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樓映臺輕碰過他耳垂:“熱?……
第17章 第十七章 樓映臺輕碰過他耳垂:“熱?……
笛照月還記得自己遇到曲庭槐那天。
青山潑墨,竹林飒飒,他聽人飲酒高歌,好奇撥開竹葉。
亂林飛葉,他看見一狂士,左手執劍,右手擡酒,縱情潇灑足風流。
那人瞧見他,對他不羁一笑:“相逢即是緣,道友,來一杯?”
桃李春風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燈。
十年後,笛照月在飛花城的廢墟,對着成了邪祟的曲庭槐,淚濕青衫。
已經完全清醒的曲庭槐收攏祟氣,張了張嘴,最後長嘆一口氣,幹脆拂開衣袍席地而坐,大剌剌道:“有酒嗎?”
今日來迎英魂,本就備了酒,連霧剛想上前,就被顧江雪拽住。
笛照月淚還沒停,他抹了抹眼:“有。”
他從儲物器裏摸出酒,在曲庭槐對面坐下,放下兩個杯盞,給曲庭槐和自己都倒了一杯。
曲庭槐一飲而盡,笑道:“竹葉青,好酒!”
笛照月垂着頭,眼淚無聲落在杯子裏,砸起層層漣漪。
曲庭槐伸手過來,跟他碰了個杯。
于是笛照月将混着淚的酒一飲而盡,酒過喉頭,盡是苦澀與辛辣。
“我失約了。”笛照月說着,又給兩人倒了一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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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不知道你路上為什麽耽擱了,但我很慶幸。”曲庭槐笑,“真的。”
笛照月舉着酒壺的手不住顫抖,佳釀從杯中濺出,曲庭槐擡手,按住了笛照月的手背。
“抱歉,沒能讓你看到天燈浩瀚的飛花城,還讓你這麽傷心。”
笛照月終于撐不住,酒壺從顫抖的指尖摔落:“你不要朝我道歉!”
曲庭槐伸手撈住酒壺,舉到眼前晃了晃:“能結識你,是我平生之幸,我想縱覽五湖四海,到底沒能成,以後你替我去多看看,好不好?”
笛照月發着抖,想答應,卻說不出話,他眼前模糊一片,已經什麽都看不清。
可他不想再錯過曲庭槐任何時間,随意抹了眼,努力睜着去看。
曲庭槐見他看過來,笑笑,起身問周圍:“哪位道友借我一把劍?”
顧江雪擡手将腰間的劍抛了過去:“城主請!”
曲庭槐接了劍,手裏有酒,亦有劍,他拔劍而出,利刃铿锵。
“一酒一劍平生意,負盡狂名數十載。”
今日沒有竹林,但他的劍仍如當年兩人初見,潇灑娟狂,笛照月移不開眼,任由鬓發被劍風高高揚起,再輕柔落下。
曲庭槐以劍抛起酒壺,豪飲大白:“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
他這輩子,籍籍無名,但不負好友,不負子民,對得起自己,對得起天下,我行我道,雖死不悔。
值!
劍風烈烈,酒意潇潇,曲庭槐大笑揮出最後一劍:“我自橫刀向天笑,去留肝膽兩昆侖!”
一壺酒很快見底,路總有走完的時候。
曲庭槐收劍。
“替我去看看吧,照月。”
他沒什麽能留給笛照月的東西,唯有一句話,一個活着的念想。
笛照月不願遮住眼,只能讓自己狼狽的模樣被他人盡數看見,曉風幹,淚痕殘。
他終于點了頭。
曲庭槐放心了。
他喝完最後一口酒,把劍還給顧江雪:“小友,你來幫我?”
顧江雪應了。
又是鎮壓暴動的祟氣,又是拽回兇祟神智,耗費的力氣可不小,但好在曲庭槐如今清醒,又自願離開,送他一程不難辦。
顧江雪擡手到跟前,慢慢掐訣。
這是度化邪祟的訣,他手勢不快,像是有意延長時間。
在這短暫又漫長的時間裏,曲庭槐和笛照月相顧無言,誰都沒移開眼,誰也沒再說半個字。
“碧落黃泉,輪回路開。”清光落到曲庭槐身上,顧江雪行禮,送他最後一程,“曲城主,好走。”
樓映臺站在他身邊,也揖手着禮,肅穆恭敬。
除了笛照月,其餘人也紛紛躬身埋首,送別這位英烈。
生前無名,死後長青。
曲庭槐的身影淡化在清光裏,化作顆顆塵埃,像螢火,像星子,像他曾經愛看的天燈,随風而去,散入天地。
笛照月就這麽看着,在原地站了許久,無人上前打擾。
顧江雪擡眸時,踉跄了下,被樓映臺單手扶住。
他外傷剛好全,精力不是鼎盛期,跟樓映臺出來這趟,本以為是透口氣,沒想到又做了苦力。
“沒事,”顧江雪道,“擡頭時急了點,恍了下神,問題不大。”
樓映臺撐着他的手臂:“繼續嘴硬,我在聽。”
顧江雪多要面子啊,正準備松開樓映臺的手臂,卻在轉眼間看到了笛照月。
笛照月俯身,拾起了空蕩蕩的酒壺與兩個杯盞。
顧江雪忘不了劫境登高樓裏,笛照月對曲庭槐那聲“讓我看看你”。
并不撕心裂肺,但足夠痛徹心扉。
顧江雪又想起了重生前,自己落下鬼哭崖時,依稀間聽到的、或許屬于樓映臺的聲音。
他按在樓映臺胳膊上的手突然就推不開了。
樓映臺已經做好顧江雪死鴨子嘴硬,會跟自己來回拉扯的準備了,卻感覺手臂上一松一沉,顧江雪居然主動靠了過來。
把大半身子都交給他撐着。
樓映臺愣了愣,像是沒反應過來,眸中帶着訝異,慢慢轉過視線。
顧江雪卻沒看他,就這麽靠着,裝作若無其事地說:“……你非要扶我,也不是不行,反正是我占便宜了。”
就是耳根有點紅,十分欲蓋彌彰。
樓映臺:“……”
他有點驚奇,也有點不可置信。
樓映臺試探着伸出另一只手,碰了碰他耳垂,玉白柔軟,而且——滾燙。
顧江雪被驚得一縮,擡手捂住耳朵,瞪圓了一雙眼。
又被驚成炸毛的貓球了。
這人居然能羞紅了耳朵,樓映臺先确認了下:嗯,夕陽是朝西邊落的,沒有跑到東邊。
樓映臺:“熱?”
他明知故問。
顧江雪也知道自己耳朵在發燙,這下可真是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
最終,顧公子還是選擇了死撐到底:“嗯,有點兒。”
樓映臺撚了撚指尖上拿點餘溫,沒有再作聲。
他倆一靜下來,整座飛花城廢墟都靜了,雲天碧水川一行人從方才起就沒說過話。
說什麽呢,除祟的事他們沒派上用場,而連霧剖白真相時他們又不在,一頭霧水從劫境出來,就遇上生離死別的場景。
根本沒有插嘴的機會。
容謹不住打量顧江雪,見他應當沒受傷,剛想放心,就見他往樓映臺身上靠,好像氣力不繼,沒擱穩的心又懸了起來。
他關切的眼神沒有掩飾,但顧遲居然沒跟往常一樣冷嘲熱諷。
顧遲沉着臉,不知道在想什麽。
笛照月收了酒杯,他眼中血絲未散,周身都籠着倦怠和疲憊,但濃烈的情緒似乎都随着曲庭槐的消散淡了,他又恢複了儒雅書生的模樣。
他朝顧江雪和樓映臺行禮,謝過他們喚醒曲庭槐。
曲庭槐想讓他看看熱鬧的飛花節,這幾日在劫境裏,他看過了。
他陪着曲庭槐看過天燈飲過酒,赴了這場遲來的約。
下一場約定,他要獨自上路了——去替曲庭槐多看看人間。
*
飛花城的大門再度打開。
曲庭槐的屍身做了十年陣眼,輕輕一碰就化了灰,笛照月将其收攏在壇,捧在手裏。
顧江雪緩了會兒,眼下已經松開樓映臺,自己走路了。
連霧拿繩索去拖了四個連家人,顧家一些弟子不知發生何事,給他搭了把手。
走出迷陣時,衆人愣了愣。
迷陣外不知何時已經聚集了幾十人,除了留在外面的顧家弟子和姓連的,剩下的都是凡人。
顧家的弟子靠過來,對顧遲和容謹道:“方才城內動靜不小,但隔着迷陣探知不清,沒路引,我們沒敢貿然闖,發生了何事?”
笛照月是個活人,連霧反應又不對,裏面肯定有蹊跷,容謹自己也還沒弄明白:“稍後再提。”
城內動靜不僅驚了守在外面的修士,也驚了在連家等着的凡人,他們陸陸續續跑了出來,在迷陣外焦急張望。
如今瞧着幾人出來,都不約而同看向了笛照月手裏捧着的壇盒。
一位少女紅了眼,小心問:“是城主嗎?”
顧江雪視線略過她鬓邊簪的白花,注意到這位女子的眉眼竟和劫境裏他們遇上的那位賣花女童有幾分相似。
像是幼小的花苗長開了,豆蔻芳華,年齡也對得上。
笛照月捧着骨灰壇,輕輕颔首。
人群一時激動起來。
少女擦了擦眼角:“我一家承蒙城主相救,奶奶前些年走了,臨終前囑咐我,一定記得在城門重開的那天,來迎接城主。”
她深深拜了下去:“多謝曲城主救命之恩。”
其餘飛花城的故人也跟着拜下:“多謝城主救命之恩!”
笛照月在他們齊齊的聲音裏險些又模糊了眼。
曲庭槐,笛照月輕聲道,他們都記着你呢。
曲庭槐被埋在了飛花城門口一株古木下,他在這裏,可以枕着明月清風,望着他的城好眠,笛照月只留下了曲庭槐用過的杯盞。
他會帶着曲庭槐愛的酒,走過山川四海。
飛花城的故人們等了十年,只為來此恭送城主,送過了,他們也得走了。
曲城主救下的性命,他們會朝前走,好好活,飛花城永遠是他們的故鄉。
早已長大的賣花女童把鬓邊的白花留在了曲庭槐墓邊。
風微微拂過花瓣,帶起清香,是一場溫柔又無聲的注視。
待到這* 些凡人散了,只餘他們這些修士的時候,風裏氣氛悄無聲息變了。
笛照月還沒有離開,他靜靜看向在場的連家人。
連家那四人先被送回去療傷,留了幾個跟着連霧在這兒看着曲庭槐下葬,神情都十分緊張。
他們都知道連家做了什麽,盼着這次城裏的異動不是大亂子,能小事化了,但連霧從城中出來,什麽也沒說。
他們不知情形,忐忑不安。
但當着外人的面,又沒敢開口問連霧。
顧遲目光梭巡過顧江雪和樓映臺,上前一步:“喂——”
“锵”地一聲,顧江雪推開劍刃,寒芒出鞘。
顧遲給吓了一跳,險些以為顧江雪要動手,但發現顧江雪看的不是他。
“連家監守自盜,擾逝者安息,致亡魂堕為邪祟。”顧江雪走到笛照月前方,劍尖斜指大地,面上一應表情收攏,只餘下漠然冰冷。
他替笛照月把話說了:“我等即刻傳訊,請神君座下奉神司前來裁決,在此之前,連家人不得妄動。”
連家諸人登時魂飛膽喪,驚惶看向連霧。
連霧頂着他們的視線,卻上前一步,抱拳躬身:“連家知錯,家主連霧領連家三十五人,聽候發落。”
笛照月看着立在自己面前少年颀長身影,覺得傳聞果真不可盡信。
顧江雪如今在外名聲很不好,傳言面目全非,有說他就是殺人不眨眼的魔頭,用邪術迷惑了奉神司;還有人說他白眼狼,對顧家做過許多不恥之事。
可他碰上的顧江雪,玉魂雪魄,有君子之風。
根本不是傳聞中的邪魔外道。
難怪樓映臺願意站在他身邊。
樓映臺此刻就與顧江雪并肩,龍瞳重新亮了起來,無聲盯住了神色各異的連家人,若有人敢拔劍,先對上的會是樓映臺。
龍有逆鱗,誰也不能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