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邊界
28.邊界
村莊裏有一對兄弟,林左和林右。
是雙胞胎。
記事起他們就是和母親相依為命的。
很窮,靠養牛為生。
買兩只牛崽,吃山上的草,養一年,又賣出去,賺的幾千塊錢,要用一整年。
兄弟感情很好,日出放牛日落歸,他們從小在山間赤腳打鬧,在河邊嬉戲玩耍。
過幾年,村官來勸,說義務教育普及,鎮上的小學免費招生,倆孩得去上學。
母親是同意的,就是書雜夥食費的負擔重,但勒緊褲腰帶咬咬牙還能過去。
可惜那年出了意外,牛病死了一頭,錢不夠,只能先讓一個人去鎮上。
哥哥弟弟都想上學。
弟弟聽村上的老人說,知識可以改變命運,讀書可以走出這座山,他想試試。
哥哥的想法很簡單,他想到鎮上去玩,不想圍着牛轉,再渾身的牛糞味。
然後母親讓哥哥先上學,原因也很簡單,總不能弟弟二年級哥哥一年級吧。
那一年,哥哥到鎮上上學,弟弟跟着母親放牛。
再過幾年,十八歲,高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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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幾年,哥哥成績一般,弟弟卻次次名列前茅。
高考那一天,高三的林左讓高二的林右代替他上考場。
不出意料,結果很好。林左拿着林右的分數出省到南方上了一所很好的大學。
第二年,意外,也不算意外。
母親患上了老年癡呆,每天就在山上亂跑。
林左回不來,母親出不去。
唯一的解決方法就是,林右留在山裏照顧不能自理的母親。
生命的軌跡一步錯步步錯。
三年後,弟弟獨自一人把母親埋了。
哥哥畢業那一年,他到北方上大學。
林右喜歡讀書,認定知識改變命運,學歷是階級的籌碼,是敲門磚。
林左擅長交際,看人下菜碟,他成績很水,卻很會來事,在社會上如魚得水。
林右大學畢業那一年,林左創業。
林右找工作,但嘴笨,他很難表達他自己,又很難向別人展示出他的學識。沒有人願意要他。
是不是學得不夠深?他去讀了個研究生。
三年。
又讀博。
他在知識的海裏越踩越深。
可無功而返,顆粒無收。
直到三十歲卻碌碌無為的林右在財經報中看見了自己的臉。
才醒悟,其實他一路渴求的,是錢,而不是知識。是家財萬貫而不是學識淵博。
所以為什麽他不願意做科研也不願意教書,職場來來回回打轉那麽多次,沒有用卻還是要去。
他沒有伴侶沒有朋友沒有工作沒有積蓄。
是什麽時候和林左越走越遠的?
已經找不到答案。
反正他從來不知道,自己的哥哥早就是商界巨賈。
他什麽都不知道,
林右買了張機票,到哥哥公司樓下,保安見他第一眼叫了一聲林總。
他夢寐以求三十年的稱呼。
因為他的臉,得到了。
多餘的沒有做,之後他走出了這棟高樓。
林右在這裏半年,窺探林左的生活,為此花光了所有的錢。
直至某一天夜晚,別墅的保安看見來人,又疑惑問道:“林總,您出去過嗎?”
“沒有。”
“那可能是我眼花了。”
十分鐘之後。
“你是……林右?”林左詫異,這個十年未見的弟弟,憑空出現在這裏,在自己的家。
“哥。”林右上前來捧着林左的臉,又緩緩地跟他說好久不見。
“你怎麽在這裏?”林左斜眼過去,他并不想見到他。
功成名就的林左人生中有一個巨大的污點,跟這個人有關。
他希望這輩子不要再跟這個兄弟有任何關聯,林右應該一直在他生命的黑暗角落裏,最好是死了。
哥哥期盼弟弟的死亡。
弟弟亦如是。
弟弟先動手,更快一步。
林右雙手往下移,在脖頸處,一個用力。
他将林左頂到牆上。
林左反應不過來,一下被他掐中命脈,求生的本能讓他攀住林右的手,想掙紮,又無能為力。
林右有很多話想說的。
他要他這麽聽着。
“哥,你一次都沒有回來。”
“一次都沒有。”
“娘死的時候在叫你,叫你救她,你都聽不到。”
“沒關系啊,你們馬上要團聚了。”
林左咿咿呀呀,難以動彈。
“你根本不敢想,三年,每天對着一個精神病人的崩潰。”
“她像狗一樣随處大小便,不會吃飯,不穿衣服,每天胡言亂語。”
“她瘋了,我也瘋了。”
“我每一天都繃緊了弦,生怕自己一不小心就沒命了。因為娘分不清事物的時候會來掐我的脖子,她很想讓我死,在她把我認成了爹的時候。”
林左呼吸困難,出不了聲。
“她忘記她已經把爹殺死過一次。”
“她每回想殺我的時候都會說那些話,你知道她說什麽嗎?”
“你拐的我,你把我困在這山裏,我給你生了兩個兒子,你就四處傳我好生養,還想再把我賣掉——我掐死你!”
“就像這樣。”
就像這樣。
林左發膠定型的油頭在震蕩之中墜下,劉海遮住眼簾。
兩個一模一樣的人同時青筋暴起。
“她也掐着我。”
就像這樣。
“所以我把她掐死了。”
就像這樣。
“到你了。”
“哥,好哥哥。”
“你該還給我了吧。”
“為什麽牛要病死一頭。”
“家裏農藥少了一包,是你喂的毒吧。”
“為什麽我找不到工作,每一回都找不到。”
“是你打點的關系吧。”
“你他媽應得的!”
“你要我像你的影子一樣活在你的腳底下!”
“我竟然還幫你!”
“你欠我的!”
“本來就該是你!”
最後,他松手。
血液沖進腦顱,林左弓着身子喘氣。
轉機,林右在最關鍵的時候松手。
林左一線生機。
呼吸,兇猛的呼吸。
沒有聲音。
十秒鐘,林左逐漸清醒,要說話,要動作。
然後,血柱噴湧出來。
一樣的血濺在了一樣的臉。
刀。
林左的人頭在地上滾了一個圈,紅色沾濕了羊毛地毯。
“去死。”
《木森》和《七十三刀》的風格完全不一樣。
是美的,又猙獰的。
美是唐玦,猙獰亦是唐玦。
其中的另一個人好像樞紐,融合了這兩種極端的元素。
美壓抑,猙獰也壓抑。
人像蜷縮在一個密閉容器裏看這場電影,越看越窒息。
楚玊最後一個深呼吸,黑屏。
一切都黑了,沒有一絲光亮。
窗外有蟬鳴,宛如來自現實的警笛。
沒有人先說話。
時間很漫長。
過後楚玊開口:“聽說你寫的版本不是這樣的。”
唐玦去開燈,又去冰箱拿第二瓶酒,再坐回來。
她沒有回答問題,轉而問:“你會理解嗎?”
“你要我,理解一個瘋子?”楚玊。
“很多因素在制約,在那裏,他必須是瘋的。但在我這兒,他不是。”唐玦。
“因為這一切本來就該是他的。”楚玊一頓:“權力金錢名譽,所有一切,都應該是他的,他覺得有人搶了他的人生。”
可是接着她又推翻:“是這樣嗎?”
唐玦一愣:“什麽?”
“但是人是有主觀能動性的。”楚玊娓娓道來:“有人掣肘,他的人生不該是這樣,但就算沒有,沒有人害他,也不代表會是那樣。”
“世界不是非黑即白的。”她說:“他的恨,成分太複雜,裏面有一些,是不應該的。”
唐玦:“你覺得那是失敗者的借口對嗎?”
“我沒有那麽說。”楚玊否認。
“但是你就是這麽覺得的。”唐玦望過來,目光如炬。
有一點難過,來自于——龔敬也是這麽想的。
“你向來可以很理智地分析一切,因為你知道,你永遠都不可能是右,楚玊。”
唐玦的聲音很平淡,帶一絲冷漠。
“就像世界末日太遙遠,你也從來沒有掏心掏肺愛過一個人,所以你可以很輕易就看出來,檀鎖必須殺了所有人。”
“你永遠都只是一個旁觀者。”唐玦這麽說。
一點點,可能有,可能沒有的譴責。
楚玊知道,唐玦入局了。
她偏頭望過來。
楚玊的眼神始終柔和,将唐玦的目光一點點化軟了。
“我們有分歧,對嗎?”她說。
準确地說是談崩了。
這是她們的觀點第一次有分歧。
“呃……”唐玦反應過來,她擺了擺手:“嗯,不是,不好意思。”
她有問題她知道,對,是她的問題。
然後楚玊輕聲說:“那我們都保留意見吧。”這個問題暫且收住,免得發酵。
唐玦驚嘆這句話,她笑說:“哇,你情緒會不會太穩定了?”
楚玊也笑了笑,她伸手,拿茶幾上的杯子,那是唐玦在家裏用慣的玻璃杯。
她喝一口水。
而唐玦的目光跟她走,移動,焦灼在杯壁印上去一抹似有似無的淡紅色。
她盯着這一點紅,說回來:“哪裏聽說的?我寫的版本?”
現在的這個版本,心肝脾肺腎全挖了出來,骨骼皮膚四肢五官分開陳列做成标本,不是唐玦寫的。
楚玊提示她:“因為沒過審,所以龔敬改的。”
唐玦想了很久才想起來。
“哈,你又偷聽!”她笑眼打量楚玊,語氣飄一點:“等下,這位同學,我發現你很關注我啊,你第一節課就在偷聽。”
楚玊莞爾,很淡定,意有所指拖出一聲:“唐玦——”
“好了好了好了好了。”唐玦立馬投降:“我知道了,你不要再說了。”
你倆到底誰是唐玦嘛。
“的确是改了,我寫的那個版本——”唐玦忽而正色:“林左根本不可能被拆開做成标本,他的肉體不會再存在了。”
這句話,楚玊立馬懂了。
她沒有說話,也沒有表情。
聯想讓她生理反應地毛骨悚然。
随後,唐玦開口——
“林右把林左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