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十二、憐與過往
不二調出手機中的一張照片,展示給手塚。
手塚只掃了一眼,見屏幕上是一張證件照。黑發的日本青年,二十五六歲的樣子,長相稱得上是出衆,穿着黑色西裝,神采飛揚的一股精英範,只是讓手塚完全無法認同的是,他戴着一副粉色框的眼鏡。
不二将手機收起來,放進口袋,從容道:“罪魁禍首。”
不二冷冷地眯了眯眼,繼續說:“可惜沒有近照,這張是忍足從記錄裏找到的證件照片。他姓井之上,具體的名字我已經不記得了,但他六年前還是跡部財團其中一本體育雜志的副主編,忍足的下屬之一,後來因為一些事情被開除了。”
手塚皺了皺眉,問:“就是他将我和千歲的那張照片洩露出去的嗎?”
不二咳了一聲,搔了搔腦袋,雖然六年前偷拍他的事情沒打算隐瞞,但被知曉得那麽徹底,不二還是有些臉紅。
“我偷拍你的事,你知道呀?”
手塚沉着道:“一半一半吧,其實是猜的。”
手塚也跟着咳了一聲:“因為那天在咖啡廳裏,我看到你了。”他飛快地看了一眼不二,“也看到了很多其他記者。”
不二無奈笑道:“部長大人還真是坦蕩。”
手塚聳肩,道:“因為我并沒有做任何見不得人的事。”
“是是……”不二舉雙手投降,真不明白手塚到底知不知道自己的笑容會對全球的女球迷造成多大的沖擊。
“我看到了你,你在拍我。”手塚聲音平靜,仿佛在講一件與他無關的事,“後來照片曝光,我看角度猜到了那張照片出自你手,就猜你的照片被人偷了。”
手塚虛指了一下不二懷中的手機,問:“是他?”
不二對手塚的推測表示嘆服,摸了摸鼻子感慨這世上為何會有如此了解自己的人。
不二坦言:“是他洩露,但不是他偷,照片我加在郵件裏誤發了過去,然後撤回,是我故意試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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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塚一下子認真了起來。
不二簡短地解釋了一下當天晚上發生的事。
手塚沉下嗓音,問:“為什麽?”
不二知道,手塚在問他無故試探工作搭檔的理由。
不二輕輕嘆了口氣,笑得有些勉強,問道:“被騷擾,所以想看看他的人品值不值得我繼續忍氣吞聲地與他合作,這個理由足夠嗎?”
手塚挑了挑眉。
不二站起來在休息室裏走來走去,忽然放大了聲音,看上去有些小激動,但殊不知在手塚看來,不二不過是撒了個嬌。
“是真的。我合作過的好多人私下都很——超——過——比如忍足侑士,可他的工作能力讓我無話可說,但這個人……”
手塚國光搖了搖頭,一錘定音:“這位一定做了什麽不可饒恕的事情。”
不二笑了,用食指點着自己的下唇,一下一下,懶洋洋地思來想去。
“嗯……其實也還好。”不二看上去有些迷糊,“我記不清了,不可饒恕嗎?把我摁在雜志社的後樓梯強吻算嗎?”
“……”手塚頓時噤聲,張了張嘴,什麽都說不出來。
“哈——”不二短促而得意地笑,好像很滿意手塚的表現,“果然不算吧,畢竟他很快就被我打翻在了樓梯間裏,用的,好像是當時我偷看裕太練截拳道的招式……”
“……”手塚過了許久才緩過神來,他合上雙唇,抿了抿,而後說道:“真是愚蠢。”
“哈哈哈哈——”不二哈哈大笑,手塚很難得用這麽重的詞來形容別人,并且伴随着一丁點磨牙的聲音,這讓他很是受用。
“算了。”不二假裝大度地揮手,“這件事也可能怪我自己,怪我在第一次到跡部雜志社的時候不小心多看了他一眼吧,叫他誤會了呢。”
“哦?”手塚瞥了一眼不二,語氣幹巴巴的,聽着像是個問句,但其實他一點都不好奇。
不二閉上了嘴,他看着手塚心虛地笑,心裏想的是——本天才打死也不會告訴你我當時看着那副粉紅色眼鏡框在想粉色出現在你手塚國光臉上會怎麽樣呢,哈哈!
“所以……”不二攤開雙手,有些抱歉,“就是這樣,我下套試他,可他選擇将照片賣給德國小報也完全沒有人逼他。然後他被開除了,之後許多年都沒有消息,如果不是小景查到,我都快忘了這位井之上前輩了。”
手塚點了點頭,沒有接話。
“很抱歉!”不二雙手合十,“這次的風波很可能是針對我來的,因為我接了你傳記的出版工作,給你添麻煩了。”
手塚無所謂地偏了偏頭:“之後……?”
“之後就讓小景精市還有真田去操心吧!”不二眉飛色舞,“整個事件背後的投資金主是一直和小景競争的大財團,這樣一個龐大的利益集團小景暫時也沒有辦法收拾,只能以後在商業場上兵戎相見了。但至于這個賣你和雷納德照片出去的人……呵呵。”
不二擺出了一副推銷乾貞治特質飲料的真誠表情。
“井之上被開除後就無法在正規的新聞機構中立足了,這麽多年一直靠挖邊角料生存下來。可惜真田特別擅長查媒體從業人員的勒索案,不是嗎?這六年中,井之上犯下不少用隐私去勒索名人政客的案子,全都交給精市的話,他說,只要他正常發揮,井之上可能要在監獄中度過三十年呢。”
手塚擡了擡下巴,抱手于胸,問:“不正常發揮呢?”
不二努了努嘴,算了一算,道:“那樣的話,就得看精市有沒有空把他每個案子都分開來打,如果每個罪行都争取最大量刑,井之上就有可能要在牢裏度過自己的百歲生日哦。”
不二被自己逗笑了,手塚卻不覺得好笑,嚴肅而認真地點了點頭:“那倒是個不錯的結局。”
不二長長地哦了一聲,忽然湊近了過來,将棕色的腦袋擠到了手塚眼前。
呼——他朝手塚的眼鏡暧昧地吹氣。
“真不容易呢。”不二慢悠悠道:“如此冷酷,與記者會上溫柔的樣子真是判若兩人呢。”
“Ne,Tezuka。”
“咳咳。”
手塚從胸前交疊的雙手中抽出左手,握拳比到了自己的下巴上,離不二的皮膚只有咫尺之遙。
他半真半假地咳嗽了兩聲,也不知道為什麽,明明休息室空調打得也不冷,但裏頭的兩人卻咳得如此此起彼伏。
“沒有。”
手塚沒頭沒腦地說。
不二又擠近一點,問:“沒有什麽?”
“沒有……溫柔。”手塚尴尬解釋。
不二退了開去。
“手塚。”不二重新坐回到手塚的身邊,将冰藍色眼眸中全部的視線都送進了手塚眼裏。
“為什麽忽然做了這麽一個決定,講了這樣的發言。”不二溫柔地問他,“會很辛苦哦。”
手塚愣了一下,然後沉默。
時間滴滴答答,悄然溜走,就像過去在他們之中無聲流去的那十四年分離的光陰一樣,安靜而冷酷。
不二看了看表,覺得時間差不多了,他只能打擾手塚半小時。
不二站了起來,收拾好自己的相機包,對手塚說:“我們回去吧,你需要休息。明天還要訓……”
“不二。”
手塚忽然抓住了不二白皙的手,急促地打斷了他。
“嗯……?”不二溫柔地沖他笑。
“其實,我很羨慕你。”
不二怔住了。
手塚擰了眉心,看不二的反應,自知沖動,他輕輕松開了不二的手。
不二周助重新坐下,手塚想了一會,繼續道:“我很羨慕你,一直擁有一個清晰,自由,完整的,自我。”
不二頗受震動,恍惚間,眼中的藍色海洋都泛動漣漪。
不二輕柔地問:“自我?手塚國光,沒有嗎?”
手塚搖搖頭,有些疲憊的閉了閉眼。
“有,曾經有過。”手塚頓了一頓,“一直到後來,我得到了很多東西,受到了太多人幫助,被給予了許多期待,被冠于了更多頭銜,身份,責任,義務……大和部長那年在球場給我的囑咐,讓我為了自己前行的囑咐,我一直記得。”
“啊……”
不二下意識地回應了一聲。
大和部長,為了自己而前行。
是的,他怎麽可能忘記呢,雖然他不在現場,可他在不遠處,U17日本訓練營裏的每一場比賽,不二都記得,又怎麽可能忘了這一場讓手塚決定去往德國的戰役呢。
正是那場比賽,改變了太多東西。
不二喃喃自語。
“大和部長,真是一個,偉大的部長呢。”
“只是,手塚。”
“到底是有誰,能那般輕輕松松就能找到清晰,完整和自由的‘自我’呢?”
不二輕輕擡起手,撫向手塚輪廓如雕刻般鋒利的側臉,而後緊貼上了一場溫柔。
“Ne,Tezuka。我為了找到我自己,花了整整十四年。”
又有誰,能輕松跨過那為了自我而義無反顧的十四年。
不二想起過往他所經歷的一切。
沉痛而驕傲。
他遇過太多事情。他在大學跟着項目組拍攝雪山的時候遇到過雪崩,同行的一位女攝影師永遠失去了生命,這讓他有很長的一段時間幾乎拿不起相機,拍不了一張照片。
然後他去了電視臺裏,為了躲避拿起相機去做了旅游節目的主持人,又跑了許許多多的地方,但在去過許多落後偏遠的小鎮之後,他與節目策劃人起了激烈的沖突,不二當時堅持旅游與慈善推廣并重,但制作人卻拼命地收取熱門景點的“廣告植入費用”,兩人不歡而散。
此後進入廣播電視節目,不二争取來了更大的節目制作自由,卻陷入了“節目理念”與“商業自然選擇”顧此就會失彼的困境。
不二不斷尋找,努力,學習,在裕太和家人的幫助下重新拿起相機,在幸村和白石的陪伴下重新登上雪山。
他開始學習圖書策劃,記者技能和SNS賬號的運營。
一路前行,不斷碰壁,看上去天才将所有的一切都駕馭得游刃有餘,但又有誰知道風光背後的代價和汗水。
只有攀上頂點之後回頭看,才會明白自己蹚水而過的每一個低谷的意義。
為了,找到,自己。
清晰,自由,完整的,那個“我”。
不二理解手塚。
他可能比全世界的其他任何一個人都還要理解手塚。
這個男人,或許在握起網球拍的那一刻就知道他此生将成為什麽樣的人。
但媒體聚光燈下的,不是他,國人殷殷期盼中的,不是他,甚至網球場上孑然一身的,也不是他。
不二明白。
那年青學戰勝立海,奪取全國第一之時,網球場看臺上抿唇一笑的那個,才是他。
手塚國光,除了網球,仍有所愛。
“……除了網球,仍有你愛。”
不二的雙手像羽毛,輕輕搔過手塚的臉頰。
“但不需着急,慢慢來吧……我相信你……”
不二将眼睛笑成了月牙。
“Ne,Tezuka。我們所有人,都是花了整整十四年,才敢重新聚在這裏,不是嗎?”
最後手塚和不二結束了談話,各自離開。
跡部又開始瘋了一樣給不二打電話,如今正是多事之秋,不二不敢耽擱,在目送手塚開車離去後就接起了電話。
電話那頭的跡部說井之上現在已經被他的人控制住了,正吵着嚷着要見不二。
不二不耐煩地說:“有什麽可見的?小景,你也別關着他吧?不然他回頭在法庭上反咬你一個非法禁锢的罪名,得不償失啊。有證據交給警察就足夠了。”
“想太多。”跡部在電話那頭翻白眼,“但他說見不到你就切腹了,我派去的人總不能讓他死吧?”
不二啞了啞,問:“這麽嚴重?”
跡部哼了一聲:“多次非法入侵私人領地,侵犯并轉賣他人隐私,勒索,還欠着一屁股債……現在被我們抓到,還想活下去确實需要非人一般的求生意志了。”
不二呵呵附和兩聲,道:“好吧,我過去一趟。”
很快,女王家的司機載着兩個保镖出現在不二面前,不二看着那華麗的配置瞬間有種錯覺好像犯事的人不是井之上,而是他不二周助的樣子。
一路無話,不二最終在東京品川附近一座公寓中見到了那個落魄的男人。桦地一直在屋外看守,不二進屋的時候,桦地還兢兢業業地守在了他的面前。
“沒事的。”不二沉着地拍着桦地的肩膀,“讓我單獨和他談一下吧,畢竟當年他就打不過我,不是嗎,井之上前~輩~”
瞬間,一雙布滿了血絲的雙眼從屋內射出了兇惡而怨怼的光,屋裏很昏暗,桦地給不二開了燈,然後退出了公寓。
“你終于出現了……”
井之上的聲音破敗如幽靈,他頹唐地躺在沙發上,看上去幾日不曾好好吃飯睡覺了,沙發四周堆滿了各種酒瓶,還散落着許多體育雜志和新聞報紙,不二只是随手翻了一翻,就看到了三四篇有關手塚的負面報道。
不二笑得很輕柔。
他保持着與生俱來的優雅,慢慢彎腰,向井之上半行了一禮,說道:“好久不見,疏于問候了。”
不二記得,井之上也同是東大新聞系畢業,卻比他大了整整四歲,不二入校就已經沒機會叫他一聲學長了,但前輩的身份放在那裏,不二絕不會有所怠慢。
“哼。”沙發上落魄的人哼了一聲,整了整他那已經歪到一邊的眼鏡,從沙發上艱難地站起聲,他比不二略高一些,站起來的時候甚至頂到了天花板上懸着的吊燈,哐哐兩聲,屋內昏黃的燈光随之破碎搖曳。
不二有一種在看80年代香港電影的錯覺。
井之上逼近了不二,嗓音空洞暗啞:“好久不見,哈哈,不二周助,真是好久不見啊!!你終于出現了,終于出現了……”
忽然他大吼一聲,歇斯底裏:“哪怕你是來看我悲慘下場的,但我還是最終把你逼現身了,我贏了,哈哈哈哈——我把你逼出來了,我沒有輸!!!”
不二歪了歪腦袋,甚至有些乖巧地說:“我并非來落井下石的,前輩。”
不二說的很真誠:“小景說你有可能自盡,所以我來了,因為我希望你可以活着,無論多麽罪大惡極,我依舊希望你好好地活下去,不是為了前輩您自己,是我向來尊重每一個生命,并敬重将您撫養成人将您送進東大的父母親人。”
“你閉嘴——————”
井之上大叫起來。
不二的淡然讓眼前的男人更加崩潰,他的臉色很難看,非常難看,暴走之下他掃翻了眼前一切冰冷的死物,瘋狂如困獸之鬥。
“從六年前開始,我就發過誓要毀掉你,毀掉你在意的人,毀掉你的一切!”井之上惡狠狠控訴,“是你下的圈套,讓我被忍足開除,讓我無法立足在新聞界,你知道我有多麽努力才能進入跡部景吾雜志社嗎?你知道我幹掉了多少對手才能爬上副主編的位置?”
不二在狂風暴雨中思考,右手托在下巴上,他問道:“那與我有什麽關系?”
“你們都是天才……一個個,天之驕子。”井之上控訴道,“跡部景吾,大財團唯一的繼承人,含着金鑰匙出生的人中龍鳳,他什麽都不用做,打個響指就可以得到我努力一輩子都得不到的一切。”
“咳咳咳——”井之上瘋狂地咳嗽起來,“忍足侑士,什麽關西的天才,不過是個浪蕩公子罷了,借着和跡部大少爺不清不楚的關系,剛畢業就可以淩駕在我的頭上,我可是前輩!前輩啊!!!”
“咳咳咳咳,還有你——”井之上惡狠狠地盯住不二,“二十二歲的年紀,不過是個小屁孩不是嗎?!拿着個不知所謂的相機,憑什麽可以獲得那麽多資源,仗着天才的名號嗎?還不是仗着和跡部的舊識關系!你地位超然,自由地出入編輯部,讓所有人都等着你的照片下版面,等着你的采訪稿,高高在上,驕傲自我……”
忽然,井之上飛快地沖了上來,以蠻力再次把不二壓到了門板上,居高臨下,貪婪地困住他。
“呵呵呵呵——”那人古怪地發出尖刺的笑聲,“我要壓倒你,從見你第一面開始就想壓倒你,無論是工作還是身體,我都要将你壓在身下,呵呵呵呵呵呵————”
哐,不二被蠻力壓迫撞到了門板,腦袋不輕不重地磕了一下,但他似乎早已預料到了眼前的畫面。
他擡起眼簾,冰藍色的眼珠閃過一絲輕蔑。
不二周助嘆了口氣,問道:“時間很久了,六七年,是嗎?”
井之上一頭霧水。
不二笑,冷漠道:“過了這麽久,當時再怎麽疼的傷口都應該好了,所以好了傷疤忘了痛,但我不介意再讓前輩你重歸故裏的!”
說罷,哐哐一陣連續的巨響,不二側身給了眼前人一個過肩摔,幹脆利落地将那比他還高半個頭的男人放倒在地。
“不二君。”桦地在門外敲門,“沒事嗎?”
“沒事。”不二拍了拍手,笑說,“多虧了手塚一直在練柔道呢,這麽多年,我看都看會了。”
不二最後整理了一下衣服,掃了一眼地上那個四仰八叉的男人,打開房門,扔下一句:“告辭。”
“不二周助——————”
井之上最後吼了出來。
“你就不怕我将那個秘密曝出來嗎?!手塚國光,他當衆告白的男人,就是你!”
不二轉過腦袋去看他,問:“我不明白,我應該害怕嗎?”
“哈哈哈哈哈——”井之上歇斯底裏,“你當然會害怕,背着這段醜聞,你們瞞了媒體這麽多年,難道不就是因為害怕嗎?!如果你不怕,又怎麽會龜縮在鏡頭後面這麽多年?!哈哈,哈哈哈哈!!!!”
此時,公寓外的桦地迎了上來,将不二請出了房門之外。
“你別走……你別走…………”
“我要毀了你,我要徹底毀了你和手塚國光!!!”
公寓裏的人還在大叫,桦地嫌惡地關上房門,阻隔了他瘋狂的全部聲音。
門被關上的前一刻,不二周助最後憐憫地看了一眼這位曾經合作過的副主編前輩。
“低劣如你,将永遠無法理解不二周助與手塚國光之間的全部感情。”
不二轉身離開公寓大樓,仰頭看月色初現。
Ne,Tezuka。這漫長的一天,終于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