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時代局限性,它就這麽撲面而來了。
殷莳注視着沈缇黑色背光的輪廓。她完全看不見他的面孔,但可以想象,沈缇此時的神情和目光,一定是很冷峻的。
因為她對男女之事懂得太多了,他開始質疑起她的貞潔來了。
即便他們是協議婚姻,她也得保持貞潔。
他可以不跟她圓房,但她不可以不貞潔。
協議婚姻的妻子也不能是不貞潔的女子。
殷莳在黑暗中跟沈缇的黑影對峙。
她忽然動了,欠身上前伸出手去。先摸到的是沈缇的肩膀,滑到腋下,拉扯他的衣帶。
沈缇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腕。
“把你的衣服給我。”殷莳說,“別想歪了,我只要你的衣服。”
沈缇松開了手,沒有反抗,配合着殷莳脫下了中衣給她。
這個過程時間雖短,帳子雖暗,可他們離得那麽近,呼吸可問。她的碎發拂到了他的臉頰。
他是男人,她是女人。
此刻這個感覺前所未有的清晰。
沈缇的身體繃着。
幸好她拿到了他的中衣就退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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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中,隐約看到她轉過身去背對着他。
有衣物的悉索聲,沈缇意識到了她在做什麽,忙轉過頭去。
他聽到了她忍痛的抽氣聲。
“給你。”
随着她的話音,一件衣服帶着風聲撞在了他的胸口上,甚至打到了他的下颌。
沈缇側頭避了一下。
等摸索到那件衣服拿在手裏,殷莳已經重新系好了衣裳,爬行着從沈缇身邊下了床。
因為太黑行動又倉促,還撞了沈缇的肩膀。
沈缇看着她趿着鞋子,撩開帳子走出床,很快,她舉着暗燈回來了。
因為怕燈光會驚動次間上夜的婢女,她回到床裏放下帳子才掀開了燈罩。暗燈變明燈,帳子裏一下清晰明亮了起來。
殷莳說:“你看看吧。”
沈缇低頭看去。
手中那件中衣展開,有一塊新鮮的血漬。
“喏。”殷莳伸出手去,“看仔細點。”
她把她的手伸到他面前給他看,手心手背都給他看。再換手擎燈,把另一只手也給他檢查。
沒有傷口。她的指尖雖然有些血污,但沒有任何傷口。她沒有作弊。
不像他們新婚當晚,小刀割破指尖弄假。
他的中衣上沾的,是她的處子血。
她當着他的面為自己驗了貞。
“可以了吧?”她問。
沈缇擡起眼。
她擎着燈,光打在她臉上。頭發蓬亂,衣襟也松。
但很美。
沈缇有一瞬的口幹舌燥。
他喉頭動了動,壓下躁動,聲音喑啞:“是我多心了,姐姐勿怪。”
薄肌男孩。不知道平日裏做什麽運動,腹肌雖然不是特別明顯,但還是有的。
青春年少,赤着半身,面孔英俊,雖然努力克制着,但眼睛和聲音裏都有欲念。
在昨天之前,他還是個清澈少年,能心平氣和地和她睡在同一張床上。
今天他就變了。
果然人開過葷,就會不一樣。
殷莳看着他笑了一笑,罩上燈罩,轉身走出拔步床。
她那一笑是什麽意思呢?
她那個眼神是什麽意思呢?
沈缇竟然從一個女子身上感受到了壓力——不是來自身份、地位和年齡,而是來自一種洞穿一切的知悉。
讓人狼狽。
沈缇抿了抿唇,也趿上鞋子下了床。
殷莳把燈放回桌子上,轉身折返,和他擦肩。
沈缇閃身讓她,沒有再撞上。
他的目光追着她的下颌線。但她沒有看他,徑直回到床上去了。
殷莳回到了被窩裏躺下,聽着帳子外面有一些聲音。他好像開了櫃子。
過了一會兒沈缇也回床上了,躺下。
殷莳沒有看,但知道他換上了新的中衣。
“那件你明天處理掉。”她說,“你處理東西比我方便。”
內宅裏,丫鬟成群。你便是叫她們退下,也只是退到次間裏聽喚。在內宅裏實在太難避開丫鬟們的耳目了。
所以才要培養心腹,當需要的時候,讓信任的人參與,才能避開那些不信任的人,保住秘密。
但和沈缇做假夫妻這件事,殷莳是連葵兒都瞞住了的。
這事影響太大,最好是能瞞就瞞。
沈缇“嗯”了一聲,表示答應。
過了一會兒,他問:“你生氣了?”
殷莳有些慵懶,道:“沒有。”
這件事,驗她的貞這件事,他之前年紀小,一時想不到,但殷莳一直都知道,遲早會發生的。
只是她以為得等個一年或者兩年。她還是低估了古人的成熟程度。
他破了童子身,一夜間便從少年成了男人。
殷莳突然理解了那些,忽然發現家裏可愛的乖兒子竟背着家長抽煙說髒話的媽媽的失落了。
真的竟然會失落呢。
好笑。
“姐姐在笑什麽?”沈缇忽然問。
什麽,她竟然真的笑出來了嗎?
殷莳說了實話:“笑你。”
沈缇側過頭去看她。微光下,只能看到她側臉的輪廓。鼻梁秀麗,唇尖美好。
“說說。”他轉回頭,也仰面朝上,看着黑乎乎的帳頂。
和她一樣。
“我以為你這樣的菁英讀書人會跟那些庸人不一樣的。”殷莳說,“你知道有些男人,在外面唯唯諾諾,回到家裏吆五喝六,動辄打罵妻子。”
沈缇說:“我不會打你,任何時候都不會。”
“但你和他們一樣狹隘,理所當然地就給女子下了定義。”
“附屬品,弱者,或者無知沒有見識。”
“因為我是女子,你就天然覺得很多東西我不會懂甚至不該懂。我懂了,你便覺得可疑。”
“國朝最頂尖的讀書人竟也這般狹隘,可笑。”
沈缇道:“不使女子看這些,是為了不讓你們移了性情。男子在外面打拼,承擔着安家立業的義務。女子在內宅守貞,肩負着守護血脈的責任。”
黑暗中殷莳好像又笑了。
“一個男人如果連自己的血脈都守護不住,要靠規訓女子來完成。說明他無能。”
“無能的男人,為什麽要在人間留下無能者的血脈呢?是為了将這無能延續下去代代相傳嗎?”
“要知道,山林裏的獅子靠搏殺守住血脈。它們不僅會咬死別的雄師的孩子,甚至連自己的孩子中過于弱小的也不放過。沒有一只雄獅是靠把雌獅關在洞裏來守護血脈的。”
沈缇覺得她的話語裏帶着一種不屬于閨閣的殘酷。
但在人世間,他既不是庸人也不是弱者,他是最頂尖的那一群。
譬如同為進士,旁的人要經過考試才能成為庶吉士,庶吉士要在翰林院學習三年,合格畢業後才能拿到仕途最佳的起點——成為翰林。
而沈缇,是一步就邁過去的人。
他稍稍咀嚼她的話,竟表示贊同:“你說的有道理。”
殷莳側過身去面沖他,道:“還是小看你了。到底是探花。我收回剛才的話。”
沈缇側頭看了她一眼,雖看不清什麽,但能感受到他的認同使她的情緒好起來了。
“不生氣了?”他問。
殷莳說:“本來也沒生氣。誰跟你一般計較。”
不計較就行。
沈缇道:“那我能不能問問,你是怎麽看到《天地陰陽交歡大樂賦》的?”
縱他同意她可以懂一些,但《天地陰陽交歡大樂賦》?那個真的過分了!
床鋪震動,很顯然殷莳又在笑。
“是三郎。”她說,“三郎和五房的大郎,他們兩個不知道我在假山下納涼。這兩個傻子在假山上鬼鬼祟祟地,要用東西交換這個。不知道是哪個傻子手一滑,這東西從假山縫裏掉下來,正在我跟前。”
“我一看那名字就知道不是好東西。”
“他們兩個着急着慌地繞下來的時候,我已經跑了。”
“應該是看到我背影了,但不知道我是誰,家裏那麽多女孩子呢。那幾天,這兩個傻子看哪個姐姐妹妹都眼神發虛。”
殷莳又笑:“他們猜來猜去,還去問了你三姐姐有沒有撿到什麽東西,搞得三娘莫名其妙。但就是猜不到我身上,你知道為什麽嗎?”
不等沈缇猜,殷莳就自己解答了:“因為我呀,是姐妹裏出了名的老實端肅之人,打死他們兩個,也想不到是我。”
舅子們如此不謹慎,這種級別的東西竟然讓姐妹看到,沈缇無語死了。
“你若是老實……”他哂道,後面話不用說了,大家心照不宣。
但他忽然想到什麽,側頭問:“我莫非……是這世上唯一知道姐姐真面目的人?”
殷莳的眸光閃動。
“是。”她承認,翻身趴下埋起半張臉,眸子幽幽,“我和你是一條戰線上的同袍,我到底是什麽樣子,不會瞞你。”
也是因為瞞不過。
同床共枕,人不能一天十二個時辰都僞裝,太累了。
實際上,有一個能了解她真面目還肯和她站在同一側的人存在,會讓人輕松很多。
所以殷莳向沈缇袒露了這麽多。
“沈缇。”她沒有叫他的字,叫了他的名,“我會遵守約定,照顧好馮洛儀。請你也遵守約定。”
他該遵守的約定是什麽呢?
——她照顧好馮洛儀,他照顧好她的後半生。
這沒有辦法,但凡這世界沒有大門、二門之分,她也能照顧好自己。但男人們用一道垂花門把女人們擋在了裏面,有很多事,必須得有男人出頭扛起來。
“沈缇。”她輕輕地說,“我離開家千裏迢迢來到這裏,以後,你是我最親的親人了。”
可即便如此,她也并不想和他做真夫妻是嗎?
沈缇面孔朝上,望着黑漆漆的帳頂,答應了她:“好。”
他知道她的面孔沖着他,她正在看着她。
他不敢側過頭或者側過身去。那樣的話,兩個人太近了。
他還記得剛才那一瞬口幹舌燥的感覺。
君子不欺暗室,此正是暗室。
他當初和她擊掌為誓,給出了承諾,就該兌現誓言。
沈缇閉眼眼睛:“睡吧。”
“嗯。”殷莳也翻身躺好。
但過了片刻,她又開口了。
“馮洛儀那孩子,”她說,“她身經大變,心裏一定是有創傷的。這種創傷要很緩慢,真的被人愛着呵護着才有可能治愈。你對她耐心些。”
沈缇應道:“好。”
兩個人不再說話了,準備入睡。
但殷莳沒有閉上眼睛,她望着帳頂。
今天早上,馮洛儀給她敬茶,她本來是準備了幾句安慰勉勵的話要跟她說的。
最後為什麽沒說呢。
因為那小姑娘擡起頭,那雙眸子深處,幽幽的……都是怨啊。
過了許久,沈缇問:“你怎麽還不閉眼?”
你偷看我幹什麽。殷莳閉上眼:“閉了。”
“睡吧。”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