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五章
電影結束,觀衆也要散場。
許瀾青沒再繼續那個問題,只是從沙發上站起來,囑咐她早點休息。
一如既往的風輕雲淡。
魚江晚看着他起身,繞過沙發朝房間走去,心情像是被紮漏的氣球,慢慢癟了下去。
原來十二點一過,童話不僅會結束還會迎來現實的迎面一擊。
那感覺就像是歡天喜地點燃一個巨型禮炮,滿懷期待去看煙花綻放的瞬間,最後發現是個啞炮。只餘一縷蕭索的煙灰。
她丢下抱枕,耷拉着眼皮起身,也準備回房間了。結果剛下了地,身後就傳來他的聲音:“穿鞋,這裏沒有地暖。”
“我知道,本來也是要穿的。”她嘟嘟囔囔轉過頭,發現他還沒回房間,就這麽站在門口,好像有意在等她去睡覺。
魚江晚穿好白色的軟布拖鞋,站在那塊兒跟他對視,眼神有點猶豫不決。
許瀾青直截了當:“以前你想知道什麽都會直接問。”
也不知是這一年魚江晚有所成長,還是真的跟他生疏了,一晚相處下來發現她少了以往的随性。時而瞻前顧後,同他說話前要掂量方式,怕掌握不好分寸。而這種轉變是他不想看到的。
“我就是想問,你這次回來準備呆多久?”
許瀾青如實相告,“沒有意外的話不會再走了。”
這個答案顯然在意料之外,她脫口而出:“真的?”
魚江晚也許不知道自己表情上細微的變化,那雙眼睛此時此刻盈着喜悅,明亮如同天上繁星。
而許瀾青在這一瞬間終于意識到問題所在。看來這一年刻意的離開還是對她産生了影響。
他目光變得柔和,連同聲音也溫柔幾許:“真的,不騙你。”
不會再騙你。
對魚江晚來說,人和人的相處是一個頓悟的過程。有些人會從相好到交惡,有的人則會從疏離到親密。而她跟許瀾青,就趨向于後者。
九歲那年,她的親生母親割腕自殺,死在了一個電閃雷鳴的雨夜。她不知道為什麽媽媽會丢下她一個人走,只記得那天空氣裏的血腥味令人作嘔,閃電照亮了床單上的一大灘暗紅色血液,吓得她說不出話。随後許茉凝從國外風塵仆仆趕回來将她接走。
後來魚江晚在許家別墅的客廳裏,第一次見到了十八歲的許瀾青。那時他剛高考結束,玩了通宵在房間補覺,結果被許茉凝一個電話吵醒。
她拘謹地坐在沙發上,對保姆拿過來的水果零食碰也不敢碰,安安靜靜地等待接下來的命運安排,乖巧得像個洋娃娃。
沒多會兒,樓梯傳來腳步聲。她揚起小臉看過去,一個高大的少年走了下來。他穿着幹淨的白色短衣短褲,一張清俊的臉比夜禮服假面還要好看。
只是表情恹恹,雖然還沒有睡醒,但是眼神很鋒利,不冷不熱看她一眼就轉開了視線。
趨利避害的本能讓魚江晚轉開了臉,然而心髒慌亂得狂跳,不安變成忐忑,如坐針氈。
許茉凝很溫柔地摸摸她的頭,讓她自己玩一會兒,然後跟許瀾青一塊進了書房。
那天的陽光很好,院子裏種了很多漂亮的花和樹,還有一架造型很美的秋千。可是對于未來都看不清的她來說,再美好的東西都失去了吸引力。
魚江晚坐在客廳裏發呆,沒一會兒就聽見書房裏傳出許瀾青的聲音。
“自己的孩子你都沒時間管,現在又帶回來一個,你真能耐啊許茉凝。”
那年許茉凝三十四歲,商場上殺伐果斷的女強人面對剛成年的弟弟時,氣焰忽然就矮了那麽一截。
只憑許瀾青說的是實話。
因為工作太忙完全顧不到其他,丈夫選擇和她離婚,帶着四歲的孩子去了別的城市。離婚證到手才不滿一個月,她就把別人的孩子領了回來。
可是沒辦法。她不能看着好友唯一的女兒被送到孤兒院。
“情況不一樣。我不管晚晚她就真成孤兒了。家裏有保姆,到時給她加點工資讓她幫忙照顧,再說,這不還有你。”
許瀾青報考的北即本地大學,也不打算住校,天天回來也能搭把手。
這算盤打得真是他在被窩裏都聽到了。
許瀾青怒極反笑,“那孩子誰愛管誰管,你少打我主意。”
此後,許瀾青徹底貫徹了這個方針,對魚江晚做到了不聞不問。但他心裏清楚,這一切都怪不到魚江晚身上,如果能選擇,哪個小孩子不想留在父母身邊。所以一旦碰了面,他不會冷臉相對,也會客客氣氣地同她說話。
這是他能做到的極限。
然而自從看到母親自殺的場景後,魚江晚始終沒有開口說過話。許茉凝找來了心理醫生,說她患了應激性障礙。慢慢治療也許以後可以恢複。
一晃就這麽過去了一年多,後來發生了一件事徹底改變了許瀾青對魚江晚的态度。
那天他忽然提前回家,魚江晚剛放了學在客廳寫作業,保姆在廚房一邊幹活一邊打電話。不一會兒,尖銳的聲音從廚房裏傳了出來,“小啞巴,寫完作業自己把橡皮屑收拾幹淨!一天到晚照顧你要累死我。”
許瀾青剛進家門,聽見這話臉色就沉了下去。又瞧見魚江晚平靜到麻木的表情,忽然就怒從心起。不知道這一年裏她聽了多少這種惡言惡語。
他直接走到廚房,手指扣向玻璃門,保姆轉頭看見是他,不耐煩的臉色當即就變成了驚恐。
“許、許先生。”
“許先生?按您方才那叫法,應該叫我小啞巴她舅。”
保姆一臉尴尬,努力保持笑容的樣子比哭還難看。
許瀾青随意掃了一眼廚房。臺面上放着剛摘好的青菜,旁邊還有一個果盤,裏面裝了滿滿一盤車厘子,核在洗手臺邊堆成了一座小山。而魚江晚面前的茶幾上連個蘋果都沒有。這位敬業的保姆真是連吃水果的時候都不忘記幹活啊。
許瀾青這人平時不愛發脾氣,可一旦惹到他了,這事兒就不會那麽容易過去。
“我看你是養老找錯地方了。吃點水果也無妨,那玩意兒也不值幾個錢。可你吃着我許家的東西還罵人,”他面色冷峻,完全不留情面,“是不是太不要臉了?”
最後的結果是保姆直接被辭退。
許茉凝知道這件事後懊惱得不行,擠出時間陪了魚江晚兩天,四處聯系人打聽可靠的阿姨。結果在第三天,許瀾青直接帶回來一個十分面善的保姆,在朋友家幹了快兩年,硬生生讓他給撬過來了。
吃一塹長一智,這次許瀾青在家裏裝了監控,連上自己的電腦可以随時查看。還給魚江晚買了個手機,讓她有問題可以告訴許茉凝,沉默一瞬,又說:“也可以聯系我。”
李嫂把魚江晚照顧得很好,每天變着花樣做好吃的,營養跟上,身高體重自然也起來了。李嫂會給她講故事,還會幫她梳好看的發型。可終究有一些事顧及不到,比如開家長會,帶她去醫院看病等等。
漸漸的,這些瑣碎的事情不知不覺就落到了許瀾青身上,老師那邊的家長聯系方式都從許茉凝換成了他。
生活逐漸走向正軌,來到許家的第二年,魚江晚應激性障礙的治療有了效果。
還記得那天許瀾青心情不好,魚江晚知道他喜歡喝咖啡,跟李嫂學習後獨自去煮了一杯,送到他面前時小心翼翼地說了一句,“舅舅,別生氣。”
這是她來到許家後第一次開口說話。聲音很小,怯生生的,卻讓向來淡定的許瀾青直接怔住,看着她稚嫩的臉久久沒有出聲。
但他心裏很清楚,如果之前照顧魚江晚是無奈之舉,那麽從今天以後,他可能會遁入一個無法收手的境地。畢竟冷靜如他也沒想過,一句“舅舅”竟會讓他産生如此大的欣慰。
更沒想到,這一昏頭竟然直接昏了數十年。
深夜裏,魚江晚抱着被子躺在床上。床頭燈調到了最暗那一檔,模模糊糊的在牆壁上照出光影。
思緒剛從回憶裏拉出來,就不禁又想起去年林澗亭調侃許瀾青的話。
“年紀輕輕又當爹又當媽,一個小油瓶挂身上十幾年。現在人家長大了,你應該少管點。”
許瀾青當時只是淡淡回了句:“不用你廢話。”
也是從這次聊天後,他毫無預兆的一年多沒有回來,這也是他們分別最久的一次。到現在她都沒有弄清楚,許瀾青不回來跟她有沒有關系,是不是真的要徹底不管她這個拖油瓶了。
魚江晚拿起手機,點開許瀾青的微信。他的頭像是大海,微信名稱是WHO,一用就是好多年,探不出什麽含義,他這人慣來随性,她猜測是随便取的。朋友圈空空如也,擺設一樣。
放下手機,她翻身閉上眼,複又想起看電影時他的眼神。
纖長的睫毛輕輕顫動。
還有那時他輕輕滾動的喉結。
呼吸也莫名亂了節拍。
所以聽她說那些話的時候他在想什麽呢?
另一間房間裏,同樣亮着一盞臺燈。
許瀾青靠在床頭仍舊翻看那本書,修長手指夾着書頁,目光微垂,濃密睫毛遮住眼中情緒。
三分鐘。
五分鐘。
時間悄然走過,書的內容卻久久沒有變化。仿若跟人一樣老僧入定,一直停留在同一頁。
第八十五頁。
毫無特別之處。
怪的是用了一晚的時間都沒有翻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