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一月之後(修) “讓我看你,我還嫌髒……
第21章 一月之後(修) “讓我看你,我還嫌髒……
光禿禿的樹杈子早已抽出蔥綠,四方天被遮住一大半,蘇達越過成片的繁葉去看露出的半塊烏黑濃雲,眸子中泛着憂慮,看樣子是要下雨。
剛想去拿雨具,就見一支竹節傘柄落入眼簾,擡手就會落進自己手裏。傘柄下的衣擺輕搖兩下漸漸歸于平靜。傘身處的手指地虛握着,見她不接,那人又搖兩下手臂,示意蘇達快拿走。
蘇達笑盈盈地握住傘柄,望進那雙饴糖般地眸子中,悉心叮囑,“今天看起來有雨,就先不要劈柴了,前些日的還夠用。”
男子輕聲嗯着,握着傘的手還沒松,反而用了些力,泛白的指尖在碧綠的竹節上分外搶眼,語氣中打着商量,“要不,我今日随你一起去吧。下雨的話,打傘又要提東西會不會太累?”
“不用,我應付的來。蘇時清,你做好飯等我回來吧!”說完就一把奪過傘。不敢看那副小狗落淚的表情,逃也似的離開了家。明明身體越來越好,怎麽人還越發黏人了呢。
徒留下一臉傷心的小狗和豔麗的朱紅大門上晃動的銅首吊環。
一道風從敞開的朱門卷入,惹得柿子樹上的葉子沙沙作響,又帶着幾片老化的葉子飛出四方小院隐入黑雲之中。幾道金光試圖掙開濃雲,卻只是将整個玄色天幕更可怖的樣子展露。不多時,幾滴豆大的雨點緩緩砸落,落在泥瓦上,落在枝葉上,落在水缸裏,發出聲色各異的響動,好像是在昭示着今年第一場大雨的驚心動魄。
臨近五月,雨水就漸漸多了起來。蘇時清的傷已經好了大半。可以做一些力所能及的活兒,主要他眼裏有活,人也老實聽話。這點讓蘇達和蘇父都特別滿意,經過一個月的相處,也都熟絡不少。
說起蘇時清這個名字,猶記得起名字那天。蘇達現在想起來,仍覺得臉紅發熱,羞愧難當。
蘇時清記不得往事,但身子已日漸好轉,三人的互動難免越來越多。一直喂喂的叫總歸不合禮儀。
于是在一個月朗風清的晚上,蘇父直接定下了他的名字。
蘇時清。
蘇達聽完當即就急了,猛然起身而立,口中半塊廣寒糕還嚼在嘴裏,被填得滿滿當當。
但此時她已然顧及不上,抖着鼓鼓囊囊的腮幫子随即開口,“我”字還沒出口,就有白色粉末先她一步洋洋灑灑猶如陳綿扯絮自她口中噴灑而出。
正聚精會神等着她高談闊論的二人,眼睜睜看着滿天揮灑的糯米粉噴薄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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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即吓得跳身而起,一個病號一個老胳膊老腿,此時竟比那西市裏以雜耍賣藝為生的猴兒還敏捷三分。真是讓蘇達刮目相看。
蘇父站到一桌之隔的安全地帶後,才繃起臉,撿起袖子一角抹了一把,嫌棄抖開,只見些許白粉簌簌而落,他的臉色頓時比盈盈月色下的天幕還要黑,沉聲呵斥,“将嘴中東西咽下去再說話!”
蘇時清蹦得三尺遠,直接隐入照不見燭光的黑暗中。
蘇達應着阿耶的話,細細嚼着口中軟糯糕點,一邊驚嘆兩人被她無形中激發的潛力。暗暗贊同那句話,人的潛能果然是無限的。
待她咽下廣寒糕,可以正常說話時,兩人才默默靠近。潇灑地撩起衣擺,擡腳坐在鼓凳上,傾耳注目地望向她,動作如出一轍。
蘇達面上不敢多言,只能在心裏腹诽:這小子學誰不好,偏偏學起阿耶,這可不行。
“蘇時清,時清日複長,是清閑之意?”
蘇父一聽煞是滿意,自幼開蒙至今還算沒白學。捏起一粒被炸得香脆的花生米,丢入口中。笑着點頭稱是。
“時光清閑,平安喜樂,也是大多數人窮極一生所求的。是好名字。”
蘇達可不滿意了,眉眼低垂,洩了氣似的坐上鼓凳,“憑什麽他的名字,既有好寓意,又十分好聽。”
蘇父知道她對于名字之事耿耿于懷已久,心裏也正想借今日讓她放下此事。便握住桌案角,斟酌語句,輕咳開口。
卻被人搶了先。
“達,欲速則不達,達則笑看天下。如此細想,才發覺你的名字原來有兩層意思。”
蘇達還是頭一次在別人口中,聽他人對于自己名字的理解。雖然阿耶自小就已經解釋足夠多,多到讓她倒背都沒問題。
便給他斟上一杯清酒,讓他慢慢說。
蘇父更是覺得新奇,亮着眼睛聽他後續。
“你阿耶阿娘希望你能慢慢來,不要急于求成,欲速則不達。達則笑看天下,是希望你有寬廣豁達的胸懷,開心快樂過一生。”說完一口悶了那杯清酒,如琥珀般清亮的眸子看向父女二人。
蘇達早就給鼓起掌,毫不吝啬誇獎,“蘇時清,你厲害啊!”
蘇父也附和,“好小子,你啊,比我年輕時看得通透。”
“我和她阿娘給酥酥起的名字确實有兩層含義,第一層和你說的分毫不差,第二層呢,達則兼濟天下。希望她有能力後,能夠為這個天下做些事。”
蘇達無奈,“我自知沒法為為國為民做什麽。唯一心願也不過是我們家能好好的。”
蘇時清深深地看一眼蘇達,側身對蘇父說,“還是蘇伯伯心懷大義,是某狹隘了。”
蘇父笑着捏起一粒花生米往嘴裏送,越看眼前的後輩越滿意。
蘇達擡起油紙傘,傘沿緩緩上移。煙雨蒙蒙中璀璨燈火點綴着花攢錦簇的繁複樓群。
福來酒樓到了。
*
而蘇家小院內。
年輕郎君将胡芹的葉子仔仔細細挑摘幹淨,放進笸籃中。等到帶着露珠的胡芹枝裝滿整個笸籃時,也不知是龍王搭錯了哪根弦,玄色天幕好像被橫劈出一道巨大口子,天河倒流在天地之間,轟轟的雨落聲仿佛要把人間砸個天翻地覆。
蘇時清好看的眉眼中映出一道飛火,他心中閃過一絲擔憂,把盛滿嫩綠的笸籃放回廚房,套上蓑衣鬥笠,綽起油紙傘。
四錢巷中的積水已經沒過腳面,腳下起伏間帶起水簾,他不再耽擱,快步隐入雨霧中。
*
蘇達還算幸運,人到福來酒樓時雨勢還小。
頃刻後像是捅漏了天,偶有進人的福來樓此刻門前的瀑布式雨簾完全遮住樓外景色。
蘇達站在門內,傾倒的雨水觸地濺起半人高,臉上躍上一絲冰涼,潮濕的水汽在周身蔓延。她往後退了一步,腳下一軟,只聽一聲悶聲。知道自己不小心踩到人了,連忙邊道歉邊慌張踉跄轉身,只見一只白底銀絲暗紋靴上印着一道淌着泥污的鞋印,她看着那道格外顯眼泥腳印,心裏懊惱極了,恨不得就地錘自己兩拳。
“這位郎君,實在抱歉。”她福了福身,一雙細眉低垂,杏眼中滿是歉意。
“不礙事,娘子躲雨還是再往裏一些。”慢聲慢語,無起無伏。說罷就帶着身後的侍從轉身上樓了。
看來是真的不介意。蘇達十分詫異,這人眉清目朗,長身鶴立,在配上那一身“地鋪白煙花簇雪”的缭绫圓領袍,帶着侍從出現在這仿若銷金的福來樓,身份地位不用做他想,必然顯赫非常。竟然如此簡單就放過自己。
不過轉念一想,其實越是高位的人越是應該有教養的,他們幼時開蒙,斷文識字,讀詩書知禮儀,有高尚的道德準則。又豈會跟一介平民計較,當然也或許是懶得計較。
她不過是望着樓梯的視線多停留一會,就聽到一旁的後廚管事擠眉弄眼地陰陽怪氣,“別看了,也不照照鏡子,人家什麽身份,也是你能肖想的?”
“看兩眼怎麽了,”蘇達反唇相譏,“讓我看你,我還嫌髒眼睛呢。”
若是一個多月前,蘇達肯定學做鹌鹑忍忍算了。可今時不同往日,她早已不是那個任人搓圓揉扁的閑漢。
她可是有靠山的人。
事情還要從那日午後她剛回酒樓碰見張管事說起。福來樓統共三個閑漢,除了提醒過蘇達的小湯還有一位小萬,福來酒樓雖然規模龐大,但索喚單子并不多,大多集中在午飯前。
這次正趕上蘇達回來後沒有單子,便在樓裏閑逛,走到天井二樓看臺正好撞上張管事。
張管事不管三七二十一,上來就要轟人。說打老遠就聞到一股怪味,走到她身邊還故意捏着鼻子拿手扇動兩下,在她耳邊尖酸刻薄的吐出一句,惡心的窮酸味。
然後就呵斥趕人,蘇達所做的反抗就是立在那死都不挪動一下。張管事見她居然違背自己命令,更是氣急敗壞,喊出兩個練家子。這兩個練家子是樓裏養來專門對付那些鬧事的人。
蘇達要真被丢出去,那真是沒臉在這待了。正當她腳底發麻心裏犯怵,看着兩個彪形大漢一步步靠近的時候,宋啓好像天神降臨般出現,将張管事劈頭蓋臉罵一頓。他就像個魂不附體的小雞崽,局促不安。
正處天井看臺,四周視線開闊,被不少人看在眼裏。害得他好幾天不敢再蘇達面前出現,讓她痛快好久。以至于此後,張管事也就敢偷摸挖苦她兩句,但不痛不癢,她才不在乎。大不了,也就是罵回去,絕不慣着他。
果不其然,沒說兩句,這張管事就将話往宋啓身上引,“你也就仗着宋丞相家的郎君撐腰,在這無法無天。現在還學會吃着碗裏,看着鍋裏的。等你被宋郎君厭棄那一天,我一定張燈結彩送上祝詞。”
蘇達笑了,杏眼中諷刺意味明顯,“怎麽罵個人還這麽寒酸,既然要送,好歹送點能拿得出手的。若是等你死了,我絕對會多燒兩盆紙錢,讓你在下面花個夠本。”
她看不慣張管事很久了,從她來的第一天起,這人就沒給過她好臉色,整日捧高踩低,樓裏的幾個閑漢見他都繞道走,冷嘲熱諷還算好,最怕是被穿小鞋。一天統共賺不了200文,若是因為得罪他被幹擾到生計,真是得不償失。
張管事那雙細小精亮的眼睛狠盯她半響,你、你、你也你不出後半句,自覺敗下陣來,左右瞧上兩眼,夾着尾巴灰溜溜地跑走了。
大約半個時辰後,天井下的實木看臺被暴雨沖刷地宛如新漆,連木質紋路都清晰可見,實際上已經在暗暗腐爛發黴。垂下一層又一層的飄逸紗幔,此刻也承受不住暴雨的蹂躏,浸泡在積了水的看臺下。蘇達正瞧得出神,感嘆突如其來的暴雨就好像把自己的生活攪得亂七八糟的那幫山匪,她就像那暗自黴爛的木、那浸過雨的紗。
剛想再抒情兩句,就又被張管事那個掃把星打斷,他背手闊步而來,好像絲毫未受剛剛影響,只是拿出鬥雞一般的姿态裝腔作勢的掩飾。身後還跟着上菜的夥計。他忿忿不平地交待蘇達把酒菜送去三樓的梅字房,便讓夥計把手中食案撂到她手臂上,酒壺加瓷杯的重量猛然放在她手上,手臂有稍微傾斜,險些沒接穩。
張管事見狀更是露出譏笑,“可得拿好了,這酒可是咱們樓裏的招牌,名為荔枝酒。輕抿一口就頂得上你一個月的月錢。”
聽完他的話,蘇達條件反射的握緊手中食案。
但心裏直犯嘀咕,她一個只管在外送餐食的怎麽會被要求給樓裏貴人送餐。要知道他們幾個閑漢可是樓裏比夥計還不如的存在。而且樓裏的光夥計就有二十多人,又不缺她這個。她側眼多看張管事兩眼,見他藏不住事的小眼睛裏除樓裏的奢華富貴還有一絲不懷好意。心中便多兩番計較。
樓外墨染一般,而樓內燈火通明。
順着天井觀臺一直西走經過一扇又一扇菱花和赭石卷簾,懸廊盡頭處巨幅重山疊翠的古畫前就是樓梯。
蘇達還是頭一次踏足四樓,并非它有多神秘,而是它貴。貴到她一生經手的銀兩全加起來花在這,也只能是靠樓梯處的梅字房。她捧着裝有食案一直往裏走,走了大概有小半刻,才在最裏側停住腳。
屈指輕叩。
裏面傳出一道不冷不熱的聲音,“請進。”
蘇達聞言推門而入,跨進門便注意到那一雙幹淨得沒一絲痕跡的白底銀絲暗紋靴,猶如新的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