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李與雀自認不是一個共情能力強的人,即使他能感受到陸端寧的情緒起伏,也完全理解不了這是為什麽。
為什麽他能把對陳見遠的恨意轉換成一種逃避式的自我懲罰?
當他第一次意識到紅色電話機的謊言時,他再也沒有碰過它;當攝影記錄下讓他感到傷痛的時刻,他就在一瞬間失去了曾經對它有過的全部熱情;當他親眼目睹受傷害的陸挽晚,盡管陸析把她修複得完好如初,他也近乎執拗地認定她和挽晚是兩個人,甚至因此遠離她……
這也太脆弱了點吧。
李與雀打量着陸端寧,心想:“人類的心都是脆皮做的嗎?”
李與雀身上有特別不好的一點,他自認為是一個沒有感情的機器人,因此就算他會在大部分人面前稍微隐藏一下自己,但如果他覺得毫無威脅——比如在陸端寧面前,他的很多舉動就會變得相當直白,俗稱挑軟柿子捏。
陸端寧被他看得渾身不舒服,心驚膽戰地陪他走了一路。
說真的,他和這位新老師認識還沒兩星期,又不是那種會來事兒願意主動勾搭老師的人,可不知道為什麽,這人好像特別關注自己。
現在哪個專業老師管那麽多學生的閑事,沒課的時候離學生要多遠有多遠,都忙着走穴開講座撈錢去了。就算陸挽晚是哭着給他打電話的,那他也大可以不理會,學生打個架而已,和他有什麽關系?能顧得上通知導員一聲就算仁至義盡了。
陸端寧一邊覺得是自己想太多,一邊又忍不住暗戳戳地想:“如果他不是打算在将來某一天趁機暗算我,那他肯定就是暗戀我。”
不遠處的廣場上,成群的白鴿呼啦啦地扇動翅膀朝天掠過,小孩們的笑鬧聲一陣一陣地傳來,不知道誰手裏松了一只印着米奇的紅氣球,飄飄悠悠地被風帶去遠處的高樓,逐漸消失成一個小點。
李與雀側過頭,擡起手想對他說句什麽,站在他右手邊的陸端寧猝不及防被吓了一跳,整個人都往後退了一步。
李與雀:?
李與雀的右手還停在半空,他低頭看了眼手背:“你是怕我打你還是會吃了你?”
陸端寧方才被自己頗有些驚世駭俗的想法吓了一跳,他自己心懷鬼胎,看李與雀也覺得哪哪都是直截了當的暗示。劇烈的心跳點起一簇火,沿着血管飛快地蹿向臉頰和耳朵,連他自己都可以感受到自己的耳朵熱得發燙。
陸端寧整個人都尴尬得不行,紅着臉搖頭,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他避開李與雀的視線,偷偷摸摸地擡手捏了捏耳垂。
我在臉紅個什麽勁啊……太丢人了吧……
李與雀:???
這人又怎麽了?人類真的好複雜。
李與雀下午還有兩節選修課要上,要先趕去學校,臨走前他指了指陸端寧,帶點警告的意思:“你最好別讓我發現你又回去找他。”
陸端寧敷衍地沖他一點頭,心裏不以為意:“發現了你又能拿我怎麽樣?”
李與雀好像猜中了他心裏想的,彎了彎眼睛:“張老師不舍得挂你,我又不介意再帶你一年。”
陸端寧:……哦。
日頭漸高,就算還有一兩個月才到夏至,也阻擋不了城市午間的溫度一天天地上升。陸端寧脫了外套,搭在手上。他正沿着浸江公園彎曲的小道往前走,幾個小老頭在一排榕樹下的小亭裏下棋,楊柳枝劃過他頭頂,引得他擡頭看了一眼。
算一下時間,下個月就到集體外出采風的時候了。攝影系的學生,每個學期都有一次長達半個月的采風活動,一想到這個,他又糾結起來。就算之前半真半假地跟李賦提過想重回風神……
陸端寧心想:“我還是做不到。”
在所有事情發生後,陸挽晚被陸析帶走,他還沒有決定要從家裏搬出去那個星期裏,他清楚地記得挽晚回來過。
可能是陸析怕吵到他,以前的陸挽晚性格其實沒有現在這個那麽咋咋呼呼的,但陸端寧偶爾還是會嫌她煩。她是小妹妹,陸端寧願意寵着她,照顧她,但并不意味着他願意被人無時無刻地跟着,和她分享自己所有的喜怒哀樂。
他不喜歡永遠有一雙眼睛盯着自己的感覺,也不喜歡整天聽人“哥哥哥哥”地叫着,卻什麽事都不說。
他不止一次想跟她說,挽晚,你可以去做自己喜歡的事情,你可以和任何人交朋友,邀請她來家裏玩,只要你喜歡,都可以。無論是現在還是将來,你都可以去過你自己的人生。
可他總覺得陸挽晚還小,未必會懂他的意思。
那個晚上,陸挽晚悄沒聲息地回來,她像往常一樣推開陸端寧的房門,傻乎乎地睜着眼睛看他,像個等着哥哥的晚安吻的小公主。
陸端寧還沒關燈,他坐在床頭櫃旁,随手翻開了一本書。
猛地一擡頭,看到陸挽晚站在門前,嫩藕一樣的手還搭在門框上,像是剛來,又像是站了很久才等到哥哥的注意,她就那樣眨也不眨地盯着他看。
沉默在空氣裏肆無忌憚地漫延着,直到陸挽晚轉身跑開,陸端寧才後知後覺地想到——她為什麽不喊我哥哥了?
攤開的書頁上一排字猝不及防撞進他眼睛裏,他一時間愣住了,好半天才合上它,放回書架上。
直到陸挽晚重新回到他身邊,甚至比以前還要更活蹦亂跳的。所有人都對他說:妹妹平安無事地回來了,你不高興嗎?
可他控制不住地回想起挽晚最後看他的那一眼。
她在想什麽?她是猜到了要發生什麽,特意回來跟我告別的嗎?那她為什麽什麽都不說呢?她是不是很害怕,會想哭嗎?
挽晚她……最後會恨我嗎?
新的陸挽晚仰着一張一摸一樣的笑臉喊他“哥哥”,他卻在那一瞬間差點掉眼淚。
陸端寧扭過頭,草草掃過的那一行字猛地跳進他腦子裏——
莎士比亞和陀斯妥耶夫斯基置你于難以忍受的懊悔境地:因為你既非聖徒亦非罪犯,這兩種自我毀滅的最佳形式。
作者有話要說:
“莎士比亞和陀斯妥耶夫斯基置你于難以忍受的懊悔境地:因為你既非聖徒亦非罪犯,這兩種自我毀滅的最佳形式。”和“我既沒有愁苦到足以成為詩人,又沒有冷漠到像個哲學家。但我清醒到足以成為一個廢人。”都出自齊奧朗的《眼淚與聖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