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章
第097章 第 97 章
莺兒領命而去, 薛寶釵卻叫馬車停留在巷尾,豎起耳朵仔細傾聽那戶人家的動靜,她素日裏仔細得緊, 須知道這些個貴人一兩句話便是商機或是把柄。
往日在家裏,莺兒也算伶俐乖巧,又是打小服侍的人, 故而薛寶釵并不多與她計較,可北上而來, 在這繁華的京城,莺兒這樣的婢女就不大夠看了。
故而有“寧娶大家婢, 不娶小家女”的說法。
莫說朝上後宮的女史女官,便是貴女們身邊得力的,都是能獨當一面的能手。
薛寶釵想到此處, 幽幽嘆了口氣, 如果自己真去了東宮, 莺兒只怕是個拖後腿的,可她自己本也不大舒适上層禮儀, 調/教出來的婢女也不是随意能花銀子買到的。
怪只怪母親心裏只有哥哥, 雖出身不差, 但也沒想過為她費心思, 榮國府這等姻親如今也使不上力, 自己縱然滿懷青雲志, 卻也覺得疲累非常。
她正捧着茶盞邊窺探邊思量, 卻聽到車輪滾滾的聲音, 以及夾雜在其中的鈴聲。
這是時下京城最流行的, 富貴人家都喜在馬車上懸挂各色鈴铛,或以水玉打磨或以金銀鑄造, 只唯恐不夠精巧富貴,聽聞太子唯一的女兒永明郡主最喜這個,車上懸挂的金鈴是內造司取材于鬼工球所作,足有五層,行駛時不但泠泠作響,還能見那百蝶穿花的圖案游走,栩栩如生。
薛寶釵的鋪子裏自然也跟緊了這波,上架的皆是極近精美,她掀起簾子想瞧瞧又是哪處的貴人,卻發現來人的馬車上所挂卻不過是一古樸銅鈴。
再仔細瞧去,卻發現應該是那浮屠塔上的風铎,只不知是哪個寶剎的物件,瞧着就是不俗。
風铎晃動,馬車上先下來一個清秀的丫頭,穿着雅致非常,堪比尋常富戶的小姐了。
門子早就得了上頭吩咐,一雙眼珠滴溜溜地轉,卻只墨跡着說主人有事,不肯通報。
只見那丫頭笑眯眯道,“你要仔細了,我們姑娘是何等金尊玉貴的人,便是宮裏頭都不會怠慢,陳大人不過三進的宅院,擺這偌大的譜作甚?若是陳大人執意如此,我們便也只好請了陳首輔來說話了。”
門子讪讪笑了兩聲,“姑娘稍等,我這就去通傳。”
想來裏頭也有人等着,他不過去了片刻,便回來點頭哈腰地開大門。
Advertisement
待得中門大開,少女方款款下車,身上是江南最時興的牡丹羅,那羅織得比尋常的要密實,又不知江南織造在裏頭摻雜了什麽別的絲線,竟能仿出牡丹花瓣的質感,隐約泛着珠光,極是清雅富貴,現下一匹牡丹羅已然炒到百金之數都不止了。
想來少女身子弱,夏衣輕薄,便又在那淡淡的粉衫外搭了暗八仙紋路的素色披肩,遠遠往來一眼,似是從前廟裏見過的神仙圖活了過來。
薛寶釵被這一眼看得回神,這才發現來人竟是林黛玉,不過幾月未見,林黛玉長高了一些,竟不知是牡丹羅的微光映亮了她,還是她如玉的容顏讓那羅衫添色了。
林黛玉不知道薛寶釵心裏百轉千回的驚豔,以及火速給自己渾身上下行頭都估價了的酸氣,她是有急事而來。
這座宅院的主人姓陳,便是陳女多才的開端人物——陳五娘的長姐,人稱陳元娘,現如今做着禮部儀制郎中,正五品的官,比賈政高半級。
儀制分掌諸禮文、宗封、貢舉、學校之事①,并不是個無足輕重的位置。
陳元娘他爹在朝上成天地高喊男尊女卑,挺影響陳元娘在家裏養美貌侍君的。
雖說她丈夫無甚才華,靠着一張臉吃軟飯罷了,但爹是親爹,她們這等人物更是講究一個才德兼備、以身作則。
所以當林家的人要* 為了個丫鬟來與她認親的時候,她本能地就覺得是林家的陰謀,是林黛玉為了揭發自己貪花好色的大陰謀。
故而她虛與委蛇,假意成全,為的就是要扣下靜雪,好先發制人,若是能收複住靜雪為她所用,豈不是能順利往林家埋釘子。
林黛玉并沒有陳元娘想象中的生氣,但也是很生氣的,任誰美滋滋飽餐一頓送客時候聽說自己人出了事,都不大會高興的。
本可以好好睡個午覺的,實在是過分。
論起來陳五娘和賈赦差不多年紀,又是做久了官的人,威儀不弱,城府不淺,她只當無事發生,笑盈盈地迎出來,很是熱情的樣子,“林解元來了,快快裏面進,恰好我今兒個休沐,不然可碰不到。可是為着明年春闱的事來讨教?”
一張口先把林黛玉釘死在晚輩的位子上。
林黛玉可不怕她,縱然她只是個舉人功名,可她還有林如海那麽大個爹,就是跋扈些誰還能怎麽她?
“禮部掌管貢舉,我怎敢來問大人春闱之事,豈不是壞了規矩。我是為着我那丫頭來的,她午後便到了陳宅,好半天也不回府,我只得親自走一趟了。”
她一開口就差點把陳元娘氣死,這丫頭在這兒明晃晃地譏諷自己房子小呢。
“你對下人倒好,只是我平日忙着公務,也不大清楚底下人的事。”陳元娘給身邊的老媽子使了個眼色,那老媽子會意,上前道,“今日确實有個年輕姑娘來探親,只是不大懂規矩,本是從後門進的,不知怎麽的竟闖到了咱們大人的書房裏頭,又……”
她偷觑着林黛玉的神色,緊接着說下去,“又手腳不大幹淨,竟摸了今上賞賜給咱們大人的玉獅子去,好在書童伶俐,當場捉住了,正準備押送到衙門去,告她一個偷盜呢。”
林黛玉似是沒聽明白,茫然地看了看陳元娘,将她從頭到腳打量了一番,随後與靜夜交換了個眼神。
靜夜仿佛比陳家人還要生氣,義憤填膺地道,“誰能想到她竟是這等眼皮子淺的貨色,就應該報官,往常在府裏什麽沒瞧見過,莫說禦賜的玉如意玉玲珑,便是那開國的三山五岳玉簪亦是給她們開過眼的,竟貪到連大人的玉獅子都要偷。”
“尋常官員要得今上一次誇獎已是不俗,更莫要說是賞賜了,玉獅子出事,只怕連陳大人都要背上對君上不敬的罪名。”
靜夜小嘴叭叭的,說是罵靜雪,實則将陳元娘好一通排揎。
陳元娘不動聲色擱下茶盞,順勢道,“這小丫頭說得極是,我明日也要上折子請罪的,好險啊,要是有個磕碰,我這官只怕是要做到頭了。”
林黛玉伸手撫了一下披肩,将鐵拐李的葫蘆放正了,“把人好生還給我,此事便算了,不然莫要怪我把官司打到禦前去。”
“林解元,我知道你是東宮住過,要做太子嫔禦的人,可萬事逃不出一個理字,你為了個偷竊的丫鬟與我為難,今上難道還會幫你不成?”
“是嗎?”林黛玉輕哂,“我的丫鬟要是少了一根頭發,別怪我不客氣。”
“你又能如何?說不得是你特意派她來我書房偷禦賜之物,好拿捏住我的把柄彈劾我,用來打擊我父親,哪日去禦前分辨,你記得叫上我。”
二女對視一眼,林黛玉率先垂下眼,笑意卻不曾改,“我只怕你到時候已經沒有面聖的資格了。”
陳元娘連着茶都沒給她上,也只是淡淡一笑,“論起來我也是你的長輩,孔子曰‘言不可不慎也’,這句話便當做見面禮送給你了。”
林黛玉起身,衣袖泛起微光,恰如正盛的牡丹,“我也不好空手而來,只得回贈一句——‘蛇蛇碩言,出自口矣;巧言如簧,顏之厚矣。’②”
“送客!”
靜夜雖把狐假虎威演繹得淋漓盡致,心裏卻還是牽挂靜雪,不安地問林黛玉道,“姑娘,咱們就這麽算了?由得她們報關?靜雪肯定不是這樣的人,咱們府上多少富貴東西,沒看她碰過分毫。”
林黛玉聽着風铎的鳴聲,心中安定,掐了一把靜夜的臉道,“你若是擔心她,這事就由你來做吧,你去尋送來這風铎的人,只說我讓他幫忙。”
靜夜愣了一下,然後立馬興高采烈了起來,“诶,奴婢這就去找皇孫幫忙,奴婢只當姑娘還沒生完皇孫的氣呢。”
“人也不是他殺的,多生有什麽好生的,沒得氣壞了自己。”林黛玉雖不會每日三省,但也覺得自己前些時日的性情不大對,她本不是個喜歡遷怒或是鑽牛角尖的人,那時候對着長公主與江湛竟是完全克制不住脾氣,似是打從心裏漫出來的不舒服。
她自然會聯想起那個讓她報恩的古怪夢境。
江湛與她默契至極,回去便想起星兒死前林黛玉淩晨喚他一道去上香的事,隔日便送來了這本懸在藥師塔上的風铎,他向來是習慣了說軟話的,“不說什麽辟邪不辟邪,你不是嫌棄鈴铛聲音瑣碎麽,風铎本就是樂器,最是風雅不過。”
林黛玉只默默收下不提。
再說江湛在家裏頭悶着,被穆驸馬抓着看賬本,聽到下人來報林府來人,立馬賬本一扔筆一甩,只留個背影給他那好脾氣的爹。
穆驸馬又好氣又好笑地看着自己衣服上的墨痕。