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三、想看戲不?
第4章 三、想看戲不?
她赫然醒來,渾身冒大汗,都已經為人婦三年了,怎麽還一遍遍地做這種夢?
外頭還黑着,想起留宿了個小人,伸手一摸,卻摸了個空。
人呢?簡毓華驚坐起來,四下尋視,卻見地上火爐旁縮着一人,正沉沉睡着,這麽端詳又像一只受驚的小鹿。
外面床上的秋娟奄然熟睡,鼻息沉沉。
簡毓華悄無聲息下了床,伸手覆上小光頭的額頭,撫平她擰成一團的眉頭,想着這孩子怕不是也做了噩夢?
小光頭突然睜大了眼,看向她。
毓華一怔:“你沒睡?”
小光頭發楞了好一會兒,呆呆地看着她:“我…又夢游了?”
毓華搖搖頭,見小光頭毫無起來的意思,忙去牽她的手:“地上不髒?不冷?快去床上睡。”
“暖和。”小光頭不肯走。
這兩年和婆婆住茅屋的時候都是這樣,早就習慣了佝在地上貼着火盆睡。
她嘆口氣,哭笑不得:“床上不暖?我懷裏不暖?”
小光頭看着她,眼裏映着火爐中那一點搖曳的光,遲疑間就被拉進了被窩。
這孩子身上一塊熱一塊涼的,特別是腳,凍得像兩個冰塊。
簡毓華忙将她壓入胸口前方的那點空間裏,讓孩子的背抵着自己胸口,彼此緊挨着,相互沾沾人氣。
靜默了許久,懷裏的小家夥冷不丁開口,說看見老太婆了。
“剛剛就在那裏,在床跟前,站在那裏看着我,我叫喚她,她也不搭理我。”
簡毓華被說得一陣毛骨悚然,恰好這時火爐裏的火苗也幽幽閃了一下,秋娟又無比配合地從夢中發出一聲沉沉的嘆息。
兩人都忍不住屏息,但什麽事都沒發生,只有窗外遠遠傳來零落的狗吠。
“不怕,不怕啊。”簡毓華拍着她脊背,小聲安慰,聲線卻顫抖得厲害。
片刻後,兩人不約而同輕笑了一聲,瞬間便驅散了恐懼。
“我才不怕她,她活着不怕,死了我更不怕。”
“是嗎?你婆婆到底是個怎樣的人嗎?”
“她啊,最小氣,脾氣最差,是天底下最難伺候的人……”小光頭的聲音漸漸啞下去。
她下颌壓着簡毓華的幾縷頭發,撓着有點癢,就用手指撥弄着,打成一個結,拆了,又打結,又拆……
“我們可不可以不說她?”
“那說說你吧,你叫什麽名字?”
“沒有名字。”
“怎麽會沒有名字,婆婆怎麽叫你?”
“老太婆就叫我伢子。”
伢子就是小孩兒,本地最常用的稱呼。
“也不給你取名字?”
“姊姊給我取一個?”
小光頭語氣認真,不像是開玩笑。
簡毓華把被子往上提了提,攏住懷裏的她:“真要我取啊?”。
“嗯。”
“那現在就給我乖乖睡覺,不許再溜下床。”
“睡不着。”小光頭轉了個身,又鑽進她懷裏,這回身子徹底被烘暖了,“那姊姊你呢?”
“我什麽?”
“你為什麽也一個人住?”
“不是還有秋娟嗎?”
“秋娟不是你家人嘛。你丈夫呢?”
“小朋友問那麽多幹什麽。”她在小光頭腦門上勾指輕輕彈了一下,末了還是告訴她,“在軍營……”
說完她就沉默了,但小光頭敏銳地覺察到什麽:“你們不好了?”
“你這小孩還真是……”她板下臉想訓斥這孩子兩句,卻不知道說什麽。
腦海中浮現的竟是方才的夢境。夢中丈夫的臉竟那般可怕。
可是現實中,他的臉究竟長怎樣,似乎也模糊了。
自兩年前他們鬧僵後,丈夫一直在西北軍營,極少回來。
有時在家屬區遇到多嘴的鄰居探問,好久沒見你家先生了,還好嗎他?她就笑笑說,他很忙。
但其實彼此心裏都知道,那不過是圓一個場面上過得去的謊罷了。
“好不好的,哪裏一句話說得清呢?好了,快睡覺,不許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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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上,簡毓華還窩在床上,就見小小的人影立在窗邊,一動不動看着外面。
“看什麽呢?”
“窗外,好看。”
宿舍樓前面是一片操場,邊上就是一座小小山包,山上栽着各色桃紅柳綠,一場雨後不知怎的迎春花開了一大片,黃澄澄的像是直接要燒到天際去。
“什麽時候起來的?”
“五點半。”
簡毓華打了個呵欠:“小孩子精力都這麽旺盛的嗎?”
“跟老太婆住一塊時,我賴床她會打我。”
婆婆曾說過,人生在世,頂要緊的就是兩件事,身和心。
早上陽氣最旺盛,不許睡懶覺,适宜運動。這是修身。
像我們這種天生沾了別人因果的人,說不準哪一天便是大限,既然活着就好好活着,該曬太陽就曬太陽,該笑就笑。
沒有誰值得你哭一輩子的。這是修心。
說到婆婆,她的臉上已經看不見一絲波瀾了,仿佛在敘述一個和她無關的人。
但簡毓華知道,這孩子就是口硬心軟。
當下将被窩一掀,起身:“走吧。”
“去哪兒?”
“看你婆婆去。”
“有什麽好看的。身死如燈滅。”
婆婆從前叮囑過,如果哪天死了,就要當兩個人從來不認識過,才能讓留着的那個繼續往前走。
“即便這樣也需要一個告別禮吧。你就當自己從今天起遠行。”
大概是覺得有幾分道理,小光頭最終還是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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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飯去了城裏的集市,在一家米線攤子上打發的。
滿滿兩大碗,澆了不少酸豆角,發現這孩子愛吃辣,紅油油地往裏面糊了兩大勺,稀裏嘩啦的吃相仿佛餓了一個世紀。
她顧不上自己吃,見小光頭額上滲汗,便順手替她擦了。
“姊姊,你別光看我,你也吃啊。”小光頭邊說邊夾了面前的小菜送到毓華碗裏。
兩人正吃着,毓華餘光瞟到,鄰座有幾個婆子起身走了,有人換了座,離她們遠遠的。
這幾個婆子不時瞟幾眼小光頭,眼神裏半是驚悚半嫌惡的,還帶點鄙夷。
只言片語飄了過來,“掃把星……沾上了就是晦氣……老的是只老狐貍,小的也是只小狐貍精……是老天開眼,收走老貨……”
“瞧這小的眉眼跟老的一個模子刻出來,難不成是那老騷貨跟哪個野男人下的野種?”
有人接話,“這麽老了還能下蛋?”說着竊竊笑起來。
另一個馬上去捂這個的嘴,“老蠱婆一家人通鬼神的,都是妖孽。小心別被她聽了去,給你釘上生辰釘,教唆你男人抛你……”
閑話聲漸漸低了,但多少還有些留下來,順風飄入耳際,悉悉索索就像一堆惱人的甲殼蟲順着耳際趴在後腦勺,爬着爬着就一陣頭皮發麻。
“要不換一家吃?”毓華有意坐到小光頭身旁,擋住那幾個碎嘴子的身影。
“不要,我愛吃米線。”
小光頭好像根本沒聽到那些碎語,只管低頭吮吸米線,臉色異常平靜。
一碗吃完了還托着碗舉到毓華跟前,眨巴了兩下眼皮子。
看孩子不受影響,毓華心中微定,清了清嗓子,喚一聲老板,讓再添一碗來。
“一會去看你婆婆,要不要也帶點老人家喜歡的東西燒給她?”
“她沒什麽特別喜歡的,姊姊你做主吧。”
“那就照常理,買點菊花紙錢之類的吧。”
“都好。”
小光頭像是十分信任她,她提什麽建議都說好。
“這可是你婆婆,你該比我了解她。”
“可老太婆讓我跟着你。”小光頭又擡起頭來眨巴了兩下眼睛。
她瞬間沒了脾氣,吃完結賬,叫了人力車,拖着她手要上車。
小光頭卻止步,仰起頭來:“姊姊,你愛看戲不?”
毓華一愣:“看什麽戲?”
小光頭神神秘秘地一笑:“跳腳戲。”
言畢,一下掙開她的手,撒丫子就往回跑,去的便是方才那家米線鋪。
毓華來不及阻住她,遠遠只見她走近方才那幾個說閑話的碎嘴婆子,俯身對她們說了什麽,說完立刻轉身,向自己飛奔而來。
那幾個婆子臉頓時僵了,等反應過來才一齊叫嚷起來,那幾桌亂成一團,烏泱泱地有人陸續起身,氣急敗壞地邊叫喊着邊向小光頭沖來。
小光頭早有預料,順着這條熟悉的街高低蹿伏,像貓一般自如撒野。
眼見後方的人差一點要捉着她衣襟了,她輕盈一躍,一口氣奔到毓華跟前,仰頭沖她一笑,臉上是半誇耀半讨賞的神氣:“戲看上了嗎?”
到底還是個頑童。
毓華一把揪住小孩的手,把她給拖上了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