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決意 ……
第71章 決意 ……
意識再度恢複的時候, 她發現自己正躺在熟悉的床榻上。
那是章臺宮寝殿的床,懸垂着赭紅色幔帳,周圍浮動清淡的龍涎香氣味。秦王經常熬夜看奏折, 然後便直接宿在這裏。有時,他也會喚她過來……
姜暖耳朵微微熱了起來,撩開被子小心翼翼下床,憑借着記憶, 來到只相隔了一個廳堂的偏殿。
還未入殿,便聽見一陣劇烈咳嗽聲。她心輕輕絞了一下,腳步加快起來。
秦王幼時在邯鄲生活條件不好, 落下病根,感染風寒時症狀較旁人更嚴重些, 也不容易好,這些她以前就有所聽聞,如今聽着那略帶回響的聲音, 她心裏很難受, 猜到他的病根可能是在肺裏。
她慢慢走上前,繞過屏風, 看見他如以往每一日那樣端坐在書案前,肩膀挺闊、腰杆筆直, 手握着她送來的毛筆,宛如游龍般寫下一串串文字。
她眼眶紅了, 手搭在屏風上, 不知道該上前,還是如以往每次那樣,先悄悄溜走。
她發誓她沒有發出一丁點聲音,他卻倏然一頓, 然後慢慢地轉過頭來,與她眼神相接。
他的目光罕見的沒有一丁點侵略性,濃長的睫毛在高挺的鼻梁兩側覆下深深的陰影,使他的目光看上去仿佛潤着一層夏日雨後才有的濕意,落在身上涼絲絲的,舒爽惬意。
“來了?”他薄唇輕啓,只這麽道了一句,嗓音還微微啞着。
姜暖被他突如其來的平和搞懵了,束手束腳忸怩了半天,才“嗯”地點了點頭,從屏風旁往前邁了幾步,然後又停住,失去寬袍大袖遮掩的手指,微微勾蜷着。
他将她的小緊張盡收眼底,嘴角動了動,向後朝她伸出一只手臂:“過來,芈蓮,坐到寡人身邊來。”
姜暖仍有些懵懵的,但還是往前邁了步,手指輕輕搭上他攤開的寬大的掌心。
但卻一如既往觸碰不到,即便他們近在咫尺,眼眸裏都映照着彼此秾麗的容顏。
秦王眼中劃過一絲不悅,似乎對碰不到她這件事怨念頗深。姜暖抿抿唇,做出被他牽住的樣子,從他背後繞了小半圈,緩緩在他身旁跪坐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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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王沉默地看着她的一連串動作,看她坐下時擡手将一绺烏發別到耳後,袖口裏露出來的一截手腕皓白細嫩,仿佛是牛乳凝結而成。
他略偏開目光,右手重新拈起毛筆,一邊繼續書寫一邊說道:“你的臉色看上去不太好。”
“嗯,扶蘇吃壞了肚子,折騰了好半天,不過這會兒已經好了。”姜暖眼睛盯着桌案上的紋路,輕巧地回答道。
接着,是一陣持久而浩大的沉默,整個章臺宮都好像沉入了水中般寧靜。
姜暖心跳砰砰,正想着沒話找幾句話打破沉默,就聽他在她耳旁說道:
“昨日是寡人不對,寡人不該吼你,更不該那樣脅迫你。”
姜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睫毛唰地向上一擡,觸上了他夏日雨後般的眸光。
他竟然是認真的?
姜暖幾乎有點驚恐,讓秦王低頭認錯的,目下已知只有将軍王翦,而如今她竟也有了這等排面,她不是幻聽了吧?
她用力在自己手背上掐了一把,然後再擡起濕漉漉的桃花眼,試試探探地朝他望去。
然而秦王的示弱,僅能維持一兩息的時間,錯過了就再看不到了,還會被他板起臉來瞪一下。
“王上确實不該那樣對我。”她借着他碰不到她,得寸進尺地說,“王上雖然身份尊貴,但也不能仗勢欺人,胡攪蠻纏,這樣是很不對的。”
一邊說,一邊偷偷拿眼睛瞟他,看見他雖然下颌線頻頻收緊,額角也隐隐抽搐着,但終究還是沒以惡言反擊,更沒有試圖攻擊她的意思。
所以說,是真心在認錯?
“寡以後……不會了。”筆尖在竹簡上頓出一灘碩大的墨跡後,他磕磕絆絆說道,眼睛并沒有看向她,捏着筆杆的食指指尖用力到泛出青白的顏色。
诶?姜暖愣了一下,他這時在對她進行承諾嗎?
她還沒說要回來呢……
她嘴巴微微嘟了起來,原地擰了擰身子,兩人都沒再說話,章臺宮又一次沉入了水底。
這次将他們撈上來的,是一個端着托盤弓腰靠近的內侍。
托盤裏擺着一口大碗,碗裏輕輕搖晃着猩紅色粘稠液體。
那抹不祥的,還在漫散的紅讓姜暖心口收緊。
“王上,該喝藥了。”內侍恭敬提醒道,然後弓着身子向後一直退到殿外。
在秦王擡手去夠藥湯的時候,姜暖搶先一把将它奪過。
“不能喝,這藥有毒!”她像藺相如捧着和氏璧那樣捧着藥碗,甚至氣勢都不輸,“王上您以後藥愛惜自己身體,千萬不能再喝這種東西了!”
秦王怔然,扭頭定定看着她。
“這是寡人治風寒的藥。”他說。
啊?
不是朱砂泡水嗎?
她蹙着眉頭把碗舉到眼前,皺着鼻子聞了聞,又苦又腥,應該只是單純的湯藥。
“哦。”她讪讪地把碗放回他手邊,為了掩飾尴尬問道,“王上怎麽會感染風寒呢?”
餘光瞥見他唇角勾了勾:“近日蓮花池裏的蓮花都開了,好看的很,寡人日日去看,有一日忽然落雨,寡人一時貪看,沒有躲雨,未曾想竟着了涼。怪只怪那些蓮花開得太漂亮,讓寡人睹物思人,情難自已。”
姜暖聽得面皮通紅,耳朵都快冒煙了,他、他這是在說情話嗎?
怎麽透着股不清爽,隐隐還有股茶味……
她掀起眼皮向上一瞭,看見他也正在拿餘光睨她,被她撞見後嗖地挪開,手指握起藥碗,喉結滑動,幾口就喝光了。
姜暖滿頭挂滿了問號,他今天這是怎麽了?
就好像在蹩腳地表演着什麽似的。
她眯起眼睛,歪着腦袋懷疑地打量他,思緒卻在中途跑偏了,被他精美如雕刻的輪廓迷住了心竅,貪心地瞅了好半天。
她忽然很懷念,那些偷偷拿手指頭勾勒他鼻梁和唇瓣輪廓的夜晚。
也許,她應該留下來,畢竟他總不愛惜自己的身子,她必須好好監督他,省着他什麽都敢往肚子裏吞——
而且,這樣好看着一張臉,若是以後都無法見到,會遺憾一輩子的——
她正胡思亂想着,他倏地扭過臉,吓得她視線一哆嗦,眼前景象也跟着晃動跳躍。
“寡人的墨幹了,趕緊給寡人研磨。”他忽然命令道,聲音恢複了原本的腔調,還帶着點別扭傲嬌的情緒,就好像她不小心撞破了他的什麽小秘密似的。
高鼻梁和櫻色唇瓣頓時不香了,姜暖撇撇嘴,拿起一根墨條畫起了圈圈。
看來王上不光是感冒,腦子似乎也出了問題,該不會是靈魂融合後的後遺症吧?如果這樣的話,自己還是不要回來了——
可他若t是有後遺症,會不會欺負扶蘇呀?不行,她不能讓扶蘇受苦——
她腦中再度一團漿糊,攪啊攪,攪啊攪……
墨條磨了一半,她打了個哈欠。看來今天确實太累了,睡夢中都能打哈欠。
秦王再度停下手腕,側臉看過來:“困了?那便去榻上休息吧。”
他這是嫌她煩了,在趕她走嗎?
她頓時又聯想到了他在“她”懷孕時的那些話,心情驟然低落下來,悶悶地“嗯”了一聲,就起身離開他身畔,往寝室走去。
離開偏殿前,她回首望了一眼,他依舊挺拔地坐在那裏,手腕舞動如游龍。
連瞅都沒瞅她一眼。
她垂下眼皮,滿眼悲戚又氣呼呼地橫在床上,瞪着赭紅色的華麗帳頂,心想若不是牽挂扶蘇,她才不會動一絲回來的念頭呢。
這種喜怒無常、陰晴不定的男人,就不應該給予任何期待……诶,她今晚穿越過來的只要目的是什麽來着?哦,對,是試探一下他的态度。
也不用試探了,狗嘴裏吐不出象牙,她動作幅度巨大地翻了個身,也不知是不是他故意吩咐的,寝室裏一個侍女也沒有,安靜到只有她自己的呼吸聲。
算了,索性就這樣一直熬到天亮吧,等明夜入睡了,再好好試探一番。
她阖上眼皮。
其實她也不知道他給出什麽樣的回答,或者态度,她才能下定決心義無反顧地回來。這種心理很微妙,甚至無法描述。
不過她知道的是,到現在為止,她仍無法做出抉擇,即便她骨子裏,是傾向于回來的。
他不愛她就不愛吧,反正有吃有喝有娃,她好好茍着總歸是衣食無缺的。
可是——
她蹙着眉梢,漸漸睡着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忽然感覺面上被罩了一層薄薄的東西,軟而帶着幽香,她哼唧一聲,意識還處于混沌狀态。
那東西似乎是紗,落在臉上微微有些癢,卻很舒服,就像是溪水漫過一般。她迷迷糊糊地追随着這份舒适觸感,直到唇上落下一道熟悉又滾熱的溫度。
接着是鼻尖、額頭和太陽穴,有人在隔着那層紗,慢慢地、細細地、輕輕地親吻着她。
好舒服。
她朦朦胧胧地仰着小臉回應着,也許覺得是在做夢,還大膽地回吻了過去。
熾熱的吻綿延到她耳際時,她聽見了他的嗓音,沙啞的,溫柔的。
“回來吧,芈蓮,回到我身邊。”
“不要再離開我了。”
……
再度醒來時,天色已經很亮了,身邊有嘈雜聲傳來。
她扭頭一看,吓得連忙折身坐起。
楚爺爺已經來了,正在和扶蘇玩。她揉揉眼睛,摸過手機看了一眼,居然都快九點了。
她還從來沒睡過這麽久。
“想好了嗎,孩子?”楚爺爺從扶蘇的小腦袋瓜上擡起眼睛,笑盈盈問道。
姜暖慢慢坐直身體,手指觸上自己的唇,那上面仿佛還停留着他的溫度。
“有些事,你應該有自己的判斷。”楚爺爺的聲音驀地變得飄渺起來,“政兒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人,到底對你如何,你心裏應該有判斷,是不是?”
姜暖出了一會兒神,良久,神思才慢慢回籠。她凝眸朝楚爺爺望去,咬了咬嘴唇,聲音是自己都沒預料到的冷靜與平穩:
“楚爺爺,我……要回去。”
她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