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番外1 扶蘇 也許父王,也早已對他失……
第76章 番外1 扶蘇 也許父王,也早已對他失……
公元前210年, 上郡,九原軍營。
扶蘇接連好幾日都沒有睡好,心裏總是有一種不好的感覺萦繞, 卻又說不上是什麽。他擡手按了按太陽穴,接過下屬遞來的戰報。
戰報上說,匈奴騎兵已被擊退到陰山隘口外,短時間內應該不會再發動攻擊。
“甚好!蒙恬又立大功一件。”他面露喜色, 折起戰報,心中那點陰霾逐漸散去。
以往匈奴從未大規模進攻秦軍營地,一是因為自知不是對手, 二則是以劫掠為主,不必動真格, 可這次不知為何,竟開始有規模有章法地頻繁發動攻擊,其目的顯然不再只是劫財掠貨。
他們想要越過陰山, 入侵中原, 占領河南之地立國稱王,然後再逐步向中原腹地蠶食。因此匈奴單于幾乎發動全族, 波濤洶湧地就來了。
“多虧了長公子的謀劃。”幕僚站在案旁,由衷地稱贊道, “能想到‘以重制輕,以快制快’的作戰方案, 屬實讓老夫開了眼界。”
所謂“以重制輕, 以快制快”,是指以秦軍先進精良的軍械,尤其是大型連發弩機、投石器、火油礌石等,在匈奴騎兵發動最初沖擊的時候最大限度地将其射殺, 将他們的氣勢碾滅在戰鬥伊始,而後再一鼓作氣将其殲滅或驅趕。
扶蘇不以為然笑笑,自案邊起身,長身若驚鴻玉立,走到營帳後方釘着的作戰部署圖旁,下巴微擡看着。
他來九原已經五年了,參加過大大小小的狙擊戰,對方圓百裏的地形和軍情都了如指掌,可以說,整個大秦,除了蒙恬,就只有他最了解匈奴,最了解大秦的邊境線。
但這個方案卻不是他一人獨自想出來的,而是他和蒙恬琢磨當年李牧多次大敗匈奴的戰法,再結合秦軍的特點一起研究出來的。蒙恬沉穩圓滑,将功勞全都推給了他。
扶蘇自然知曉他的用心,然而——
“皇帝陛下得知戰報,一定也會非常高興,說不定會将公子召回鹹陽。”幕僚樂觀道。
扶蘇面色倏然沉下去,手指攥緊,一言未發。
五年了,他只在一年前回到過鹹陽一次。父皇當時的诏書是“非诏不得還國”,但因“焚書坑儒”一事,他還是忍不住飛馬趕了回去,跪在章臺宮殿階下,苦苦懇求他收回成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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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皇肉眼可見地蒼老了,頭發多了一層白霜,脾氣卻一如既往地強勢暴躁,他橫眉豎目地指責他荒唐迂腐,質問他可知那些儒生是何人?
他答不出,只知道他們是儒生。父皇更加暴怒,厲聲告訴他,那些人是六國貴族的鷹犬,為六國複辟而奔走,如今天下初定,豈能容他們攪亂局勢、擾亂民心?
最後他被父皇以“攪擾國政”這樣巨大的罪名,再一次驅趕。只是這個罪名,并沒有公布與衆,是父皇怒視着他一個字一個字吐出來的,然後父皇就吐血暈厥了。
看着父皇遲暮的樣子,他心如刀絞,指尖在掌心掐出道道血痕。
他忽然覺得,自己很對不起父皇,也無法成為他想要他成為的那種人。
也許父王,也早已對他失望至極了吧。
徘徊在偌大的鹹陽宮內,他感覺曾經熟悉的風景分外陌生,仿佛這裏只是他的一場夢,他并不曾真的在這裏居住過。
唯有那處假山,還依稀是記憶中的色彩。小的時候他每次思念阿母,就會抱着那只裝滿她曾經用過物品的木匣,跑出來躲在裏面偷偷哭。往往不到一炷香的時間,他就會被照看他的嬷嬷們逮住,拽着手腕帶回芷陽宮。
有一次是被父王逮到了。自那次後,嬷嬷們便再也不來尋他了,而是等他哭夠了主動出來,才遠遠迎過來領他回宮。
他唇角泛起苦笑,再一次泛起了對阿母的思念。
他甚至連她的樣子都不知道。
半個時辰後,蒙毅在荷花池旁邊找到了他。
“皇帝陛下已經醒了,長公子勿要擔憂。”蒙毅拱手道,表情隐隐含着些欲言又止的意思。
“父皇從什麽時候開始咳血的?”扶蘇心裏裝滿了心事,并未留意到他微妙的神色,一邊沿着池邊走一邊垂眸問道。
“大約是在半年前。陛下勤政,每天都要批閱滿120斤的奏折,日日操勞,豈能不生病啊。”對于扶蘇,蒙毅顯然更親近些,說起話來也不會太藏着掖着。
“都是我的錯,我不應該回來的。”扶蘇踢起腳邊一塊石子,将它踢到湖裏,激起一層漣漪,“父皇本就厭惡我,是我讓他急火攻心,加重了病情。”
蒙毅動了動嘴唇,卻沒能說出話來。
皇帝陛下怎麽會厭惡公子呢,明明前些天還和他提過立太子這件事,并讓他與王绾一起,參照周禮研究出一套全新的、規模宏大能夠彰顯大秦風範的冊立大典,顯然是對公子十分看重。
蒙毅又動了動唇,仍沒能吐出一言半語。
公子此番擅自回朝,又冒然觐見,惹得陛下暴怒病發,按照陛下的性格,冊立太子一事怕是泡湯了,短時間內不會再提起,他就算說出來也是沒有任何意義的。
還有最重要的一點,那就是公子此次犯下了大錯。
公子原本就比較推崇儒學,或者說儒法結合,認為大秦律法太過嚴苛,應該做出改進,這些在很久以前就讓陛下很不高興。而公子雖然長着一張俊美如玉的臉,性格卻倔強,屢屢直言勸谏,使得陛下時常産生動搖,不确定到底能不能把大秦的江山交給他。
這一點,從陛下給公子定下的罪名——妄言攪擾國政,就可以窺見出來。
蒙毅為難極了,一方面想把皇帝陛下的心中想法如實告訴長公子,讓他去服個軟認個錯,陛下終究是很看重他的,不然也不會把三十萬邊防軍交給他,但一方面他又實在無法開口,陛下那樣自負的人,最讨厭被人窺探內心想法t,一旦讓陛下得知是他透露出去的,絕對會震怒。
況且長公子也未必會相信他,且此番冊立大典已成泡影,說與不說已經沒那麽急迫了。
他可以去信給兄長,讓兄長慢慢開導長公子。
“既然如此,我也不宜久留了,勞煩內史大人以後多多關注父皇的身體,讓他切莫太操勞。”扶蘇真誠地拱了拱手,眼眶早已微微泛紅。
“公子這就要走嗎?”
“嗯,免得父皇看見我再生悶氣,傷了身體。”扶蘇苦澀一笑,眸光暗淡了一瞬。
湖面吹過一陣夾帶着荷花幽香的風,掀動年輕人的白袍勝雪,随微風翩跹搖動。
“先、先去見過陛下再走吧。”蒙毅有些着急,就差伸出一只腳将他絆住了,“陛下此刻應該還在章臺宮,您先禀告他再走也不遲。”
扶蘇搖了搖頭,父皇肯定很讨厭再見到他,他何必自讨苦吃,惹他不悅呢?
然而蒙毅死纏爛打,好說歹說,讓他産生了一絲絲動搖,最終他點了點頭,往章臺宮的方向走去。
蒙毅松了一口氣,轉身往相反的方向去辦皇帝陛下交給他的任務。
章臺宮正殿門口。
“長公子,您稍後,下臣這就進去通傳。”值勤的內侍垂首恭敬言道,轉身往殿內快步走去,在偏殿入口見到了中車府令。
“作甚去?”趙高攔住他,冷臉問道,“陛下心情不好,你敢冒然闖入?”
“是長公子想要求見陛下,下臣替他通傳。”
趙高眼珠轉了轉,朝寝室方向張望一眼,眼中閃過一抹陰險,俯身湊近小內侍,在他耳邊吩咐了一句。
“可、可是——”小內侍有些膽怯,不确定要不要照做。
趙高狠狠剜了他一眼,他立刻怕了,連連點着頭折身回去。
在他眼裏,中車府令比始皇帝陛下還怕人,畢竟陛下見到他們就跟沒看見似的,只要他們不犯錯,便不會招致任何禍端。可中車府令不同,他彈一彈手指,就能将他們的小命輕易勾掉。
他回到殿口,勾着腦袋對長公子說出了中車府令要他說的話:
“長公子,陛下不想見您。”
扶蘇身子猛地顫了一下,心裏一陣刺骨冰寒。
他怔怔呆立片刻,唇角向外扯了扯,努力讓自己看上去沒那麽失落與尴尬。
“知道了。”他說道,轉身大步離開了章臺宮。
當天下午,他就飛身上馬,奔馳在了返回九原的官道上。
官道正在修建,已經初見規模,使得行進速度加快數倍,第三天夜裏,他便回到了九原軍營。
他并不知道的是,這個官道的修建,就是為了方便他折返。陛下年紀大了,越來越思念兒子,卻又無法宣之于口,便想着若是自己病危,他或許能以最快的速度趕回來。
只是誰也沒有想到,這條最便捷的官道,最終卻成了給他送催命符的通道。
就在一年後,始皇帝暴斃于東巡途中,趙高李斯篡改遺诏,扶胡亥上位,以戍邊多年無功、數次上書诽謗皇帝等最罪名,賜長公子扶蘇自盡。
而被賜死前的一夜,公子還曾大破匈奴騎兵,将其徹底阻擋在陰山之外,久久不敢來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