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福氣
27.福氣
送陸柚回家的時候，張一仍有期待：“明天……”
“還天天呆在一起嗎？明天我想回我媽家，你也自己做點自己的事，不好嗎？”
張一想，陸柚要是跟別人出去玩，他都沒意見，但是要回家和她媽她姨媽在一起，他就很不放心，上次，陸柚就是回家見了她們，轉頭就跟他分手。
陸柚見他沉默，玩笑道：“不然，帶着你？”
張一還是很有自知之明的，眼下遠不是登堂入室的時機：“那就太快了，你會不自在的。不管說什麽話，你別生氣行嗎？”
陸柚停了一下，才笑道：“生什麽氣？那是我媽和我親姨媽。”
兩人心知肚明，所以什麽都不必說。
破天荒地，李文洛沒在家，陸盛勤在家裏。陸柚打了個招呼就想回房，陸盛勤叫住她。
“我今天去洗車，好像看見你的車了。”
“嗯，那天天下雨，忘了帶傘，車上全是雨，送去精洗了一下。”見陸盛勤好像有話說，陸柚坐下。
“你和現在的男朋友，談得不錯？”
“還可以，我姨媽住院的時候，他跑前跑後，還挺熱心。”
“嗯，你難得有談了這麽久的。要是覺得好，更要審慎、嚴肅，婚姻是天長地久。”
陸柚覺得牛頭不對馬嘴，這怎麽就扯到了審慎嚴肅，又是怎麽扯到婚姻去了。要是婚姻真是天長地久，他和她媽是怎麽離婚的呢？
“沒有結婚的打算，離那一步還早呢。”
“你還想想談幾年嗎？見一面，相處相處，覺得彼此志趣和諧，就該談婚論嫁。你很年輕嘛？我們公司裏這幾年多少和你一般大甚至比你還小的小姑娘，都結婚了，做媽媽了。”
陸柚陪笑：“這也不是越快越好的事情嘛。”
“他是第一醫院的醫生是吧？你媽給我看了他的介紹，應該是個聰明踏實的孩子，他家裏是做什麽的？”
“本地人，具體好像是……開超市的？我沒有細問過。”
陸盛勤略有不滿：“談了幾個月了，怎麽基本情況都不弄明白？”
“沒有在意那些，家裏條件應該還可以的，”陸柚不喜歡這個話題，但是只能盡量朝他爸爸感興趣的方面說，“他媽媽去世之前，給他買了婚房的，在留金臺那裏。”
留金臺算是市區的中上檔小區了，離老學區和醫院之類都很近。但是說有多高檔，倒也沒有。至少離陸盛勤心目中的那種東床快婿，還有一定的距離。張一其餘的財産，陸柚就弄不清了。
“這家裏，也勉勉強強過得去吧，你自己的事情，自己要上心。”
陸盛勤雖然面露不滿，但這就算是下了個結論。陸柚再在這裏，便是多了，于是拿起熱水壺，在他茶杯裏斟滿熱水，就說要回房去了。
陸柚洗着澡，想明白了今晚這個局。張一來送了一箱比較考究的水果，她爸爸又知道她的車送去精洗了，然後警告她要審慎行事，就差說讓她自矜一些。
陸柚無法，當時沒有反應過來，現在解釋他也不信了。
所以，後媽今晚不在，大約是故意躲出去的，好給這親父女兩個一個談話的空間。這麽禁忌的話題，親爹出面固然不好，後媽摻和卻是更大的災難。
陸柚此時很想知道她這位父親到底在想什麽，她怎麽會有那樣的心思？她不覺得他這次出差是為了躲着姨媽生病，可在外地那麽久，他都沒有一絲對女兒的憐憫，讓他能問問她需不需要什麽幫助。
當然，她也不奢望。沒有任何人，地球都是一樣地轉。
今晚他想的大約是，既然既成事實，就要問問張一到底是個什麽人，要是還可以就姑且存之，不好了，就早日翦除。省得她被愛情蒙蔽了眼睛，幹出什麽丢人現眼的事情。
可惜他們一開始的推論就是錯的。
陸柚擦着頭發，打開手機。蘇媛玲發：“你明天回家嗎？回家來吧，想做點好吃的給你吃。”
蘇媛玲做飯很好吃，在陸柚的概念裏，是不下于大廚的手藝的。
“好吃嗎？”
“好吃。”
“好吃就多吃點，趁年輕。”姨媽硬朗了些，就自己撐着坐在桌邊吃。蘇媛玲把清淡的菜都挪到她跟前，她好像是在和她們一張桌子吃飯，其實沒有一道菜是重疊的。
陸柚去姨媽那道清炒西葫蘆裏夾了一筷子，口味很淡，少油少鹽，蘇媛玲特意用了蔥姜醋提味，陸柚違心稱贊：“是淡了些，還是好吃的。”
“是，你媽這人，明珠投暗。”
從傳統的眼光來講，蘇媛玲真是有個做賢妻良母的手藝，她各項家務都做得很漂亮，可唯獨，這個标簽是要建立在“妻”和“母”的身份上，蘇媛玲何其無辜地失去了這兩重身份，也就失去了做賢妻良母的資格。
在陸柚這一代人的眼光裏，這也沒什麽，但她自己是深以為憾的。
陸柚聽得沒兩句話轉到了這個話題，強壓住了嘆氣的沖動。今天回來，可不就是為了聽這個的嗎？
“家務活兒少做，也不是什麽損失。像今天這樣，我媽要是願意下廚做點好吃的，那我肯定就回來做好觀衆了。”
蘇媛玲低聲說：“我們兩個都老了，明不明暗不暗的我都不在乎了。我們在乎的，只有你。”
“對，只有你。”
陸柚反複提醒自己不要反抗，不要發火，溫和問道：“那你們希望我怎麽做？”
“你得有點主見啊，你……你自己的事情，當然要問問你自己的感受嘛。”
陸柚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什麽時候“沒有主見”又成了她新的問題。
“你們到底在說什麽？”
“昨天張一和你來送水果，沒一會兒，沈可揚又說來看看。說下周三就回公司去了，走之前，還應該拜訪一下我。帶了好些東西，我不要，他堅決不拿走，我也不能給扔樓下去。現在不是之前老街坊的時候了，但是常年兩個大小夥子都來送東西，是很好看的嗎？”
這才是問題的關鍵。
陸柚辯解：“沈可揚做什麽，我真的不知道。他要真喜歡你，你當個親戚走動吧。”
陸柚的态度有些賭氣了，蘇媛玲竟然沒發火。
“你冒着大雨去了藍鳥，跟他見了一面又走了，你到底是不是在賭氣？”
“我想去看看情形，但是我一看見他，我就确定我倆都沒必要浪費時間了，不可能在一起了。”
“你是不是因為回家了，也沒跟他一起出國，有點自卑啊？”
陸柚終于沒忍住嘆氣。
“媽，至少在目前，我很想和張一認真接觸。別人我不考慮了。”
“張一，是個好孩子，第一次我看見他我就說過，這孩子長得還好，可魅力是差點。你心甘情願的？”
陸柚百感交集，竟然覺得可笑。如果她選了沈可揚，她們會覺得她華而不實，但選了張一，她們就會覺得她在湊合，在退而求其次。
“我和年輕的時候已經不一樣了，我現在喜歡能讓我覺得很安穩的人。”
“可你也不是真喜歡他呀，你看他的眼神裏面沒有欣賞，沒有熱情，我和你姨媽是過來人，我們能看出來。”
“我現在對沈可揚也沒有。”
“可你曾經有。”
陸柚繞不出去，只能舉手投降。
“那你們覺得我怎麽選才是對的？”
“得看你自己呀，你要有主見。”
又繞了一大圈。
“媽，姨媽身體還不好，我今天是真的不想吵架。咱們來想一下，我怎麽說，你們才能滿意？路已經都讓你們堵死了，我沒法說話啊。”
陸柚竭力控制語氣，不要尖刻，不要惱怒，不要把矛盾升級。
蘇媛玲苦口婆心：“我也不知道，我本來就是個失敗者。但我很希望你能選對，你也應該知道，就算到了現在，女孩子的人生是不能選錯的。”
如果這是在辯論場上，陸柚可以瞬間拿出各種辯論技巧來證明這句話是錯的，對于大學辯論隊隊長的她來說，這毫無難度。
但是在她媽媽這裏，這些都是徒勞的無用的。她的血淋淋的傷口就可以擊垮她的一切論點。她媽媽滿眼都是淚水，陸柚一句話都說不出。
“我們什麽也別着急選，你們也別為我擔心，這個不好可以換下一個，但是沈可揚确實不可能了。媽，我和他不只是因為分手了生疏了，而是他在我最無助的時候，捅了我一刀。”
這是陸柚一直不敢正視的一點。
那六年，快樂的六年，漂亮的女孩，同時擁有青春和愛情，在各個方面都光芒萬丈，還有同樣優秀的學長深愛着她，他們互為對方最璀璨的勳章。
而陸柚也毫無保留地向他交付了一切的秘密，那些來自原生家庭的細微的疼痛和遺憾，孤獨和無助。他流着淚，對她如同稀世珍寶，告訴她一切都過去了，以後只有他們。
所以她被迫做出選擇的時候，她以為他會理解她，或者僅僅出于憐憫，用謊言拖延一下離別時刻的到來。她并不奢望她們會成為萬千愛情故事的男女主一樣，遠隔萬裏，矢志不渝，但她也想不到，他的決心會那麽堅定，那麽冷酷無情。
沒想到他就那麽決絕地提了分手。
“那好，陸柚，既然你已經決定回家，那你我就已經不可能了，現在是最好的時機，你現在不走，你以後也不會來的。我不是不給你時間，我已經在這邊等了你一年了，我要等你一輩子嗎？”
“我已經被放棄過一次了，我就再也無法相信他了。我那天去，是想看看他，過了五年，我好像也有點好奇他變成什麽樣子了。但是我看見他的那一瞬間，我還是無法原諒。曾經再多高興，也填不滿了。”
除了蔣易萌，陸柚沒跟任何人說過，今天真說出來，倒也不難。陸柚心裏不難受了，只是覺得有些……無趣。
蘇媛玲痛苦地捂着臉：“是我們對不起你，我們不該把你帶到這樣的家庭來。那問題也要解決，就算我們這些始作俑者都去死，也改變不了現狀了。”
“媽，你別這樣說了，這是我們所有人的命運。所以我們所有人都要往前看。張一對這段感情很認真，我也希望能和他同樣認真，有沒有結果都無所謂。我也不是很差，難道就一個人都找不到嗎？”
“是。”
話說成這樣，其實已經吃不下飯了，陸柚強打精神，夾起一塊紅燒肉。說話沒有說很久，飯菜都還是熱的，米飯瑩潤，肉質細嫩。
書裏形容心情不好時吃飯味同嚼蠟，也不盡不實。
吃完飯，陸柚說，我抽空還是去把沈可揚的事情解決一下，讓他不要再來打擾你們了。要是他再來的話，你們也不要招待他了。
下午又待了一會兒，陸柚還是走了。
她應該和她們在一起，說說聊聊，緩解一下彼此的沉悶，但她真的受不住了。
她不想回家，打車去取車，想打個電話給蔣易萌，想起今天他們應該會去雙方的父母家，又打消了這個念頭。
她打給張一，也并不想傾訴，她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輕快一些。
張一的聲音聽起來很悠然：“在家裏看電影，你離開阿姨家了？今天開心嗎？”
“一家人在一起有什麽不開心，”陸柚不想回家，轉念問道，“你吃飯了嗎？”
“沒吃呢。現在才四點多，不急。”
陸柚暗嘆，她都這麽說了，他也意識不到她是想和他一起吃飯嗎？
“出來一起吃個飯吧？找個簡單的地方。”
張一這會兒倒敏感了起來：“怎麽你不開心嗎？”
“沒有啊，在我媽家吃了午飯，約你是吃晚飯。和開不開心沒有關系啊。”
張一沒有那麽容易相信，爬起來換衣服：“你在哪？我去接你。”
“我去取車，等會我去接你吧。”
陸柚也不想吃飯，她想讓人陪陪她。張一上車，她就開車繞下去。
“你想去哪裏吃？你想吃什麽？”
“不知道。”
張一看她的臉色，她趁着紅綠燈的時候向張一笑。
“你看什麽啊？真沒生氣，也沒有哭。那是我媽，也不是每次去都不高興。”
“不高興就說出來，別憋着。我聽了也不會往心裏去的。”
“這麽沒心沒肺嗎？”
“對，以前我老聽我媽吐槽我爸。說完了還不是一起過日子。你得說，別忍着。人太賢惠了忍耐力太好，會憋死的。”
陸柚逗他：“我是你女朋友，你勸我別太賢惠了？”
“你只要是個人，我就會勸你別太賢惠了。”
陸柚知道要去哪裏了，她一打方向盤，向她媽媽的老房子開過去。
“你上次說的那個馄饨店在哪兒呢？”
店面現在已經不小，但煎鍋貼之類的活兒還是自己家的人在幹。張一猜測鍋邊的中年人是老板的兒子，收銀的中年女人，想必就是老板的兒媳。
張一點單付賬，老板年紀大了，卻盯着張一看了幾眼。
“你是不是那邊超市的，小宋的兒子？”
“大伯你還認識我啊，”張一笑笑，很自然地指着陸柚給他看，“這是我女朋友，我跟她一起回來嘗嘗我小時候吃的東西。”
老板轉頭向後廚叫老伴來，老板娘看了張一，又看了陸柚好幾眼，連聲誇陸柚長得漂亮。
“快坐，一會兒就好了。唉，快坐。”
張一坐下的時候，眼圈都有些紅了。陸柚沒有想到他們這麽熟。
“小時候嘛，大家都在這附近做生意，有時候我爸出去拿貨，我媽一個人要全天看店，就沒心思做飯，就讓我來這吃。”
“我以為這是你現在常常會來的地方。”
張一搖搖頭：“沒有人陪着，我也不敢來。惦記着，更不敢來了。”
鍋貼手藝沒變，海鮮煲也好吃。老板娘親自來上菜，張一欠身接過來。她又看了陸柚好幾眼，陸柚任她打量。
“真好，真好哇。什麽時候兒結婚叫着我啊。你媽，可惜了。要是看見這麽個兒媳婦兒，高興壞了。”
張一答應着，說一定叫大家都去樂呵樂呵。
鍋貼很脆，張一用力一咬，鍋貼發出咔嚓一聲，像嚼薯片。陸柚笑道：“怎麽跟小孩子似的。”
“我挺高興的，還有人記得。我小時候最喜歡來這兒嚼鍋貼殼兒，現在想想，我也不知道我媽都吃什麽。”
張一的傷感只持續了一瞬，他就趕緊收回去了，笑着說：“現在跟你說就有點假了，但是你沒有打電話過來的時候，我在想，一個人吃晚飯沒什麽意思，要是你能打電話來叫我一起吃飯就好了。但是我又覺得不會。”
“喏，你心想事成了。”
“是啊，你今天讓我成了一個很有福氣的人，各種意義上的。”
陸柚心念一動，說：“吃完了我們在附近走走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