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一、天降頑童
第2章 一、天降頑童
簡毓華記得,她們相遇在一個春寒料峭的午後。
盡管她一直說不是。
那天,常德的天氣是濕漉漉的。
大約是洇染了這四方交織的河域水汽,以至于即便是出生于同是水鄉的江南,來這裏兩年了毓華還是有點不習慣。
或許因這裏的潮濕還帶着一種扒皮扯臉的喧嚷。
走在辰河支流上架起的長街上,沿途都是繁複的叫賣聲:
打小銅鑼做龍須糖的,敲竹梆賣糕的,随船而來挑着貨物翻身上岸的水手呼喝聲,伴着那好色閑人嘴裏的□□調笑,一齊灌入耳中。
毓華壓了壓帽檐,緊了緊身上裹着的黑皮氅子,低頭沿牆根走得極快。
心裏只想着,趕緊去書局買了書就走。
今天出門沒帶上秋娟,想必回去又免不了被她一通嚕蘇。
前面人聲又鼎沸了,隐約還夾雜着雞鳴狗吠。
她估摸必是那些抱着紅冠大雄雞的頑童,常常從河街這頭竄到那頭。
便皺起眉,側了側身,打算給他們讓道,卻不想一條黑影箭一般地射入她懷裏,“砰”的一聲,撞得她胸脯隐隐發痛。
“做什麽趕着投……”她惱羞成怒待要發作,用自己能想到的已是很不文明的罵詞教育對方,卻被一雙晶晶亮的眸子給釘住了身子。
懷裏蠕動着的軟軟身軀是個小光頭,看眉眼約莫十來歲,身上套着件極不合體的藍色粗呢襖子,臉上到處是油污和煤黑,失去血色的嘴唇皲裂不堪。
唯有那對招子澄澈得像辰河水一樣,像是通着心底的亮。
和小光頭眼對眼地瞪了一會兒,後面雜沓腳步聲逼近,有人喊:
“死‘姑’婆…沒爹沒娘的絕戶狗崽子……三只手的禍害精……”
人群讓開了,幾個灰衣服追了上來,有的手裏纏縛着一卷麻繩,也有拎棍子的,一看就是要拿人動私刑的。
“姊姊救我。”
一開口竟是甜糯糯的,小光頭仰着臉,在她懷裏揪着她衣服懇求。
一對雙鳳眼睫毛長長的,完全就是美人眼,怎可能是毛小子。
小光頭穿得極為單薄,本就打了補丁的棉褲褲腳都破口了,棉絮是邊跑邊掉,再往下是光腳套着布鞋,左右腳各均衡地露出兩個腳趾。
見簡毓華的眼裏明顯露出憐惜神色,小光頭仿佛平白得了勇氣,藏在她懷裏不跑了,啃着指甲望着追來的人。
灰衣服們圍上來了,簡毓華只好鼓起勇氣大聲說:“國有國法,就算是偷了東西,自有警察法院拘拿處罰,哪能由你們說了算?!”
灰衣服們見有個衣着光鮮的少婦護着,倒也不敢造次,便改口讓小光頭賠錢,若不賠即刻帶走。
簡毓華低頭,問小光頭:“怎麽回事?你們什麽關系?欠了多少錢?”
“餓了,又窮,就拿了他們店裏幾塊米糕。”
小光頭倒也不扭捏,大大方方地掀開衣服,從夾襖中取出藏着的幾塊米糕。
低聲說,這是給她家婆婆的。又眨巴了兩下眼睛,愈發顯得可憐相。
簡毓華暗嘆,烽煙四起,市井凋敝,民生多艱。亂世中若能和家人茍全,已是最大福分。
倒難為了這孩子的一點孝心。
便掏出荷包,對灰衣服們道:“欠你們的,我替她賠吧。”
按數付了銀元,還多了兩塊。
灰衣服們自然沒話說,收兵鳴金。
走之前仿佛出于好意似的,對她說,“小姑婆”犯事已經不是一次兩次了,救急不救窮,太太是好心,被纏上就不值當了。
“這倒用不着你們操心。”簡毓華淡淡回了一句。
灰衣服和看熱鬧的都散了,她剛準備跟小光頭搭話,卻見這孩子不知何時走到一家飯鋪旁,正輕車熟路地拿起店外的茶壺,給自己倒了一碗茶咕嘟嘟地喝着,一邊大口嚼着方才私藏起來的米糕,瞬間半個沒了。
一雙鳳眼向她輕輕一瞟,眼神洩出一絲得意。
毓華剎時明白過來,佯怒道:“實話說,家裏沒婆婆吧?”
“怎麽沒有?”小光頭見毓華盯着自己手裏的米糕,又咬了兩口,将切口修得平整了些,在毓華跟前晃了晃,“我半個,她半個。”
說着又從夾襖中取出一張破舊報紙,将糕包了起來。
一時倒讓人斷不了是真話抑或謊言。
簡毓華正瞧着小光頭,天空淅瀝瀝的下起雨來。
“讨厭,又下雨!”小光頭擡頭望望天,将破衣服的後領往上立了立,把脖子和後腦勺縮在其中,伸掌擋在腦門上,準備沖進雨幕。
簡毓華一把拽住她胳膊:“傻了?不躲雨嗎?”
小光頭瞅了她一眼:“你才傻,這會兒不走,等下更大了。”
“那一起走吧。送你回家。”
她也不知為何生起一念,就想好事做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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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果然越下越大了,地上積起水坑,一踩就濺起泥點子,不斷往身上飛來。
毓華沒帶傘,幸而身上披着的氅子寬大,包裹她和小光頭綽綽有餘。
兩人挨在一起的時候,她覺出小光頭在發抖,便裹緊了些。
那孩子像股子木糖一樣緊緊粘着她,簡毓華恍惚覺得懷裏像抱着一只溫熱的野鳥,單薄的身子,也不見幾兩肉。
就這麽貼着彼此默默行了一段路,簡毓華還是壓不住好奇,問她:
“多大了,是本地人嗎?”
小光頭遲疑片刻,表示年歲記不清了,也就十來歲吧。
“你口中的婆婆是……”
“一個很兇的老太婆。”小光頭毫不客氣地說。
毓華微微一愕,再問了問,才知小光頭爹娘早死在戰火中,一路都是流浪乞讨熬過來的,最近兩年到了常德,在一次行竊時差點被打死,虧得老太婆救了她。
“她救了你,又拉扯你長大,怎麽這麽沒禮貌?”
“得了吧。”小光頭嘴一撇,“她可沒那麽好心,喂我一口飯還不是要我給她幹活。”
“幹活?什麽活?”
小光頭突然眼睛一閉,立掌在胸前,嘴裏念念有詞:“今年小人暗來欺,千方百計捉弄你,當面與你說好話,你上房後他抽梯……”
毓華啞然失笑,原來是個算命的。
難怪別人叫她“小姑婆”,聽岔了,原是“小蠱婆”。她婆婆便是蠱婆。
蠱婆腿腳不便,算命時常讓小光頭在一旁伺候,送來迎往,端茶收錢。
毓華好奇,算命好歹也算門手藝,怎的還要上街去偷盜,婆婆難道也不管嗎?
小光頭一嘟嘴:“我就跟她說,對客人說點好話。老太婆不聽,偏告訴別人是窮命短命,誰還會打賞她。”
“所以家裏就你和婆婆兩人?”
“是啊。怎麽,好心的姊姊,你想救濟我們嗎?我完全沒意見,老太…婆婆想來也沒意見。”小光頭突然從黑氅中探出顆腦袋,炯炯望着她,“送吃的,送衣服,或者送錢都可以的,我們不挑。”
簡毓華哭笑不得,嘴一撇剛想教育她兩句,卻沒想小光頭盯着她,欲言又止。
“又在想什麽壞主意?嗯?”
“你真好看。”小光頭一臉真誠,“我從來沒見過像你這麽好看的姊姊。”
她一愣,卻聽小光頭自問自答起來,“姊姊,你一個人住嗎?嗯,八成不是吧。老太婆說,長得好看的女子大都結婚早。你有丈夫嗎?”
這話問到她的軟肋了,一時竟不知從何說起。
就在這時,前邊汪汪汪地傳來一陣錯落的狗吠,聲音急促。
小光頭一顫,很快掙開她的懷抱,撥開氅子,一頭栽入大雨中。
她也無端緊張起來,立刻跟在小光頭身後,兩人繞了好一會兒才抵達一間隐蔽在暗巷中的破茅屋。
門口圍着幾條野犬,吠個不停,小光頭腳下踉跄了一下,跌跌撞撞滑進了屋。
她遲疑頓步,那野犬叫着,瞪着她,口水混合着雨水滴滴答答從嘴角落下。
雨聲中只聽屋子裏傳出哐當一聲巨響,她一急,怕有歹人藏在屋子裏,對那小孩不利,當下顧不得自己在歹人眼裏也算個柔弱女子,硬着頭皮就往裏沖。
野犬吠得更兇了,但并沒有一只上來阻攔,更別提咬人。
屋內沒有歹人,可她的心卻砰砰跳了起來,臉色剎那蒼白。
只見小光頭一動不動地杵立着。面前,一個老婆子,同樣穿着破破爛爛的粗呢藍襖,一根麻繩圈着脖子吊在橫梁上,死了。
腳下踢翻了一把破凳。牆上挂着破爛爛的幾件長襖,草帽,還有一些古古怪怪的幡布,上面畫着古古怪怪的符文。
落地的一處牆角還鋪着一張黃氈,上面齊整排布着一些黑黢黢的東西,遠看像是瓜子殼,走近一望,才發現竟是各類毒蟲的幹屍,在排兵布陣。
簡毓華心裏頓感發毛,上前兩步,走到小光頭身後,伸手輕觸她的肩膀,指尖傳來一陣濕涼。
寬大的粗呢藍襖下,小光頭在發抖。
簡毓華伸手摟她入懷,用身體貼着她。
有人在你身邊,別怕。
“有一張紙……”小光頭忽然開口。
“什麽?”
小光頭把一張揉得濕漉漉的紙塞到她手裏,艱難地吐字:“幫我看看。我不識字。”
簡毓華卷開了紙條,上面是潦草的幾個字:
“跟上她。”
兩人幾乎同時擡頭,目光不偏不倚地對上了。
窗外的狗吠得更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