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第八年
85.第八年
嘉賓都在,唐玦沒辦法對楚玊說什麽,就很乖地在她手裏不動彈。
韓弄有點過意不去,低着聲來問:“疼不疼啊唐導,不然去醫院吧?”
唐玦笑了,她覺得這十七歲的妹妹還挺有意思的,就跟她說:“真沒事,下次小心點就好。”
她還吓她,逗小孩一樣:“得虧是我,你要是一不小心燙到楚老師,那就不是去醫院的問題了。你剛才沒有聽到,保險公司發出了尖銳的爆鳴。別來娛樂圈混一趟把自己整破産了回去。”
韓弄被逗笑,過了會兒還是抱歉:“對不起啊唐導。”
唐玦張一張嘴,來不及說話,謝文煦先搭腔:“不是很嚴重,沒燒開的,就看着吓人,應該燙不壞。”
沒人應他。
羅沈過來:“冰箱裏沒有冰袋,昨天凍了塊豬肉,你先将就着使。”
唐玦覺得豬肉冰敷挺滑稽的,就又笑,爽朗一些,還是伸手接過。
也有一段時間,她一個幕後混在這群人之中确實沒這個道理,唐玦得出去了,她偏頭看楚玊,淺笑地舒緩地說:“我覺得可以了,楚老師。”
楚玊聞言,緩慢擡眸,不冷不熱一眼。
得,還是很生氣。
唐玦盯着她的瞳孔,咽了咽,湊近一點點,壓着聲音說:“真的沒事,不疼了。”
再僵持下去要顯出端倪讓人瞧,她再度保證:“真的。”
楚玊悶悶地出了口氣,才放開她的手。
唐玦擡手看了看,還行,沒有特別像紅燒豬蹄,謝文煦話很粗但也是事實,牛奶沒有燒開,也不是燙得非常嚴重。
“我先回去了。”她往外走,嘴上還不忘催行程:“等會兒要出海,剛才有點耽擱時間了,你們抓緊啊。”
走到門口,她回頭看楚玊一眼,還是離開。
廚房的人重新忙活,楚玊反手撐着洗手臺邊沿,垂眸,不動作。
半晌,韓弄小心翼翼問候她:“楚玊姐姐?”
楚玊方擡頭:“嗯,來了。”
·
唐玦沒有跟她們出海。
節目組包了一架游艇,駛到望不見海岸的地方海釣,之後還去追海豚。
楚玊一整天興致缺缺,就算營業都瞧着很勉強,輕易看得出來,有心事。
下午兩點,那五位在船艙另一頭燒烤,她獨自在船側搭着欄杆看海,阿強也沒有跟過來。
滿目藍色,她很喜歡看水面。
楚玊在這時候收到唐玦的微信。
唐玦:【買燙傷膏了,時刻準備痊愈。】
唐玦:【我覺得跟你說沒事這兩個字都說累了。】
唐玦:【我要真很嚴重我早120了,我又不是腦子有問題。】
唐玦:【楚老師,相信我一下。】
唐玦:【你像個怨婦,上鏡不好看。】
楚玊到這時候才笑了一聲。
她知道自己挺沒道理的,是在生氣,主要是心疼。但她又沒有立場去責備,或者再過一點去懲罰。然後明明唐玦是在保護她,現在還要反過來安慰甚至放低姿态到像是在哄她。
楚玊更多是在跟自己置氣。
她動手準備輸入,唐玦新消息又來。
唐玦:【楚老師?】
唐玦:【在嗎?】
唐玦:【戳一下。】
唐玦:【什麽時候練琴,我讓你驗傷好不好。】
楚玊:【明早七點半。】
唐玦:【老地方?】
楚玊;【是。】
唐玦:【好。】
·
其實,挺像私會的。
楚玊是早上五點鐘出的門,那會兒天都是黑的,她往沙灘車那兒去。
唐玦也能猜到,楚玊會提早幾個小時到那兒,但自己好像确實沒有必要全程陪同練琴,在旁邊還是睡覺,她晚一個小時,睡到六點鐘出門。
黎明破曉時分,海岸線溢出金光。
唐玦踩着柔軟濕潤的沙過來,一路,她看見沙面留下的一道足跡,小心思動一動,她的步伐變,第一次是腳尖試探性地探過去點了點,都察覺不到自己悄悄地提了提嘴角,最後就肆無忌憚了,唐玦印着楚玊留落的腳印走後面一段,
楚玊看見她的。
然後跑了三個音。
她注視遠方唐玦逐漸清晰的身影,看她一步一步地過來,然後自己一點一點地泛濫。
日出和愛人。
曾經擁有的變成了難能可貴的,所有美好的東西搖擺在屬于她和不屬于她之間。
唐玦在靠近,海水在倒退,雲層在下墜。
楚玊很難說明白那是怎樣的感受,她體會到一陣絲絲入扣的刺痛,但她知道這陣痛楚不是來攻擊她的,她在被疼痛拯救,在被疼痛填滿,整個人四分五裂,不知到底是好是壞。她最後覺得,很想哭。
可她沒有,楚玊始終覺得哭泣是一種赤裸的表象。
所以她什麽都沒有做,盡管一顆心在地動山搖,卻依舊站在原地,做她原本在做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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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問候沒有招呼,唐玦提早來到,那人還在練琴,她就很自然地往沙灘車上坐。
唐玦還是将琴盒放在儀表盤上撐着,她手臂交疊在身前,然後傾身,下巴墊着手臂,沒有睡覺,她遠遠地望着楚玊。
天空布了一層紫暈,橙色光亮降落,這片廣闊的天紫色金色融合,極致的治愈。接着橘紅太陽自海岸線升起,海面盛着它的倒影,海鷗追逐雲層盡頭,浪在海岸一疊一疊一疊。
楚玊站在這裏,寬松垂感的直筒西褲搭一件飽和度很低的淺藍色襯衫,袖口挽起來,領口開幾度,她側向自己,在風中架着小提琴演奏。
朝陽好像是她的聚光燈,她典雅地娴熟地推拉琴弓,最是風姿綽約。
唐玦記得她和眼前這個人共同見過無數遍夕陽。
這個場景好像啊。
這片名叫策海的海好像弓湖。日升像日落。如果有水有雲霞有楚玊,是不是有一秒可以回到嗑瓜子看夕陽的午後。
唐玦坐在這裏,竟在無聲中看見了時間的痕跡,一切都是陌生熟悉。
熟悉是,她覺得二十一歲的楚玊和二十九歲的楚玊一樣熟悉。
陌生是。她覺得十九歲的唐玦,好陌生啊。
她已經無法回憶起來八年前的自己在想什麽。她嘗試去找尋那段記憶,往回穿過了一路的荊棘坎坷,游過了無邊無際的血和淚,結果發現自己怎樣都沒有辦法回到曾經的那副軀殼裏。
她只記得她那時候有青澀的悸動為眼前這個人,那時候有無限的憧憬無窮的動力對她的事業,那時候她認定自己可以一定必然長風破浪。
十九歲的唐玦像策海升起的朝陽,二十七歲的唐玦像弓湖垂落的夕陽。
中間經歷了什麽,是大二大三大四大五,是天地不容下沉我碎了一顆牙齒方向,是自天堂降落的徐靜微爬往地府的譚明天,是一開門二開門三開門。是日複一日的崩潰,年複一年的掙紮。是連遺言都說了想死死不成。
回不去了啊,全都回不去了啊,不然世道怎麽會有一句話叫人死不能複生。
此刻,她用觀察楚玊的眼睛,強行回到過去,旁觀一個未滿二十歲名叫唐玦的人。
招生的時候首都大學南海大學交替打電話過來锲而不舍說一定要考慮他們學校,她因為不想和龔敬待在一塊兒“勉為其難”選了南海大學。
她在榕樹底下自我介紹脫口而出導演系,唐玦。
她對她的同學說給網紅拍片子她就是看不起,那又怎樣。
她和媽媽說不可能的,她這輩子碰都不會碰無腦甜寵劇。
她是最年輕的橫羅導演。
她舉獎座的時候在評委席一排四五十歲功成名就男導演的凝視中自信潇灑地笑,在熱烈的鼓掌聲中聽見典禮主持人說後生可畏。
她承諾過她一定會讓所有人折服,讓那些人都閉嘴。
時過境遷,她曾經的年少輕狂意氣風發在征途中不斷不斷散落,被現實消滅了。大腦和心髒,被世界吃掉了。
十九歲的唐玦在歲月的長河中悄無聲息地消失了。
她如果知道二十七歲的唐玦拍了好幾年的連分鏡腳本都不需要的網紅小視頻,拍了《顧少七十七日情人》,被甲方廣告商一路摧殘,改稿動不動就改幾十遍。就算綜藝黑幕擺在她面前,她只有點點頭說行吧,然後照着做。她,早在電影圈子銷聲匿跡了。
唐玦如果知道的話要有多失望有多難過啊。
有人逼迫她去做最不喜歡做的事情,有人挾持她去做最看不起的事情,有人強制她去放下最執着的事情。
這個人就在這裏,她殺了她。
可是,現在的這個人已經沒有辦法将自己還給當初的那個唐玦了。
這才是最讓人絕望的事實。
沒有成為你想成為的樣子。
實在是,對不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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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玊回來到沙灘車,站在她面前,雙眼交彙的時候,她問她怎麽了。
陽光落在唐玦身上,金色耳釘重啓光亮,右眼眼眶盛不住一滴淚。
她對楚玊說:“我想拍電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