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第29章 第 29 章
地鐵口, 周衍走在餘笙後面。
她很熟悉這截路,彎彎扭扭地走,特意繞開那幾塊七八八上濺水的地磚。
灰色的水泥牆上貼着“請勿亂擺放車輛”的标識, 再走幾步, 樓道口雜亂地停着電瓶車。
“我到了。你回去吧。”
灰蒙蒙的天讓餘笙有種奇怪的感覺。回到兩個人第一次見, 她打開家門的一瞬間就記住了他那張臉,不太像需要出來給人打雜的。
現在他站在嘈雜的環境裏依舊格格不入, 只穿了一身最簡單的黑衣黑褲, 松散姿态卻明晃晃寫了不屬于這裏幾個大字。
周衍望着她, 眼睛都沒眨一下。
晚上吃飯的時候,方菡已經把餘笙的事告訴了他。她從家裏搬出來, 在哪兒打工。
至于為什麽,方菡也不知道。只隐隐約約感覺餘笙跟她家裏關系不太好。
周衍問餘笙:“你想不想換個房子租?”
“不要。”餘笙果斷拒絕。
她在倫敦住的寸土寸金的地段,吃飯又挑,一點不順心就容易發脾氣。周衍靜靜看她一會兒, 說:“笙笙,你吃不了這種苦。”
酥麻感爬上胳膊。
周衍叫她從來是連名帶姓,除了在床上做那檔子事的時候。濃重的夜色又壓下來,餘笙想起他耳朵後面那一塊軟骨, 如同罪惡的開關, 一摸上去他就會低喘着求她。
快意和痛纏繞在一起, 心髒被逼到失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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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吃不了這種苦,那回去就能好過了嗎。
“你回去吧, 別再來找我。”餘笙擡頭望見月亮, 光亮得刺眼, 紮得眼角濕。
周衍沒有應聲。餘笙索性擡步上樓:“我走了。”
到家剛換下鞋,口袋裏的手機震動。
消息來得準時。
【記得吃藥】
夜晚噩夢侵襲, 餘笙夢見她變成送給周衍的那只兔子,無力地瞪着眼睛像看電影一樣看他的生活,那些女孩子圍在他身邊,他果真沒再回來找她。
驚醒的時候,餘笙背後一陣黏糊糊的汗,白色短袖的圓領口也沾濕。她抓起浴巾去洗澡。
冷水沖在皮膚上,毛孔收縮起來,牙齒跟着打顫。
夢醒了過來。
周衍說得一點都不對。
她不是吃不了這種苦。相反,她覺得自己現在過得很好,遠比和陳婉清住在同一個屋檐下好。住在那兒有傭人伺候照顧,每天的餐食準時有人端上桌,但夢魇随時會從牆縫中蹦出來。
餘笙想起高中文學課上,那個絡腮胡老師舉着課本朗誦莎士比亞如歌如泣的名言:“Hell is empty,all devils are here.”
*
第二天,餘笙在咖啡廳約了方菡見面。
“你賣掉小提琴?!”方菡坐的椅子一晃,她手扶在桌上穩住身子,才問,“為什麽啊?”
“我有個朋友生病了,要做手術,要很多錢。”
餘笙目光坦然。這把小提琴價值上百萬,和扔向她的花瓶一樣是陳婉清從拍賣會上拍來的。她找過幾家琴行,沒有老板願意收這個價位的琴,還勸她,這種好琴在市面上不多見,還是自己留着心安。
“要很多嗎?不行我可以借你啊。這把小提琴不是跟了你很久了嗎?”方菡認識學其他樂器的朋友,無一例外對自己的樂器寶貝得不行。
“不用。”
“我...”
方菡想起來前幾天吃飯。那頓飯之前,她心裏也怵的。宋成致之前在電話裏教訓了她幾句,說她都幹了什麽好事。宋家的同一輩裏,方菡是最不起眼的那個,但宋成致對她
她硬着頭皮赴約。但意外的是周衍在飯桌上态度客氣,只問了些關于餘笙的事。最後跟她說的,下次她再和餘笙一起出去逛街,餘笙看到什麽就一起買。他連帶她的帳一起報了。比她表哥都大方。
方菡糾結再三,挪過咖啡杯,再一次問:“你确定你真的要賣嗎?”
餘笙沉默一會兒,笑道:“對。”
這把小提琴給她的痛更多,日積月累的。
所以她要把這枚在身體裏沉寂已久的和血肉長在一起的彈殼取出來。
“我找人問問...”
“謝謝。”
餘笙說話的時候帶點鼻音,方菡關切一句:“你感冒了嗎?”
“可能有點着涼。”
*
餘笙背着吉他包,穿過熙熙攘攘的巷子。兩邊全是小酒館,梧桐樹比路燈還高,街邊擠滿松弛感拉滿的文藝青年,手裏端着酒杯小酌。
停在招牌為「Shaken」的店面門口,餘笙邁步進去,跟經理打了個招呼。
店內坐滿了客人。往常生意也好,今天是周六,來的客人更多。
餘笙抱着吉他坐在高腳椅上,并沒有立即開始彈奏,她的眼睛慢慢适應昏暗,木桌上燃燒的一個個蠟燭,火光晃動的光圈逐漸變大,人臉攢動,像浮在空中的鬼魂。
她深深吸了口氣,放空思緒,手指的繭撥在琴弦上。
這種文藝清吧請來的駐演都得唱歌。餘笙面試的時候說她不會唱歌,只能演奏。可能是方菡的緣故,她還是得到了工作機會。
餘笙彈了一首很多文藝青年都愛的歌,Coldplay樂隊的《Something just like this》。
她不會唱歌,但記得每一句歌詞。
那些希臘神話中的英雄和寶藏。
她從來沒看見過自己名字。
餘笙彈吉他和拉小提琴的狀态很像,眼睛時而聚焦,時而失神。
像海上漂浮的一只小船,被海浪打翻,浮浮沉沉。她掌不住舵,也知道不會有好結果,但還是盡量駛向遠方。
她的手并沒有完全好,偶爾會漏掉一兩個音節,但酒館裏太熱鬧,不會有人來注意這種細節。
周衍在最角落的位置,看着透明液體在檸檬片折射下泛着微微的金色。
宋成致給這家店取名的時候來源007的一句名言:Shaken,not stirred.
幹馬提尼。搖勻,別攪拌。
店裏的招牌雞尾酒便是這款邦德的Versper。
只要嘗過一次,以後只想喝它。
周衍眼眸沉下來,看着遠處的餘笙,她安靜地彈着吉他。
Chris Martin在現場唱這首歌時很燃,調動全場觀衆的歡呼和吶喊。
但餘笙彈得很溫潤,像唱給他的歌。
But she said where'd you wanna go
How much you wanna risk
等到下一段,周衍猛地站起來,進了側門。
經理追上去,宋老板特意交待過,這位是貴客,他說什麽都照做。
經理氣喘籲籲地問:“周先生是有哪裏不滿意嗎?”
周衍薄唇一壓,恍然失笑。
他的不滿意都是對他自己。
“她今天多久結束?”
經理一愣:“誰?”
“餘笙。”
“噢噢,小餘啊。她要等到晚上十一二點才下班。”
經理告訴周衍,餘笙通常從後門走。
後街和前街的熱鬧形成對比,地上坑坑窪窪,對面的門時不時出來一個清潔工倒垃圾。
周衍站在街沿,胸腔疼得厲害,煙瘾從喉嚨裏鑽上來。
環境安靜,但他彷佛還能聽見旋律。
那首歌也像餘笙唱給自己。
她從來沒奢求過有天賦異禀的超人或者美好幸福的童話世界。
她想要的很少,僅此而已。
*
餘笙一邊低頭在手機上叫車,一邊擰開門,咳嗽兩聲。
張姨要後天才能從老家回來,沒人在地鐵口接她。為了不讓張姨擔心,餘笙決定這兩天都打車回家。
外面幾步路遠處有個黑色的身影,指尖冒着猩紅的光。
她沒在意,後街經常有附近商家的人偷懶抽煙。
颠了下吉他包,餘笙準備往外走,她倏地聽見火柴頭摩擦在磷面上的聲音。咔嚓一聲,很輕微,但她聽得清清楚楚。
有人抽煙不稀奇,但不會還有人在用這種過時的玩意兒。
但她知道一個人。
餘笙不可置信地轉過頭,看清黑色身影的臉,還有那雙波濤洶浪的桃花眼。
周衍扔掉熄滅的火柴和空掉的紙盒,平靜地走過來。
“我送你。”
口氣淡得像是有計劃地見面,而非偶遇。
餘笙的喉嚨本來就不舒服,這會兒更說不出話。心髒湧動起扛不住的鈍痛,像有石頭砸在上面。
周衍拿過她背後的吉他包。他沒有牽她,而是把她的手扣在自己的衣角上。
這個小習慣是之前去旅游時他發現的。餘笙走在人多的地方會緊張,不自覺地拉着他背包的帶子,像被家長帶出去玩,怕走丢的小朋友。
她就是個小朋友,還犯倔。
餘笙一板一眼地說:“我打了車。”
“取消掉。”周衍不容反駁的口吻。他以前都不跟她這麽說話。
看餘笙死死握着手機站在原地,周衍頓一下,從她手裏抽過手機。屏幕上還亮着光,APP頁面上顯示前面排隊的人還有五十四個。這條酒館街也算游客打卡地,難打車。
餘笙的牙齒咬住下唇,別過頭,撒謊被家長發現的模樣,
周衍熄滅手機,重新還給她:“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