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明天
63.明天
她覺得譚明天是該死的。
其實見到他的第一天,唐玦就無來由地認定這個人活不長。
譚明天身上有一種腐朽的氣息,宛如屍體游蕩于人間。
他偏執瘋狂頹喪掙紮,自我在灼燒,精神在流浪。
說錯的不是我,錯的不是你。是生不逢時。古時将軍臣子生不逢時,最後奸佞當道戰火紛飛,整個國家都傾亡,然後史書有濃墨重彩一筆。只是如今,無人理解一個蝼蟻,他生不逢時,哀嚎,卻沒人在意。
他推動不了一個沉重巨大的磨盤,最終扭擰地将自己碾死。
譚明天出現在唐玦生命中的那一刻開始,自始自終都只是一個極端理想主義者瀕臨崩潰搖搖欲墜的空殼。他從不願意改變,他譴責所有人不懂得他又不放過他。最終他意識到,空氣中充斥着膚淺與庸俗,于是他放棄呼吸,直至窒息。
在莊山的四個月,唐玦反複地看《天地不容》和《方向》的手稿。每一份都有經年累月留下的痕跡。《天地不容》的手稿距現在已經很久,大概有五年,紙張泛黃,墨跡都隐約褪色。劇本手稿翻到最後,有與年歲格格不入新落下的筆跡。
譚明天在最後寫下兩個字。
“我恨。”
南海春季就是多雨。特別是四五月,沒有太陽,天空哭得死去活來。
從法國回到南海,四月五月六月,唐玦沒有再見過陽光。
慶樓春路,巷子拐進去,二樓,回南天,衣服永遠不幹,牆面永遠挂着水霧,地板永遠濕漉漉,屋子裏混合一股黴味,一種沒有生機的壓迫感在彌漫。
唐玦每天坐在屋子裏盯着窗外一面紅牆,聽着雨聲。她發現窗臺角落長了蘑菇,她觀察它生長。蘑菇越向生,人越向死。
唐玦站了起來,手握上了旁邊一捆麻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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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號列車很專業,引經據典來陳述她有多失敗。
那篇推文裏有她痛罵四方的的視頻,七號列車說她桀骜不馴,目中無人,地球又不是圍着你轉的,哪能你想拍什麽就拍什麽,你憑什麽将火氣出在花錢雇傭你的人身上,又憑什麽連累其他無辜的打工人,別太過分。
那篇推文裏有打了碼的裸照,不知是哪個知情人士透露的,早傳開了,你愛拍這種低俗寫真是個癖好,見人就問,一問就問人要不要拍裸照,過度惡心。惡俗,你一個女的竟然都能這麽惡俗,未免太變态了吧。
那篇推文裏有《天地不容》的票房和評分,用以多方佐證這片子到底有多爛。這就是你傳說中的才華嗎?拍出這種爛片的水平竟能算作你在片場叱咤風雲的底氣嗎?你到底有什麽可傲的?能不能睜開眼睛看一看自己真實的水準?
那篇推文裏有龔敬,其實想一想有沒有可能你只是一個陪襯呢?因為按照事實來看,龔敬才是那個始終穩定發揮才華出衆的人,他有《七十三刀》他有《銀河往事》他除了橫羅還掃蕩了影壇其他鑲金的獎。而回看這兩三年,你拍了一部爛片,你拍電影拍到一半罷拍,除了這些,你沒有其他能拿得出手的東西,剩下的是一部低成本恐怖小視頻,和廣告。天啊,廣告。人家龔敬拍十幾億制作的時候你在拍廣告。《木森》的成績應該是屬于龔敬的,而你竟然恬不知恥混在其中蹭一個“橫羅導演”的稱號。你覺得、你扪心自問,你有可能拍得出《木森》嗎?沒有這麽大的頭,怎麽敢戴這麽大的帽子?
時間不會說謊,它終于洗盡了你虛假的光輝,或許當初在龔旻措和龔敬的教導幫助下,你有過能大放異彩的機會,但事實證明脫離了龔家你什麽都做不出來。你扶不起來,你泯然衆人矣。
你是一個庸才。
平庸且自大。
其實唐玦并不知道這捆繩子是怎麽出現在她家裏的。
可能是在以前哪一個劇組順出來的,可能是走在路上沒有留意就買了,可能看着看着手機突然間就下單了,不知道,反正就是在她手上了。
譚明天的家老舊,那種房子是有房梁的,但唐玦的家沒有,只有天花板。
不過她家沒有陽臺,房東在窗前釘了一根粗壯的不鏽鋼鋼管,用來曬衣服用,好笑,一天兩個小時的陽光,争分奪秒來曬衣服。
高度是夠的,她找了張矮凳,站在底下,繩子一頭甩過去繞過鋼管回來,再打一個結,死結。
她用力拽一拽試試,應該夠穩固了。
人到底要活幾個瞬間,還要被痛苦侵占幾秒。
她清清楚楚體會着自己靈感一步一步枯竭。像身處冰天雪地之中感受到身體裏血液流動越來越緩慢,即将凝固。像垂死之人在親眷的哭喪聲中聽見隔壁儀器傳來滴滴滴的聲響,那是自己的心跳,即将沒有。
悲哀是她已經忘記自己怎麽寫出了《木森》,她已經忘記《天地不容》原本的樣子,她忘記了當初為什麽想拍《下沉》,她忘記了該怎麽創作,忘記了該怎麽拍攝。
她連最簡單的畢業設計都做不出來,她現在看到斯坦尼康就想吐。她笑她的同學谄媚,自己卻無法畢業。
她曾經說過自己是一堆碎片,要靠理想拼起來,後來發現現實和她想象的不一樣,理想讓她好痛苦。
閉上眼睛就是死人的畫面,一時是電梯,一時是開門。
除此之外,她的腦子裏一片虛無,空的,空的,空的。
最致命的不過是消失了想象力。
所有事物抵達荒涼貧瘠的土壤。
她全部的信仰都已經崩塌。
不想走到明天了。
我恨。
唐玦站在矮凳上,擡着頭,眼中沒有聚焦。
窗外的雨偶爾濺到她身上,無所謂。
然後她伸手将繩子往自己這邊拉,頭伸過去,下巴卡在麻繩一端,準備蹬腿。
最後一眼,她看見沙發上的手機亮了起來,是來電顯示。
唐玦從矮凳上走了下來。
她到沙發旁,将手機拿起來,接聽,聲音很平靜。
“喂,媽。”
“糖糖,放假了嗎?這個假期還進組嗎?如果你進組的話,其實媽媽可以去探你的班。”
沉默。
“我算了一下啊,你說小楚在外地工作兩年哈,好像是不是該回來了啊?我想啊,你邀請她,還有她父母,哦還有哥哥嫂嫂是吧,一家人來澄林玩一玩,我和你爸作東,我們,嗯……招呼招呼,見見面。”
沉默。
“你,想挺久哈,哈哈,嗯……我們不急,我們不急,我們不急,你們按你們的想法來,我就提一個意見。你跟小楚說一說。還有就是,你爸啊,他問起來,你今年畢業了嘛,然後最近他有個熟人要出租辦公樓,如果你想開個工作室什麽的,你跟你爸說,他幫你。我是覺得,挺怕你一個人忙不過來還累着,招點人幫你也挺好的。”
沉默。
“看你怎麽想吧,你覺得呢?”
沉默。
“喂?糖糖?”
唐玦握着手機,動身,開門,進房間。
房間櫃子下面有個工具箱,她找了許久,才找到把趁手的剪刀。
“怎麽不說話啊?喂!斷線了嗎?啊?喂——”舒禾喊了出來。
“嗯,現在聽到了媽,剛才信號不太好,你說什麽了?”唐玦從房間走出來。
舒禾聽見唐玦的聲音就挺開心的,她說:“哎呀,我剛才好像一口氣說了好多。我說如果你進組的話,我就去探你的班,可以探班的吧?”
“我也不太清楚,到時候再說吧。”唐玦從房間走出來。
舒禾那邊有人過來,是秘書壓着聲音跟她說舒總能不能先看看這個報表,等您簽字。
唐玦笑着說:“你還挺忙啊舒總。”
舒禾有點窘迫,先回秘書說我晚點再看。
唐玦回:“您先看報表吧,我也去忙了。”
舒禾:“那我晚點再給你打電話,我回家了給你打,你記得接電話哦。”
唐玦走到矮凳邊:“好。”
舒禾:“那你挂吧。”
唐玦深呼吸,把電話挂斷。
然後擡頭,舉手,把繩子剪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