規矩和名聲的,他肯定不會怎樣,她就難說了。
可能一夜之間就消失了。
她是沈家出銀子買回來的官奴婢。無論她被怎樣處置了,都是沈家的權利。
她若消失了,沈缇會追她到天涯海角嗎?
若死了,還幹淨些。
若落到別人手裏呢?若成了別人的妾呢?若連妾都做不了,只是被收用了呢?
甚至萬一落到髒地方去了呢?
若那樣,等到被他找到的那一日,他能不介意地把她再接回身邊嗎?
皇帝仁慈,這一批罪官家的女眷都沒有打為官妓發往教坊司或者軍營,只判為了官奴婢發賣,給女人們留了一線生機。
沈家就是她的生機。
這兩年,她縮在那個偏僻的小院子裏,連院門都不敢邁出。就怕沈家斷了她這線生機。
突然沈缇說免去她的請安,她立刻心中生凜。
他好像以為她有了妾的名分之後一切就穩妥了。那怎麽可能呢,她當了妾,從此在沈家有口飯吃,可同時意味着,她的頭上又多了一個可以斷她生機的人——他的妻子。
他為了她,降低了娶妻的标準,娶了一個小地方的鄉下女子。她當然是感動的,但這不表示她就完全安全了。
沈郎,根本理解不了她的恐懼。
她立刻拒絕了。
結果,沈缇沉吟了一下,告訴她:“你不用擔心,這其實本就是少夫人提出來的。”
那一刻,她後背發涼。
從前母親說的對,男人真是什麽都不懂。
他們男子讀聖賢書,學如何做官治國,跟女子在內宅裏學的東西完全不一樣。他們根本不知道母親會教女兒什麽,甚至不用教,女兒日日看着母親是如何做的,耳濡目染地就學會了。
馮洛儀看了一眼照香。
從前家裏有更出色的婢女在身邊,她沒有太注意過照香。照香的臉上有明顯的歡喜,也可以叫沾沾自喜。
怨不得她過去只是個三等丫頭,出不了頭,連二等都不是。
“嗯,少夫人挺好的。”她說,“你不要亂說話。少夫人是夫人的娘家侄女。”
照香趕忙閉嘴了:“是,是。”
上午日頭正好的時候,璟榮院的婢女們擡了一只箱子過來:“翰林叫放在姨娘這邊。”
照香問:“是什麽?”
婢女道:“是換洗的衣服鞋襪,我們歸置好了的。來,與你清點一下,好知道怎麽伺候翰林。”
照香當然高興,忙與璟榮院的婢女們交接清點了。
衣物內內外外的挺全的,都足夠沈缇直接在這裏生活了。
婢女們臨走還說:“翰林讓說一聲,他今天歇在這邊。”
照香大喜,與馮洛儀說:“我昨天就說姨娘不要擔心。”
又道:“我們院裏也改準備下賞封的。要不然以後璟榮院的丫頭該說姨娘小氣了。”
馮洛儀“哦”了一聲,道:“你準備吧。”
她做了姨娘,每個月有五兩銀子的月銀,跟以前在家做姑娘的時候一樣。
但從前做姑娘的時候,她不為這些事操心。因為身邊有母親給她調教好的婢女,都替她做好了,事事貼心。
如今,要自己操心這些銀錢事了。
俗不可耐。
馮洛儀出神了一會兒,問:“我有張琴吧?收在哪裏了?去給我找出來。”
照香拊掌:“對,等翰林來了,彈琴給翰林聽!”
覺得馮洛儀總算開竅了,照香興致勃勃轉身去找。
馮洛儀嘴唇動動,沒有辯白。
婢女們分了些沈缇的衣物給馮洛儀那邊,殷莳看到了,但她不操心。
沈缇都說了不用她操心。
她趁着上午涼爽,終于把從懷溪辛苦帶過來的二十幾盆花草,從盆裏轉移到了土裏。
把沈夫人特意給她留的區域填滿了。
綠煙陪着去內書房又把平陌送出垂花門,已經回來了,看到殷莳指點着葵兒、蒲兒松土、移栽,笑道:“之前就總有人問夫人怎不栽些花草。夫人說少夫人好花草,等少夫人來了自己弄,更合心。”
殷莳笑道:“姑姑疼我。”
綠煙等人也覺得是如此。
她們都知道沈家為什麽會從懷溪娶個媳婦回來,殷莳來之前,她們都拿不準這位未來少夫人到底是什麽牌面的人物。
是求高嫁低眉順眼忍氣吞聲的?還是仗着婆母也是姑姑,得意跋扈的?
更拿不準沈家和沈缇對第二代的殷氏夫人到底什麽态度。
如今跟殷莳磨合幾日,心全放下來了。
夫人、秦媽媽、王媽媽的态度,顯然将少夫人視作了她們的“自己人”。
更重要的是翰林對她的态度。
婢女們都還年輕,且沈家老夫人去得早,沈宅裏一直沒有什麽婆媳宅鬥。在她們心中,對少夫人最重要的當然是她的丈夫沈缇。
綠煙和荷心偷偷地嘀咕過。若跟的主子待遇就不好,丫頭在府裏也是要跟着受氣的。下人間,最會捧高踩低。
可讓她們欣慰的是,翰林明明是為着馮姨娘才低娶的,真娶回來,這小夫妻毫不見生疏,反而親密随意。兩個人常單獨相處,有種旁人插不進去的堅固感。
少夫人在翰林面前十分放松自在,翰林不以為忤,反而處處流露出器重,雖然成親了,卻仍然稱呼少夫人為“姐姐”。
少夫人還沒有掌中饋,他就已經把院子裏婢女們的處置權都交給了少夫人,令人不敢對少夫人不敬。
跟着這樣的少夫人,她們心裏也踏實了,認真做事就是了。
甚至今天沈缇預告了要去馮洛儀那裏歇着,婢女們也不慌。
納都納了,還是那麽辛苦抗争才保下來的,不可能納進房裏反而冷着了。
只要不天天往那邊跑,冷落正室,那就是好男人了。
晚上沈缇果然如早上說好的,根本沒過來。殷莳一個人吃飯。
沈家少夫人的生活待遇可要比殷家小庶女高了好幾個檔次。食材新鮮,菜色豐富,搭配得當。
每個菜吃兩口人就飽了,餘下的賞給婢女們。
沒人嫌棄主人的口水。
你若不賞,讓送回廚房去,她們還不願意:“沒得讓廚房的人白得了便宜。”
從殷府裏就是這樣的。沈家也一樣。
殷莳入鄉随俗。
尊重時代吧,要不然時代把你碾成渣渣。
晚上一個人獨占大床。
這些天在與各方面磨合,好幾日沒拉伸身體了。
沈缇不在,殷莳一個人在床上練瑜伽。
到最後的冥想大放松,無縫銜接,直接入睡。
沈缇傍晚回到府裏後,去問候過爹娘,然後回自己的地方。
他在岔路口停住。
馮洛儀住在東路的跨院。
沈缇望了一眼璟榮院的方向,天昏了,什麽都看不到。
不擔心,他在不在,相信表姐一定都能把自己安排得好好的。
她生命力茁壯,和馮洛儀完全不一樣。
世間的女子,各有妍奇,大不相同。
他向左轉,往東邊去。
到了跨院,照香熱情相迎,引着往正房去。
小丫頭打起簾子,沈缇一步邁進去,便感覺氛圍不同。
在璟榮院,他和殷莳共享正房。
那只是一個空間而已。
空間裏同時有他和殷莳的氣息,互相彌漫,又有邊限,各自自成一體。
但在這裏,他一步邁進正房,雖只在此宿過一夜,正房裏卻全是他的氣息,彌漫在全部的空間裏。
馮洛儀上來撲進他懷裏。
沈缇抱住她,纖細瘦弱。她整個被裹在他的氣息裏。
是的,此處,完完全全屬于他。
馮洛儀也屬于他。
在這裏更有婚姻的真實感。
他們牽着手去了裏面。
“剛才仿佛聽見有琴聲?”沈缇問。
馮洛儀赧然:“許久不彈,生疏了。”
沈缇一眼掃過去,看到了擺出來的琴,旁邊還有書卷。
有女子閨房的感覺,生活的氣息比從前在偏僻小院裏強多了。那小院他沒去過幾次,更沒進去過幾次,但确實每次去,都有一種牢房之感。
壓抑。
“哪來的琴?”沈缇撥弄兩下,皺眉,“這琴不行。”
馮洛儀道:“不過閑來無事随便彈彈罷了,也沒什麽的。”
她也是同意,這琴不怎麽樣的。
沈缇問:“哪來的?”
馮洛儀還是說了:“便是當初,大人和夫人将我安置在府裏的時候,和旁的東西一起置備的。”
那能有什麽好東西。
那時候她落難了,在牢裏等着官賣。沈家出錢把她買回來了。
當時是想着臨時安置一下,沈夫人交待了管事,東西都是管事準備的。她又不是貴客,是個臨時落腳的落難者。
偏僻小院裏什麽東西都不缺,一應生活物品都有,甚至連琴都有。只是每一樣東西都普通尋常。
緊跟着,游學在外的沈缇風塵仆仆地趕回來了。
要面臨的是馮洛儀的去留大事。對抗父母、參加科考,每一件都是大事。
至于馮洛儀的生活質量,小院雖簡陋些,但的确是什麽都不缺的。
那時候沈缇才十六歲,實際上,還沒過十六歲的生辰,但按照“翻年就算長一歲”來說,也可以說他已經十六歲了。
總之,十六歲的少年那時候要考慮的事都是之前十六年的人生中沒有遇到過的大事,也知道自己的母親不會苛待馮洛儀,且他每次見馮洛儀問她有什麽需要的時候,馮洛儀自己也總是說什麽都有。所以馮洛儀那時候過的生活,也就是那個樣子。
于落難者來說,有個地方落腳,有片瓦遮身,還奢求什麽。
但如今不同了,一切都落定了,馮洛儀有了名分,有了終身的依靠。
她已經是沈缇的妾室。
她被重新分配了院子,當然這院子沒法跟殷莳的院子比,但也比當初的偏僻小院強了許多。
一應月例,都是姨娘的标準了。
基本上,回到了當年的生活水平。
只是翻出這張從小院裏帶過來的普通琴,還能看到那時候落魄潦草的影子。
伺候了沈缇洗漱,二人一起調了琴。
馮洛儀彈琴給沈缇聽。
果然生疏了不少,沒關系,沈缇從後面抱着她,伸手糾錯。
他們的手從一起撫琴變成了十指交握。
沈缇忍不住親吻懷中人的臉頰,至唇。
馮洛儀柔軟似水。
少年男女初破才一晚,正如殷莳想的那樣,怎會不食髓知味。
年輕男子血氣方剛,終于有了纾解的去向,身體怎麽可能不躁動。
待羅帳消停,香汗濕膩,年輕的身體彼此相擁。
沈缇咬馮洛儀薄薄的肩:“我有張好琴,名春生,回頭給你。”
凡名琴,都有典故來歷,有名有號,說出名號,別人便知道了。
馮洛儀聽說過春生。
她呢喃應他,帳中呓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