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而馥梨屬實最惹眼
第1章 第 1 章 而馥梨屬實最惹眼。
馥梨在七歲時,就知道了一個詞。
萬物有靈。
阿娘說,即便是死木,哪怕是最不起眼的一張舊桌子,也要懷着珍惜的心情去用。待它越不好,它就壞得越快。越是嫌棄它,它就越是出麻煩。
不過馥梨覺得,阿娘是在變着法子地勸她惜物,畢竟她才偷玩阿兄的小木馬,把它搖壞了。
“可是不信?”阿娘問。
馥梨皺了皺小臉,沒有說話。
阿娘一點她額頭,“庭院東北角那棵榆樹,比你爹的歲數都大。那棵樹也靈,你把心願寫紙上,折成紙蜻蜓丢到樹洞裏,樹洞裏睡覺的老神仙能瞧見。”
“他瞧見了,就能實現我的願望了嗎?”
“那要看許願的孩子乖不乖了。”
馥梨覺得自己不算乖。
爹常說她,上房揭瓦,比小子還皮。
她還是連忙寫了好多心願,特地用了有碎金箔的花紙,蜻蜓翅膀在陽光下熠熠生輝,漂亮極了。
想給阿兄換個新的小木馬。
想阿娘能少些皺眉頭,少些唉聲嘆氣。
想四海行商的爹爹趕在她生辰前回來。這趟出門前,爹爹說了,要給她帶一盞七彩琉璃燈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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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的最後,她想在夏日裏能吃到冰糖葫蘆。
八歲的第一天。
床頭擺放嶄新的小木馬,紅漆碗裏是碎冰,鎮着五顆糖殼水靈靈的冰糖葫蘆,阿娘笑眼看她。
嗬,心願成真的一天。
馥梨搬起小兀子就跑,跑到大榆樹的樹洞前,踮腳往裏掏,老神仙大度寬容,沒介意她蚯蚓一樣亂爬的字跡,把幾張花箋都收了,唯獨漏下了一張。
看樣子,爹爹這日是趕不回來了。
“老神仙,你都一把年紀了,做事怎同我一樣,丢三落四的呀?”她小小的聲音被吸進樹洞裏,擡頭一看,頭頂枝繁葉茂,濃綠陰翳裏藏着光斑點點。
馥梨張開雙臂,慢慢抱住了老樹粗壯的樹幹。
“謝謝老神仙,老神仙你睡覺吧,不吵你了。”
……
“作死啊你個懶鬼投胎的!給我起來!起來!”
一只手毫不留情,刷拉一下掀開了馥梨的棉被,響亮而有穿透力的聲音,連同冬日的陣陣清寒,把她硬生生從明亮悠長的兒時夢境裏拔出來。
小時候,被阿娘哄騙着相信樹洞裏有老神仙。
長大後,她知道老神仙不會顯靈了。
馥梨眼皮幹澀,像摻雜了一包沙,懵懵然片刻。
她躺着的這張大炕,左右床鋪都沒人了,舊棉被淩亂地攤開,冷得沒有一絲餘溫。
陳大娘拉着一張臉,唾沫星子快要飛到她臉上:“你算算日子?進府第幾次睡過了?小丫頭喊喊不醒,非得我這個老婆子親自來,我看你啊不是來當丫鬟,是來做少奶奶的!”
進府十天,睡過了第三次。
馥梨沒接話,心裏一本賬。
她住在後罩房的大通鋪,左鋪磨牙,右鋪睡相霸道,她需得腿貼緊手貼好,把自己縮成一根筆直的面粉條,才能睡得踏實些。陳大娘是鎮國公府前院做事的仆婦,管着洗衣房的幾個小丫鬟,包括她。
她沒奔着做少奶奶的念想來。
她來借鎮國公府的門庭躲難,威風凜凜的高門大宅,裏頭奴仆想自由不易,外頭壞人更難闖進來。
馥梨翻出灰撲撲的棉襖裹上,睡得蓬亂的頭發攏成兩撥,紮了個最簡單的雙丫髻,“我洗把臉就去,陳大娘今日事情多,別在我這兒耽擱了。”
馥梨細聲細氣,趿拉着布鞋,眼皮半垂,連步子都慢騰騰的,把陳大娘這個急性子看得冒火。
但她有句話沒說錯,自己今日是有得忙。
世子爺陸執方在大理寺任職,被遣廬州重審一樁疑案,足足去了三月,眼見怕趕不上老太太大壽,叫老祖宗惦記得每頓都少吃了半碗米飯。
幸而,昨日就有長随來報行蹤,說世子爺一行人已到城外百裏的驿站,略作休整,最遲明日便趕到。
老太太是寬心了,鎮國公府上上下下都忙起來,太太早晨就親自往大廚房去了兩回。
陳大娘擡腳要走,不放心又頓步往回看。
馥梨已走到院中,打好了水,身段裹在棉襖裏,還是能瞧出幾分窈窕。一雙白瑩瑩的手捧塊粗布帕子,在臉蛋上按。帕子移開,露出一雙神采飽滿的眼眸,瞳仁比尋常人更黑亮潤澤。
馥梨察覺她目光,沖她露出個乖巧的笑。
鵝蛋臉上勻淨白皙,眉眼柔婉,菱唇上就是不抹口脂,也比旁的小姑娘更紅潤鮮妍。這年紀的姑娘,哪個不是花骨朵兒似的,而馥梨屬實最惹眼。
洗衣房在前院,爺們小厮來來往往,進進出出,她出落得這般水靈,往後是非怕還多着呢。
陳大娘心裏暗嘆,提氣催她:“還不給我趕緊的,磨磨蹭蹭仔細你的皮!”
陳大娘走了。
馥梨來到洗衣房,裏頭空落落的,除了她,還剩一個黑着臉的丫鬟桂枝。
馥梨環顧一圈:“四喜她們呢?”
桂枝啪嗒啪嗒拿搗衣杵,搗着大水缸裏的布衫,口氣冷硬道:“世子爺長随運了好些書冊回來,吩咐搬到小重樓去晾曬,四喜她們去幫忙了!”
馥梨想問桂枝怎麽沒去,轉念一想,是自己起晚了,桂枝一人被留在洗衣房做事,心裏有氣。她不再多說,坐到小兀子上,悶聲幹活。
水盆泡着料子更嬌貴的主子衣衫。
需得用香胰,一點點仔細搓洗衣襟、袖口等地方。馥梨細長豐潤的手指很快凍得像沒知覺,疼痛似順着指尖骨頭鑽進人心口。
桂枝突然一丢搗衣杵,“哎喲”了一聲。
馥梨擡頭看,只見她面色痛苦地弓腰,手捂着肚子的地方,“我好像來癸水了……不行,實在痛得受不了了。”
馥梨站了起來:“我扶你回後罩房歇着?”
“不不用,我自己回去就成,就是這些衣裳……”桂枝面露難色,“陳大娘特意交待了得在未時洗好。”
馥梨沒多想就應下:“我會洗好。”
桂枝不緊不慢離開了洗衣房。
馥梨甩甩手上的水珠,擦幹了夾在自己膝彎下頭捂熱,才覺得靈活了些,繼續浣衣。去搬書的四喜幾人遲遲未歸,整個洗衣房的活兒都落到她頭上。
晾曬的、平鋪的、交給各院大丫鬟用熏爐烘幹的……等分門別類整理好,她肩臂腰背哪哪兒都酸,再趕去空蕩蕩的大廚房看,飯缸裏幹幹淨淨,別說半碗飯,連粒米都不剩,锃光瓦亮得跟得洗過似的。
馥梨搜刮找出個幹巴饅頭,重新熱了鍋裏的湯。
廚娘養來抓耗子的貍花貓在她腳踝上蹭。她看了一會兒,從碗裏挑出些肉渣分給它,跟着盤腿坐下,在棉襖夾兜裏翻出了進府撿的破爛——皺巴巴的宣紙,剩個邊角的墨條,斷了小半截的劈叉毛筆。
不過片刻,貍花貓圓滾滾的身條躍然紙上。
畫有貍花貓的紙被折成一只栩栩如生的紙蜻蜓。
鎮國公府北面有一處荒廢院落,院落後小樹林的樹洞裏,還藏着好幾只一模一樣的紙蜻蜓。那樹已很老了,并非榆樹,在隆冬更談上不上枝繁葉茂,也沒有萬事靈驗的老神仙住在裏頭。
馥梨還是習慣,隔三差五就去“許願”。
身上棉襖是鎮國公府發的,沒紋路沒繡花的細布料子,顏色也醜,但內裏填了紮紮實實的好棉花。一日三餐,趕不上有饅頭熱湯,趕得上有一素一葷。
不饑不寒,已勝過世間很多苦命人家。
馥梨纖細的指頭一下兩下,輕點紙蜻蜓羸弱單薄,翩然欲飛的翅膀,眼眸彎了彎。
阿娘,你看見了嗎?
女兒在鎮國公府過得挺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