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二十七、鴻雁傳書
第28章 二十七、鴻雁傳書
常歡休息的軍帳裏十分簡陋,但一人住的條件卻也已經好過其他軍眷。
她順手将凳子上的作業本一撸,擱置地上,抄起凳子放到毓華面前,伸手一擦,做了個邀請的手勢,開了一句戲腔:
“姊姊,請。”
毓華卻并不就座,上前摸了摸床褥,一手的陰寒,想是山裏潮濕。
就皺着眉道:“天晴了記得把被子拿出去曬曬。”
“好嘞,姊姊坐吧。”
“不用了,我在你這裏稍微待下,一會兒就要走。”
“我知道。”常歡的臉色黯淡了一下,但很快又明亮起來,“但起碼現在的時間屬于我倆嘛。”
說着興奮地将毓華強行摁在凳子上,又從床上拿過一個本子遞到毓華手裏。
“我就知道你會來的。只有你能解開我的啞謎。”
本子攤開,翻到了其中某一頁,是課後習題,詞語填空。
其中連着的三道題裏填三個空的詞,分別是“我行我素”,“思想”,“逆徒”。
都答對了,但是常歡特地用黑筆把“我”,“想”,“逆”三個字圈出來。
“你看到我寫的‘我想你’了吧?”常歡沖着毓華歪頭笑道,“所以你才來了吧?”
毓華卻沒回應她,冷笑一聲:“你還好意思說。我看你在這裏是魚入大海,龍出升天,越發無法無天了。”
“啥意思啊。”
“少給我裝傻充楞。約架的事給我一五一十講清楚。”
“這事……你不是都看到了嘛。”
常歡口中的約架就是競槍,像方才跟阿風比拼那樣。
幾輪射擊賽下來,她的成績太過出色,以女子之身一枝獨秀,就引得不少參賽選手不服。
常歡雖是徐參座的“千金”,但世人都知她是養女,對其乞兒出身也略有所聞,因此就有膽大不服氣的少年們私下找她較量。
而常歡,自然是來者不懼。
于是,約了一個月黑風高夜,幾個要同她拼鬥的少年與她一起,趁着管靶場和槍械的軍官不注意,偷摸着拿了槍,去山裏開了幾發。
這事的結果顯而易見,很快被軍官發現,并将他們逮了出來。
這些少年被抓後,俱各害怕不已,特別是有幾個身上還有軍籍的,怕是要面臨重罰。
哪知常歡主動站出來,将一切擔下來。
說是自己約的架,因她一貫好勝,這些少年在比賽中有幾輪成績超過她,所以她就要找他們私下較技。
約架是她,去軍營偷槍是她,要罰就罰她一人,不要牽扯無辜。
管事的軍官一琢磨,畢竟牽扯到徐家千金,自然大事化小,将此事掩了下來。
從此後,常歡便受到了這幾個少年的愛戴,對她的槍法和人品,都是心服口服,心甘情願惟其馬首是瞻。
“就是你剛剛看到的那幾個小屁孩。”常歡道。
“自己都還是小屁孩。”毓華搖了搖頭,嘆口氣,“你啊,總是叫人不省心。”
常歡見毓華口氣柔緩下來,知道這事大致是翻篇了,剛松了一口氣,卻見毓華緊緊瞅了自己一眼。
“你在外面做什麽,反正天高皇帝遠,我也管不到了。照顧好自己,別受傷吧。”
常歡聽後,便蹲下身子,将手臂枕在毓華腿上,又把腦袋擱在手臂上,依偎在她跟前。
“知道了姊姊。姊姊最好了,就知道你生氣也是關心我。”
毓華伸手替她捋了捋頭發:“怎麽又剪了短發?”
“喜歡。方便。”常歡忽又想到什麽,問毓華,“關于約架這事,老徐是怎麽說的?”
毓華照說了,“看來底下處理這事的軍官沒有将實情相告。”
“我才不信。”常歡一撇嘴,擡頭望向毓華,“堂堂一個參座,軍中到處是他的眼線,他會不知道實情?只不過不願意告訴你罷了。”
毓華無奈地看着她:“分析起這些事來你倒頭頭是道,把你那聰明勁兒放在功課上多好。”
“他就是想離間你我的感情,我可得防着他。對了,我還沒問你,”常歡一把攥住毓華的胳膊,一臉關切,“我不在家這幾天,他是不是又逼着你天天出去應酬,有沒有難為你?”
毓華搖搖頭,告訴常歡外面局勢的變化,與外國人的生意暫停了。
聽到這消息,常歡仿佛很開心的樣子:“那就好,你也可以自在兩天。”
“我的事還輪不到你操心。”毓華說着伸手捏捏常歡的鼻子,“你還是多管好自己,不要再給我闖禍了,畢竟馬上也是要上雜志的人了。”
常歡一愣:“上雜志?”
毓華遂将泰晤士報記者詹姆斯約采訪老徐他們一家三口的事說了一遍。
日子定在周末,應該就是決賽完的後一天。
“到時候來看你決賽,然後一起接你回家。”
“好呀!”常歡一口答應,一臉的快樂和興奮,“都聽你的。”
兩人又粘了一會兒,這時門口忽然有人喊道:“歡大在嗎,歡大?!”
“誰叫歡大?”
見毓華一臉迷惑,常歡得意地拍拍胸脯,繼而轉頭對帳外吼了一聲:“催什麽催,我跟我姊說話呢。都給我在外面等着!”
只聽帳外有人“哦”了一聲,便安靜下來。
毓華瞅了常歡一眼,常歡笑笑:“沒事,就那幾個小孩,拜了我當老大。估計是要向我讨教槍法。姊姊,我們繼續聊呀。”
“你呀…又把從前當乞丐頭子那套拿出來了……”毓華哭笑不得地伸手戳戳常歡的額頭,本想訓誡兩句,可這時瞧見常歡下巴尖尖的,顯是比離家時瘦了一圈,心就軟了下來,恰巧此時外面又傳來一陣橐橐的步履。
只聽一個軍人在營帳外沉聲道:“夫人!徐參座讓我接您回去。”
“他人呢?”
“參座剛剛接到加急軍令,已經先返回營部了。參座口谕,讓卑職盡快接您回家。”
毓華還沒應答,常歡就伸出手來勾住毓華的胳膊,可憐巴巴地仰臉看着她。
“我還是先回去了。”毓華拍拍她勾住自己的手,指向營外,“你這兒貴人事忙。”
常歡急了,一把拉住起身的毓華:“我讓他們都等着,沒事的。你別走。”
毓華笑了:“跟你開玩笑呢。你還是留在這裏安心訓練吧。順便管管你的這群小崽子。”說着她起身,“見你一面,看你好好的,我就放心了。總之下周就見到了。”
見毓華去意已決,常歡也不好再行阻攔。
兩人出了營帳,外面除了那來通知的軍士,就是方才那些跟常歡厮混在一起的少年們,零落地散立在一旁。
一見到常歡,少年們臉上的表情就明亮起來,卻又帶着一些敬畏,不敢就此上前,免得被常歡呵斥一句“沒大沒小”。
“我走了,你別再闖禍,好好比賽。”
常歡愣愣地盯着毓華,嘴角不自覺地撇了起來,臉上又露出那種小獸委屈的神情。
毓華鄭重地拍了拍她的肩膀,俯身到她耳旁:“嘴上都可以挂油瓶了,注意形象,你可是他們的歡老大。”
常歡一聽,立刻神色端莊起來,向毓華點了點頭:“你放心,回去路上注意安全。”言罷,還轉頭對着來接毓華的軍官,“長官,麻煩你多照護我義母了。”
軍官連忙立正行軍禮,表示護好夫人,萬死不辭。
毓華忍不住笑了,覺得她這種小大人的時候特別可愛。
“那說好了,比賽要來看我哦。”
“一言為定。”
道別已畢,毓華便跟随來接他的軍官離去,路過那排等候常歡的少年旁,總覺得他們的眼珠子好像留在了自己身上。
她也沒拿他們當怎麽回事,只是又走出一截遠時,就聽身後傳來噼噼啪啪一陣聲響,便有人“哎喲”呼痛,繼而聽見常歡厲聲道:“一個個的,都把眼睛給我拿開。我姊是什麽人!随便能看的?”
毓華忍不住側首往後瞥了一眼,果見常歡正站在這一群少年身旁,挨個訓斥。
少年們集體耷拉着腦袋,大氣都不敢出。
她噗嗤笑出了聲,心想常歡在自己面前軟軟糯糯的樣子,可訓斥起別的小孩來完全換了副神氣,倒真是個天生的孩子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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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去的路上,毓華的眼前總浮現出常歡和阿風比拼槍法的樣子。
在軍營裏,常歡整個人自然,舒朗,透着一股子勃勃的生氣,跟在家裏收束下的她就像兩個人。
毓華不禁反思,她一慣自認給了常歡一個有利于成長的環境,但這一切,究竟是不是常歡真正需要的呢?
按照合約,不出意外,五年後她會帶着常歡離開老徐。
那屆時,自己又該做什麽?才能供給常歡不差于現在的條件。
又或者,自己未來能走一條怎樣的路?
連常歡都知道為了長大後保護自己拼命練槍。
總不能連個孩子都比不過。
想到常歡打靶的樣子,無限的專注。
一線陽光順着常歡的側頰爬上去,眼神堅毅,果決,如鷹般銳利。
鼻翼輕輕閉合,唇角略抿,而氣息漸漸凝止,在決定扣下扳機的那一刻,用來瞄準的那只眼,瞳孔倏然睜大,像太陽黑子的一次爆發。
一槍定乾坤。
幹脆利落,讓她想起那闕《滿江紅》,那抹在草原上馳騁的英姿。
常歡長大了,就該活出這種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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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的一個禮拜,常歡每天都給毓華寫信。
只是随車送到,往往一次積了兩三封。
拆信時就十分有趣,往往常歡上一封還在抱怨今天突然下雨了,訓練時槍也啞火了,心情跌到谷底,懇求毓華的安慰,但第二天送到的信上已是滿紙的雀躍,說今兒出太陽了,還和幾個夥伴一塊約着去山裏玩耍,別提多開心,讓毓華放心。
毓華讀着常歡的這些信,仿佛游覽了一遍她的心情起伏之路。
今天送到的兩封信,一是關心家裏維維的狀況,“半月不見,狗思我否?”
一是悄悄告訴毓華,聽說這次比賽獎金不菲,頭獎有塊金牌,如果賣了可以換不少錢。
這讓毓華實在忍不住提筆寫了封回信,開頭就是“小財迷見字如晤”,讓她別老操心錢的事,好好練習比賽。
這次的信裏還夾着幾張照片。
最初她還沒察覺到,好在那天秋娟在房裏打掃衛生,從地上順手拾起。
“小姐,這裏怎麽有幾張常歡小姐的照片?”
她一看,發現是前段時間常歡去教堂唱頌歌的幾張照片,還有一張是和馮督軍的合照。
秋娟也湊過來看了幾眼,末了皺起眉,遲疑道:“小姐啊,我又要說幾句不知輕重的話了,你姑且一聽。只怕這常歡小姐心思不純啊。”
秋娟說,看照片裏,常歡緊緊扒在馮督軍身邊,笑靥如花,連一向愛出風頭的陳三姨太都遠遠地靠邊站。
“不是我多心,怕只怕常歡小姐心思活絡,不過是把我們當成一個跳板。”
秋娟提醒毓華還是要防着常歡勾搭上馮督軍,攀上高枝飛了。
“夠了。”毓華沉着臉打斷她,“以後不要說這種話了。就算常歡攀高枝又怎樣?如果她真能得到馮督軍庇佑,有個更好的前程,有什麽不好?”
秋娟見毓華不為所動,只好嘆口氣:“我就是好意提醒兩句,一切還是小姐拿主意。”
毓華沒有再理會秋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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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照常進行,幾天後就是射擊賽的決賽,前一晚毓華正在收拾東西,預備第二天去北山軍營。
不想老徐來跟她講不去了,采訪提前了,詹姆斯明天就來。
讓毓華趕緊布置下院子,以備明天的采訪。
“那常歡呢?明天下午她不是正在比賽嗎?”
“她比賽照常進行就是。”
“所以是,她不接受采訪了?”
“嗯。”老徐點點頭,“那個詹姆斯臨時接到去北方戰場報道的任務,所以原定的采訪計劃只能提前了。你總不能讓常歡臨時退賽吧?她為了這個比賽投入多少心血了?”
“那是自然。可明天我們是不是也去不成現場給她助威了?”
“誰叫人家記者臨時有事,我們只能遷就他的時間。難免有遺憾了。”
毓華知道老徐說的沒錯,但一想到常歡,就仿佛看見她失望的臉色,心中頓時不好受起來。
老徐瞧毓華神色沉郁,勸慰她道:“你用不着替她垂喪,我倒聽說她在軍營的小日子過得挺滋潤。”
聽說常歡活脫是個孩子王,身邊總是跟着一些半大的少年。有個叫阿風的少年和她走得最近。
“是不是就跟常歡約着打槍那個?我那天有事走早了,沒怎麽瞧見他。”
“大概是他吧,他們怎麽了?”
“沒什麽。”老徐笑笑,“少年人的友誼罷了。”
說着他頓了頓,臉色神神秘秘的,湊近毓華道:“聽說常歡還給他唱歌來着。”
見毓華一怔,老徐又笑了,“想不到吧?”
一貫正經的老徐難得用打趣的口吻,說起常歡的桃色新聞。
說他們兩人走近,也就這兩天的事,常歡怕是沒好意思跟你說吧?
軍營裏早就傳開了,說常歡是女王,阿風是她的小馬仔。
兩人形影不離的,常一起相約競技。
“大概這就叫情窦初開。”老徐笑眯眯道。
“作為常歡的‘義父’,你沒意見嗎?”毓華覺得自己臉上的笑容有點僵了。
“我?我有什麽意見?少年人嘛,就應該一塊作伴,他們自有自己的天地。”
老徐一臉開明平和的神情,毓華便沒再說什麽,只是點點頭,起身:“那我去跟秋娟他們說一聲,連夜把院子布置起來吧。”
“那就你多費心了。”老徐起身準備離開。
毓華又叫住了他:“明天去不了的事,先別跟常歡說吧,怕她失望,影響比賽。”
老徐點點頭:“聽你的。”頓了頓又道,“采訪中有關于她的部分,你準備一下,講講你們是怎麽遇見的,就可以了。”
畢竟采訪的是中國軍官,其家屬子女的傳奇色彩,不過錦上添花罷了。毓華心知肚明。
翌日起來,毓華便帶着秋娟等人開始忙碌布置,将院子裏那一株梨花樹下,按西俗擺了茶桌糕點。
自己又按照老徐的要求,換上了一套西式長裙,略作修飾之後,顯得溫雅不俗。
老徐看毓華走過的時候,眼神滿是贊賞。
“我太太真好看。”
面對老徐的示好,毓華只微微點了點頭。
她現在滿心挂念的只有常歡,不知她此刻怎麽樣了。
比賽大概很緊張吧,明明說好去看她的,自己到底食言了。
這孩子舉槍瞄靶時,大概也會一圈圈搜尋場內的身影,始終不見自己來,怕是會很失望吧。
不論如何,還是默默祈禱她能打出一個好成績,等她回來,要準備一桌好菜犒勞她。
正這麽想着,詹姆斯帶着助理到了。
一見毓華,他立刻大贊女主人的秀美,用有點蹩腳的中國口音:“徐先森,你太太很飄亮,非常飄亮。”
老徐臉上俨然有得色,嘴上卻謙遜道:“詹姆斯先生過獎了,拙荊不過區區凡人女子。我泱泱中華端的都是秀外慧中之女。”
賓主彼此一番寒暄後便落座。
茶水糕點由秋娟奉上。毓華仔細瞧了一眼,發覺今日秋娟也特別打扮過了,倒不是穿得有多張揚,只是頭發用蓖油梳過,耳環也挑了個精致的,整個人一眼望去,一點不像娘姨小大姐。
詹姆斯果然也注意到,問了秋娟的身份,當得知是毓華的随嫁女仆,現在老徐家裏的管家後,也是一番贊美。
說沒想到中國軍官家裏的管家也是各個年輕能幹,秀外慧中。
誇的秋娟不好意思,但老徐臉上更有面了。
“詹姆斯先生,準備好的話就開始吧。因采訪提前,小女不及受訪,原本詢問小女的問題只能由拙荊代答了。”
詹姆斯點頭答應,便讓助理趕緊布置相機,擺好機位。
一切就緒,正當詹姆斯拿出紙筆準備采訪時,門口突然傳來一陣馬嘶。
其聲清亮急促,像把天際撕了一個小口子。
然後,一陣篤篤篤的聲響由遠及近,是皮鞋踏在青石板上的聲音。
還伴着些微的喘氣聲。
毓華一下站起身來,她知道,是她的常歡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